一場雨後,這幾天以來一直堆積在城市上空的烏雲被強力打散開了,剩下零散幾片的黑色,漂浮在一碧如洗的遼闊天穹上。
這一幕就倒映在摩托車後座、薑清元頭盔的擋風鏡上。
他仰著頭看天空。他們的機車開起來速度飛快,那些散亂的烏雲倒映在擋風鏡裏卻移動得慢慢吞吞。
這時太陽已經落山了,隻是天還沒暗下。薑清元坐在摩托車後座,終於發現他們並沒有在按照原路線回去。
至於他是怎麽發現的。
薑清元看著不遠處s市的利江大橋。
雖然他也不認識路,但是這已經太明目張膽了。
這裏是s市的利江附近。
不是要送他回家嗎?
“為什麽來這?”他問前麵的司機。
開車的金十八目視前方,聞言分了神,側過一點臉、喊著回他道:“因為要把你拉去賣了!——”
男人的話音下一秒就被吹散在呼嘯疾風裏。
態度已經很明朗了。
薑清元回家要遲了。
遲就遲吧。
今天是不遵守規則的一天。金十八明擺著就是要把他帶走就對了。
薑清元現在身上還濕著,他感覺好像也不差現在這一件事了,就這麽一頭霧水地看他接著往前開。
沿江岸線一側修建了寬敞平坦的濱江西大道,一排整齊的石欄杆和路燈,外麵便是浩浩湯湯的江水,有觀光遊輪從上麵開過。
他們就拐進了這條路。利江勝景在這一覽無遺,再往下麵去就是觀景聖地的濱江公園。
薑清元不知道他帶自己來這幹什麽。
開過一段路之後,就看見路邊一整排相同類型的重機車停放在那,而一個坐在其中一輛車上的眼熟的小小人影正在朝他們招手。
正是賀超龍。不遠處的欄杆邊,還有一群看著像是摩友的人在看江景,均是被賀超龍的大嗓門吸引得回了頭。
“喲,來啦!——”
江風大且冷。賀超龍頭發亂飛,他休閑地跨坐在一輛機車上,在身前的油箱上放著一個手提包一樣的東西。
薑清元坐在後座,看金十八的車開到近前。他們的車一停下,原本在那的幾個人也圍了上來。
“喲,瞧瞧這是誰來啦?”
“金總,稀客啊!”
應該同樣都是騎摩托車的聚在一起了,薑清元注意到了他們有幾人還穿著裝備。
其中又數一聲最千回百轉的呼喊一下搶占了薑清元的注意。
就看見一個滿頭亮色粉發的清秀男孩從人堆裏擠出來,嘴裏喊著:“哥、哥!——”
薑清元反應了一秒才聽出來他剛才嬌嗔喊的是“哥哥”,就是每個字帶的轉音有點多,這才差點讓人分開來聽。
電光火石間,粉頭發下一秒就到了近前。他臉上揚起大大的明媚笑容,蹦蹦跳跳,盡情張開雙臂接著一個熱情似火的飛撲——
下一秒又因為距胸前僅僅幾厘米的一隻運動鞋而瞬間精準刹車。緊接著那隻腳隨之往前猛地一踹,粉頭發男瞬間熟練地提前躲開了,一瞬間就被迫拉開了距離。
差點正中胸口的一腳。
薑清元:……原來真的有窩心腳這一招啊。
身下的車子因為金十八的那一腳而晃了一晃,薑清元連忙抓緊扶手。
看起來金十八跟這群人不是一般的熟了,現在連罵都不想罵了,直接上腳踹。
賀超龍對此司空見慣,但跟看小品似的,每次看金十八被纏上都能開心地當個樂子人。
尤其是麵對這位的時候金十八還不能罵髒話,因為越罵對方會越爽。老狗幣吃癟的樣子可太太太有意思了。
這一切發生的時候那一群摩友也在笑。
“哎我去,老姐姐這小死動靜。”
“咱們蓮兒挺專一啊!……”
“死出,粘牙吧唧的。你收收你那神通吧!”
“我就不!我都好久沒見我哥哥了!”粉頭發對此都習慣了,揩油不成後也還笑嘻嘻的,還很注重形象,抓緊維護了一下被風刮亂的劉海。
下一秒他那雙眼睛滴溜一轉,忽然盯住了後座的薑清元。
“哥哥今天還帶了人呀?”他嬌滴滴道。視線仿佛要將薑清元的頭盔看穿了
這時其他人的目光也剛好都好奇地落在他身上。
因為這裏也沒別的地方落座,從剛才兩人就始終坐在一輛摩托上,金十八放下腳架,一雙長腿撐著地。薑清元就坐在他的後座上。
薑清元才想起來自己還有個頭盔。他摸索著找到了那個複雜的扣子,試著解開。
“新朋友?”
“這哥們第一次見啊。”
“長什麽樣啊,見見嘛,”
這時候賀超龍也奉了命前來趕人,他趕蒼蠅似的朝人群揮手,轟他們走:“去!都邊去邊去!沒看到這邊還有正事嗎!”
其他人笑嘻嘻被趕走了。
“狗腿子!”臨走前蓮兒朝賀超龍翻白眼,又對著金十八這邊黏黏糊糊地比了個心,最後還視線不忘黏在薑清元薑清元身上幾秒,一雙眼睛忙叨得不行了。
金十八早早就眼不見為淨地撇過頭去。
薑清元終於自己把下巴上那個麻煩的扣子解開了。
圍成一圈的那群人也都散了,他費勁地把頭盔從腦袋上拔了下來。看見賀超龍從車上拿下那個包,笑嗬嗬地朝他走過來。
“來啦~超龍快送為您服務!~”他高高提起手裏的包,服務周到地朝他們一彎腰。
這一刻薑清元終於能注意到了——他手裏那是一個貓包。
賀超龍像個服務生似的優雅地將包轉了個麵,一隻臉上帶疤的三花貓在裏麵對著薑清元罵罵咧咧地叫了一聲。
薑清元剛下車,就有些怔愣地接過了嬉皮笑臉的賀超龍一把塞到他手上的貓包。
賀超龍還沒忘埋汰它一下:“我上人家寵物醫院,哎我,那裏的小貓都老好看了!什麽小布偶,小短腿的,奪好看呐!就我,屁顛顛地去接這隻老ET。”
憑良心講這隻貓在貓界長得確實算醜的,尖嘴猴腮樣,不怪賀超龍嫌棄。
但薑清元舉著貓包,他看看眼前著兩個人,又轉頭去仔細看著裏麵的三花貓。
超龍快送盡職盡責地給他介紹這貓的情況,他掰著手指數數:“耳蟎,結膜炎,貓蘚,流浪貓該有的病一個不落,全給它治了,完了還順便還送個結紮服務,今天剛出的院。怎麽樣,哥們這服務到位吧。”
薑清元放下貓包,真心地對他說:“謝謝。”
“哎我,這麽客氣呢!不謝奧~”
和他的正式和禮貌比起來,賀超龍顯得格外社會且不拘小節。
還有另一個人。薑清元看向他:“謝謝金哥。”
金十八臉上還掛著那個意味不明的微笑,他沒說什麽,吊兒郎當地朝著對麵的利江伸了個懶腰。
“一會我就給它送回收養的人家那去。”賀超龍兩手插兜,笑眯眯的,彎腰對貓說話:“來,跟你恩人說拜拜吧。快說:拜——拜——”
三花貓被他弄得極其煩躁,一開口就是一把嘶啞的老煙酒嗓:“喵嘔嘔嘔——”
賀超龍:“你媽的,罵這麽髒。”
聽他說要走了,薑清元舉著包,最後一次,認真地多看了這隻貓兩眼。
三花貓不比寵物貓。不親人也不會給見過幾麵的薑清元麵子,要是現在伸手去摸它的話肯定會被撓。
隻是這樣看著薑清元也心覺滿足了。
“這麽喜歡它啊。”賀超龍的聲音在一旁說。
雖然這次陰差陽錯地救了幾十隻貓,但算起來它依然是薑清元救回來的第一隻貓。
從這個意義上講,薑清元挺喜歡它的。
他把臉湊到籠門之前後就它瞬間罵罵咧咧得更大聲了,他卻覺得心情一下變得輕快不少。總算了卻一件心事。
祝你好運。
他在心裏對這隻貓說。
薑清元看貓時,賀超龍就在旁好奇地看著他。
真有意思,都說貓這玩意當寵物的,越乖越好,最好怎麽玩它的時候都不撓人。
你們有錢人真挺有個性,這種看起來身上像背了幾條貓命,又醜又脾氣大的也就薑清元喜歡了。
賀超龍道:“不過還有件事得跟你說說,你不是也看出來它耳朵有點小嘛,這是隻半折耳。醫生說什麽來著,終生都會發病。領養人也是知情的。”
薑清元看著貓的目光頓住了。
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折耳其實就是貓的骨骼病。
所有的折耳貓都會發病,沒有例外。
大多數折耳貓最後是活生生被疼死的。
他這一次沉默得太久,三花貓已經不耐煩,要從籠門內裏伸爪子要來撓他了。
賀超龍看了看時間:“行了,時間也差不多了。薑少給我吧。”
薑清元收斂下眼底情緒。他最後看了醜醜的三花最後一眼。
相識一場,到頭來還是連名字都沒給它取。以至於現在要說拜拜了,薑清元也不知道該怎麽喊他。
自己果然很不會給小動物取名字。
從最初一開始就是。
他把貓包交還到了賀超龍手裏:“把它送過去吧。”
賀超龍心裏嘀咕薑少爺果然是個不會拖泥帶水的,還以為要拖延一陣。
看薑清元這麽正式,他也很給麵子地,雙手鄭重接過了那個裝著三花的貓包。
賀超龍嘴裏還在嘟嘟囔囔地說:“搞不懂你們這些有錢人怎麽喜歡這種貓”,然後薑清元就看見,眼前的人九十度轉個身,兩手鄭重地端著貓包完完整整交到了一旁的金十八手裏。
賀超龍功成身退,自覺退後一步,離開現場。
就看見一高一矮的兩人沉默對視了足足有三秒鍾。
薑清元疑惑:“誰收養的?”
金十八:“我。”
薑清元:!
他巨大的震驚表現在那張清清冷冷的臉上,就是眼睛微微睜大了一些。
在如此衝擊下他發出短促的,代表震驚的一聲。
薑清元:“嗯?”
但就是這個微小的表情也夠賀超龍和金十八一起嘲笑他的了。賀超龍笑到流眼淚:“搞什麽!你怎麽事啊哥們!最震驚的表情就這個嗎!?”
薑清元:……?
他看了這兩人一眼,心想在笑我嗎。
薑清元一抬頭,眼前就是男人那張笑得幅度大了些的臉。他居高臨下地垂眼看著薑清元此刻呆愣得有些久的表情。
“這麽看我幹嘛。”金十八笑著說:“特地折騰它們一頓然後再放走,我還沒這麽喪良心。”
他朝薑清元晃了晃那個貓包:“還看嗎?”
“……嗯。”
“叫聲好聽的。”
“金哥。”
“大聲點!”
薑清元於是大聲了點:“金哥。”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現在整個人顯得活潑了一點點。
那個轉了一圈的貓包被他重新賽回薑清元懷裏。
但他捧著沉甸甸的貓包,心裏卻浮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暢快和輕鬆。
薑清元眼睛深處隱秘地閃爍著一點開心
*
“走啦!——”
幾輛機車轟鳴的聲音此起彼伏,組隊響起。太陽下山,這群人現在也陸陸續續地散了。
剛剛去買煙回來,往自己摩托車上一躺的賀超龍:“滾吧,滾吧。”
這地方視野還不錯,哥幾個有時候開著車到這來看落日。安安靜靜挺好的。
太陽已經落山。但是天色還沒暗,江邊風大,水色瀲灩,眼前天空也顯得格外遙遠遼闊,站在江邊的人就變得越發渺小。
今天薑少也來了一趟,可惜沒趕上落日,現在正在那看江景呢。
賀超龍手裏把玩著一個火機。送走那幾個人後,他坐起身,兩隻手肘往車頭上一杵,兩手撐著自己的小臉,百無聊賴地看著前麵,利江欄杆邊那兩人的背影。
他光是憑欄站在那裏,人也挺直端正如一株修竹。反觀旁邊的金十八反而沒個正形,長得人高馬大的,反而彎低著脊背,將手臂壓在欄杆上,看著跟旁邊的人一般高了。
薑清元右邊是人,左邊是貓包。他手邊穩穩當當地放著那隻貓。
哦對,那隻貓現在有名字了。
剛才他說起讓他大哥給取一個來著。金十八眯著眼睛看貓包裏正在哈人的那隻醜貓,說:“就叫喪彪了。”
賀超龍當即給麵子地為大哥用力鼓掌:“好!好名字啊好名字!一聽就有文化!”
金十八單手拎起那個貓包,爽朗大笑:“哈哈哈!”
一旁薑清元:……
據賀超龍觀察,薑清元雖然嘴上不說,但自從得知那隻貓是折耳的之後,薑清元就對那個貓包有點撒不開手了。
賀超龍抽煙都沒個正形兒,兩隻手把臉蛋撐得變形,他嘴裏的香煙一抖一抖。
從第一次見麵他就發現了:薑清元這人吧,沒別的,心軟。
賀超龍其實心裏門兒清。不然他們第一次見麵那天,薑清元也不會隻因為一個環衛工大姨而就願意跟他這種人相交上,畢竟這家高冷是真的高冷。
還有貓的事也是。他本來隻需要帶走自己的那隻貓就可以了,但他好像就沒動過要放棄任何一隻貓的念頭。
以及最後就是現在了。
賀超龍沒正形兒地側著腦袋,無所事事地盯著眼前兩個人背影的剪影看。
不覺得薑清元唯獨對他大哥有點點隱秘的特別嗎?自從他告訴薑清元金十八這人無父無母之後。
原本賀超龍還以為他今天不會跟著金十八出來的。
不是,主要他們兩個人理解的“孤兒”好像壓根不是一個意思。
賀超龍本意是想告訴他,那玩意是野生的,生性(意凶猛)。
關鍵他也不知道薑少爺這是人生中第一次見到孤兒啊。薑清元至今好像還覺得金十八是個無父無母的底層保鏢。
賀超龍看著頭頂天空,他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哎,這能不能是他們富家少爺的通病?
古今中外的所有小說話本裏,人生一路走來都順遂完美的富二代,這樣的人要被打動,僅僅需要一把小小的鑰匙——隻是一點惻隱之心。
耳邊是呼呼的江風,太陽已經落山。
經過一場大雨的洗滌,在幾片零碎黑雲的襯托下,今天頭頂的天穹幹淨得仿佛透明,
一整幅通透清涼的藍紫羅蘭色,落到地平線附近又是一種最純正的金橘色。仿佛兩麵天空融化在一起了。
被淋濕的外套掛在車上了。金十八身上隻剩一件單衣,而薑清元今天裏麵穿的是一件薄的黑色高領毛衣,還是感覺到江風有點大。
薑少爺是一個特別適合穿黑色高領的人。
不但是因為脖頸修長,是黑色修身的高領穿在這人身上實在有種禁欲感。雪白清冷的人像是被包裹和圍攏在中間了。
身邊男人吐出的煙霧下一秒就被吹散在風裏。
薑清元的注意力偶爾還會落在他遍布疤痕的手臂上。
但一直盯著看始終不好。薑清元看了一眼便移開視線,去看眼前滔滔的一江水。
“想看就看唄。”身旁傳來男人的聲音。薑清元抬眼去看,金十八頭也不回,隻給他留了一個側臉。
薑清元眨了一下眼。
他原先一直對紋身無感來著。
薑棋手骨子裏有些自己都沒發覺的古板在。
但他把金十八的紋身看習慣之後,感覺也不是那麽不能接受。
可能主要是一條修長健壯,肌肉結實的手臂,本身看起來就比較賞心悅目。
那邊的賀超龍玩著手機,忽然想起來一件事。
他原本無聊想開一把遊戲的,但這會從手機上抬起頭,看前麵那兩個背影。
兩個人後麵是大片夢幻的天空。
金十八嘴裏咬著煙,他在笑,左手將另一隻手的袖子擼起堆到肩膀頭子上,完整暴露出其下一整條盤踞滿青黑色塗料的壯實手臂。
他身旁的青年還是剛才的站姿沒有動,隻是將頭轉過去,看他手臂的紋身。
還有皮膚上大片露出的扭曲瘢痕。
不知道是受了什麽傷才能嚴重成這樣。
本就沒有父母的人,還幹著保鏢這種危險的工作,想來這人一路走來也是不好過。
薑清元沒想過自己還會有盯著別人紋身看的一天。
“什麽圖案?”他問。
不同於那些花裏胡哨的彩色紋身,金十八從小臂到肩膀頭子的一片做的是霸氣的黑灰色圖騰樣式,一頭凶神惡煞、兩隻眼眶空白的斑虎下山圖躍然於大臂上。整條手臂這麽近距離一看,震懾感更強烈了。
金十八身後是大片夢幻般的天幕。他忽然扯起嘴角笑了,那種恣意又帶點痞氣的笑。
那邊的賀超龍剛剛才想起來的那件事是,他是不是沒跟薑清元說起過這人的本名。
金十八原名阿拉格巴日,蒙語裏麵是斑虎的意思。
雖然薑小少爺是很有善心的一個人。但他這次沒擦亮眼睛,這次跟他救貓那次可不是一回事。
看清楚了,眼前的可不是你貓包裏的那隻病歪歪的貓。
賀超龍聳了聳肩。
那可是頭以薑清元現在的段位無法匹敵的猛獸,一頭老奸巨猾的老虎。
“老虎。”
與此同時,在欄杆邊的薑清元聽到了金十八壞笑地這麽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