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清元要找的也不是什麽很特別的貓。

一隻普通的野貓而已。

那天在蹲下來喂這隻貓的時候,他心裏其實比誰都清楚,那個家裏沒有它容身的地方。

不可能有的。

薑清元望著它埋頭吃凍幹的樣子,眸光安靜又專注。

最近這段時間,薑清元時常會在半夜忽而睜眼醒過來,然後聽著自己的心跳聲,在黑暗裏一個姿勢躺上很久很久。

他後知後覺,這些日子裏他給自己的壓力有些大。

因為即將到來的圍棋聯賽的關係。

這個月練習室的使用時間同比之前少了,這讓他感到焦慮。

打譜和背譜的效率也比以往低,一天三個小時下來常常感覺無所收獲。

無能為力。薑清元人生中第一次在圍棋上如此深刻地體會到這種感覺。

就像處於反方向的加速帶上奔跑的人,越是拚了命地想要前進,越是看著那個努力的自己在倒退。

他的教練多次跟他說是瓶頸期,現在就是要硬著頭皮熬過去,突破就好了。

越是加倍努力就越是無濟於事。

薑清元知道那隻是讓他不要放棄的說辭。他平靜地聽完那些安慰的話,內心已經沒有絲毫波動。

他放棄不了圍棋的。

薑清元無法讓薑曼知道他現在這樣的狀況。

當年他還在圍棋道場的時候,薑曼作為陪讀家長對他督促很緊,兩人時而會進行談話。

母子倆性格如出一轍的剛硬要強,不會低頭。薑清元能預見這次自己會聽到什麽話。

“你覺得你現在是在跟我置氣,還是在跟自己?”

“薑清元,以你現在的狀態還適合繼續下圍棋嗎?”

“什麽時候退出棋院也跟我說一聲,讓江助理過去幫你處理手續。”

……

一定是他忽略了哪個地方,有什麽地方還做得不夠。

是心態,一定就像教練說的,是他還沒有找回以前的狀態,他心態還鍛煉得不夠。

薑清元坐在那方自己最熟悉的棋盤前,他閉著眼,一下下調整地深呼吸著。企圖平複自己。

他深感自己做的還遠遠不夠。

需要更多的練習,盡可能飽和的練習量,比之前多得更多。

好把最近他腦海裏這些多餘的想法通通淹沒掉。

“別再跟著我了。”

薑清元從埋頭吃東西的小貓跟前站了起來。

就是一隻完全沒什麽特別之處的野貓。

青年低著頭看它。

就連它那天跟了薑清元一路的原因,也是因為他給了它一點小白的零食。在薑清元給它展示了自己的空空如也的雙手後,它也就瀟灑地甩甩尾巴就離開了。

然而薑清元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那天就那麽蹲下來喂它了。

就像他回家以後偶然聽到張姨說這幾天物業會做定期的驅除蟲蛇的工作,薑清元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麽停下腳步。

要是那隻三花貓一不小心誤食了撒的藥粉……

那一刻他聽見自己開了口,讓張姨這幾天去讓物業幫忙看看有沒有一隻小耳朵的三花貓。

“少爺,是什麽貓呢?”

“一隻野貓。”薑清元說。

薑曼會不高興的。

他小時候也曾把髒兮兮的流浪小狗帶回家過,後果很不好。

但這次他什麽都不會做。

把貓送到寵物醫院,拜托他們找個領養,這樣就可以了。

如果壓力是一杯水,薑清元心裏的杯子,水麵瀕臨極限地高出杯口一截,已經滿到極致早該溢出,卻始終在小心控製著自己不能溢出一滴。

如果這時候在某個非常偶然的情況下,杯子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有了一道細小的裂痕……那它就不再是裂痕了,是喘息。

從小到大他人生中有太多事是提前被安排妥帖的。隻需要薑清元自己踏上前方已經鋪好地毯的路。

薑清元常年沉浸在職業選手的訓練生活裏,也無暇顧及一下自己的生活。漸漸他好像失去了對周圍人和事物的感受力。除了圍棋,其他一切都無所謂,可有可無了。

他好像很久沒有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是發自內心地想要這麽做。

他又想起那隻毛茸茸髒兮兮的貓來。

長得真醜。薑清元後知後覺地想道。

他有點開心。

*

清晨空氣微涼濕潤,稀薄日光透過滿目蒼翠落在路麵上,清淨幽雅的別墅區裏隻有空靈的陣陣鳥鳴。

萬禦豪庭,沚院。

一幢氣派非常的莊園別墅之外,高大的庭院黑鐵大門前麵,男人正一手提著條長長的澆花的水管,一邊歪頭接電話。

電話裏的聲音喋喋不休,語氣誇張:“大哥!昨天剛到港的今年第一批俄羅斯帝王蟹,吃嗎?攏共才沒多少,現在是有價無市啊!”

“哪來的?”

問這話時,男人嘴裏斜叼的香煙跟著他的話音輕晃兩下。

電話裏的賀超龍嘿嘿兩聲。

“綠潤那邊的老家夥給的。大哥,咱說你最近不是標到了新開發區那個項目嗎,他就想現在問問那邊的綠化工程的事。你也知道,這老登別的本事沒有,也就鑽營這些倒是有一套的。”

男人手裏拿著水管給門前這兩棵昨天剛栽下來的日本黑鬆澆水,話也說得漫不經心。

“是啊,都鑽營到你那裏去了。”

不然這消息今天也不會遞到他耳朵裏。

賀超龍聽了這話暗罵一聲老賊,才沒說兩句話就什麽都聽出來了。他對著還在通話中的手機嘿嘿笑了兩聲,裝傻賣乖:“我這不是!那什麽嘛……那大哥你看,那照你意思?”

男人又抽了口煙。

“他樂意幹什麽讓他幹就得了唄。”賀超龍聽見電話裏,他輕笑了一聲:“年紀大了,有點事情鑽營也挺好。”

他聽弦知音,知道了他大哥意思是找件事讓老頭且忙著的意思。反正不讓他幹這個他還得往別處瞎折騰。

事講完了,賀超龍還哼哼唧唧地不肯掛斷。

“大哥!咱說你別老鼓搗那兩棵破樹了唄,今晚來oc玩唄,弟弟給你發菜。”

oc是指他們這的OWNER CIRCLE酒吧,發菜是酒吧術語。

他哥今年三十有五歲了還孑然一身。特別是今天,老男人一侍弄上花草,賀超龍都能看見他老了之後的畫麵了。

賀超龍就沒見過他這樣的人。

“我樹怎麽了,”果不其然,就聽他不耐煩地冷笑一聲:“我這兩棵樹比你命貴。你沒話了奧?”

電話另一頭的賀超龍滿臉的敷衍:“啊行行行,是是是……”

仔細一想好像還真不無可能。那兩棵老破鬆樹還是那老狗幣從拍賣會拍回來的,這種觀賞鬆一旦貴起來可能還真比他命貴。

男人將水管轉了個方向給另一棵樹澆水。

賀超龍小聲逼逼:“你自己是不著急,再過兩年街上隨便拉一年輕人都得管你叫老叔了……”

“我是你爺。”男人對著電話,一字一頓:“你他媽……”

拿開手機一看,小比崽子掛了。

男人罵了一句,接著照料著他那兩顆寶貝黑鬆去了。他往後瞥一眼,側頭喊從剛才就一直在草叢裏拔草的人。

“雷子,你來下。”

被喊到的一個壯漢從草叢裏抬起了頭。那是個光頭男人,麵相凶悍,身材高胖。他默不作聲地上前。男人側過頭跟他交代了幾句話,讓他去辦幾件事。

事情說完之後,雷子的人卻沒有像往常那樣馬上離開,還直直地杵在男人身後,他的視線看向一處。

雷子是個啞巴,說不了話,但是跟賀超龍一樣是從以前就跟著他出來混的。男人也順著他看的那方向看過去。

不遠處的一條小道上,沒散盡的朦朧晨霧裏,似乎有一人一狗的身影正在朝著這邊靠近。

看著眼生,大概就是這附近遛狗或晨跑的。

偶爾也會有這樣的人路過。男人收回視線,擺手讓他走。

雷子這才一聲不吭地轉身朝後麵大宅子的那扇黑鐵雕花大門裏走去。

清澈的嘩嘩水流澆灌了大門前兩棵姿態遒勁枝葉繁茂的鬆樹。他斜叼的香煙從左邊換到右邊,關掉了水龍頭。

想起剛剛那通電話,男人對著眼前兩棵樹,又是一聲冷笑。

老叔。

狗東西,是真懂怎麽氣他啊。老叔八叔的,誰是他老叔了?有種當著他的麵叫試試呢?

一道音色幹淨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師傅。”

他閉了閉眼才忍住的火氣。

這人今天最好是有事。他想著,同時黑著臉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身園丁裝扮,腳上一雙沾了泥的黑色膠靴,手裏的管子還在呲水,心裏罵了聲草。

他一轉身,視線對上了身後那個身淺色運動服的青年。

那是一個晨霧未散的朦朧清晨,一個烏發白膚的青年,安靜地牽著一條白狗,站在幾步之外看著這邊,想要跟他問話。

花匠裝扮的高大男人和牽著狗的青年隔著一段距離對望。

他從嘴裏吐出一口氣時,一道灰白煙霧隨之噴出。片刻的安靜之後,男人這才沒好氣地問那人:

“你瞅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