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過後,光宗仍是隱隱欲嘔。他想努力擺脫昨日人頭湯帶給他的衝擊,越是努力忘記,越是忍不住想起。
他住的宮殿安全性極好,因為單單睡覺的地方便有幾十處,即便有人想害他,也不知道他今夜留宿的是哪一處。
光宗在禦書房中踱步,終於選定自己今夜要留宿的地方,他沒有告訴下人,隻是告知了貼身的太監,讓他去準備一下。
來到太和宮,已經是戌時,寢宮裏燃著龍涎香,這是天子之香。光宗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讓人寬衣解帶,躺到**。這些日子他很少翻後宮的牌子,似乎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即便再生出幾個小皇子來,這些小皇子也無法繼承皇位。
何況,他沒有那麽大的能耐再生出皇子。
他更關注的是陸無塵那些煉丹術士,於是他每日都吃上一粒仙丹,以求長生不老。
夜裏無風,不知道為何那簾帳會輕輕拂動。光宗輾轉反側,腦海中總是浮現出那一盆人頭湯。他好似泡進了那湯裏,頭發絲纏著他的脖子,嘴巴貼著他的肌膚,耳朵在他周圍浮動,還有那流血的眼珠一瞬不瞬盯著他……
“啊——”光宗癲狂地叫起來,手拚命地拽那些頭發,越是叫,那肮髒的水越是灌入他的喉嚨,混合著血絲,一起流入他的腹中。
光宗瘋狂了,在他瘋狂的時候,一個人幽幽地從水底浮起來,光宗竟然能看清楚他的樣子,是衣衫破爛的太子趙愉。趙愉的唇一開一合,似乎有話急切地想要告訴光宗,光宗想,難道他有冤無法訴說,才會托夢於他嗎?
他睜大眼睛努力辨認趙愉的口型,終於,他認為自己看清楚了,趙愉說的是——
“殺我者趙愷也。”
光宗一下子驚醒過來,被褥已經被汗打濕,整個人也好似從水裏撈起來似的,冷汗流個不停。
怎會如此?難道趙愷真的有弑兄之嫌?可當初許然亭不是說殺人者為一隻叫傲因的妖物嗎?難道許然亭在騙他,還是許然亭根本沒有查清楚就草草結案了?
光宗喘了一會兒,手攥著被單,漸漸攥出大片褶皺來。
這儲君的人選,看來還得再考慮考慮。
第二日一大早,許然亭剛剛轉醒,便發現舒墨已經讓人把東西都搬回了衙門。她披著衣衫走出來,滿臉狐疑:“舒閣主你這是幹什麽?”
舒墨搖了搖折扇:“還叫我閣主?”
許然亭打了個嗬欠,仍舊一副沒睡醒的樣子:“那本府該叫你什麽?”忽然一個激靈,做捂住自己衣衫的動作,“閣主,難道你要把我們的關係公之於眾?這可不在條件裏啊。”
舒墨笑了笑,扇子一敲她的頭:“叫我舒墨。”
許然亭摸了摸被打的地方:“哦。”
下人好不容易搬完東西,舒墨賞了他們十兩銀子。許然亭剛剛洗漱完,穿戴整齊來找舒墨:“舒墨,你這一大早就讓人把東西搬回來,難道不怕平西王怪罪嗎?”
“比起我不做獵妖閣閣主,他對我住哪兒要求不高。”舒墨忽然關上門,大馬金刀坐下,朝許然亭招了招手,“過來。”
“嗯?”許然亭後知後覺。
舒墨拔出骨繩一下子套住許然亭,徑直把她拽到自己跟前:“夫人,你怎麽沒有一點自知之明?”
“啊。”許然亭輕叫一聲,跌入舒墨懷裏。
舒墨從她身後伸出雙手:“以後談公事,你可以坐為夫這把椅子。”他手中拿著一幅圖,許然亭瞟了眼,發現是昨天讓師爺畫的人像,好奇道:“你有什麽新發現?”
“今天你還沒有起,冷月便回來了,說死者的身份已經確認,是一個姓何的諫官,叫何之棟。”
“何之棟?!”許然亭差點跳起來,“什麽賊人那麽猖狂,殺人殺到臨安來了,還是堂堂監察禦史?!”
許然亭記得壽宴那日唯有監察禦史告假,早朝也沒有上,沒想到已經遇害了。
“做諫官總是有風險的,”舒墨捏了捏許然亭的鼻子,“畢竟得罪的人太多,一不留神就身首異處了。”
許然亭揉了揉眉心:“可是……可是到底是誰犯的案子?要知道,聖上要來的地方,皇家的禁衛軍可是要守裏三層外三層的,饒是一隻蒼蠅也難飛進來。那些廚子婢女的也不肯招是他們用人頭做的湯,本府想也是,王胖子的東西本府也很喜歡吃,沒道理到了光宗耀祖的時刻來這一出,這不是吃力不討好嗎?”
“人心是很複雜的。”舒墨笑道,“夫人言下之意,那些關在牢裏的人怕是不能再打下去了,否則身體該壞了。”
“壞了倒是其次,主要是本府怕屈打成招,到時候凶手再犯案,本府也沒處去說理。”許然亭急得腦門冒汗,“早知道這府尹天天把腦袋懸在褲腰帶上,我就不該貪玩。”
“嗯?你說什麽?”舒墨敏銳地捕捉到她話裏的重點。
許然亭立刻反應過來,搪塞道:“沒,沒什麽。”
即便得知了死者的身份,許然亭也沒有找到案子的突破口。看來下朝以後得去監察禦史府上瞧一瞧。
她從舒墨的身上下來,下人來報說轎子已經準備好了,許然亭點點頭,回頭看向舒墨,舒墨微微一笑:“好了,去吧,我就不陪你了。”
“哦。”許然亭撇撇嘴,三兩步跨出門。今日天氣晴好,她抬頭看了眼,忽然覺得很幸福。
德才把她的帽子拿過來,彎著腰,堆著笑:“大人今日看起來很高興啊。”
許然亭把帽子戴正,瞪了他一眼:“你這個大總管是不是閑得慌?”
德才肝一顫:“沒,沒有。”
“那麻溜的把嘴巴給我封嚴實了,別以為本府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麽。”許然亭扔下一句,風風火火出了門。德才看著她的背影,趕忙把嘴巴緊緊閉了起來。
上朝的路許然亭再熟悉不過,從宣德門入皇城,日複一日毫無神采地進入金鑾殿。連蘭懷英那樣神仙一般的存在如今也沒有了,她覺得挺沒趣的。
上朝時,光宗點名許然亭:“許愛卿,棲鳳閣的案子查得如何?”
許然亭跨出一步,行禮道:“回皇上,臣已查出死者為監察禦史何之棟,今早臣的護衛冷月來報,何之棟前天晚上徹夜未歸,今日何禦史的家人剛剛來衙門認領了他的頭顱。”
群臣嘩然。
看來這年頭賊子當道,誰的小命都不安全。念及此,太師以及樞密使暗暗達成協議,回去要多筆開支加強府中護衛。
光宗的眉頭緊緊蹙起:“到底是誰那麽膽大包天,殺人不算還割了何愛卿的頭顱五官,其用心之險惡簡直令人發指!”
一個“指”字響徹大殿,嚇得大臣們噤若寒蟬。門外忽然傳來太監尖細的聲音:“禦史大人到!”
許然亭一個激靈:“什麽玩意兒?”
隻見監察禦史何之棟快步跑進來,連多年的腿疾都無法阻止他健步如飛:“老臣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光宗仿佛一下子看到那些破碎的五官活生生出現在他麵前,驚恐地瞪大眼。好一會兒,太監低聲呼喚:“皇上,皇上。”他才如夢方醒。
“愛卿平身。”光宗艱難地說出這幾個字。
不怪光宗如此,一個剛剛被宣判死亡的人突然出現在大殿上,誰能接受?許然亭的反應更大:“何大人?你不是死了嗎?”
“我呸!”何之棟朝許然亭吐了口唾沫,大概是氣極了,“誰說老夫死了?老夫好端端的站在這裏,你怎麽能詛咒老夫?”
許然亭還想說點什麽,可張了張嘴,又無從開口。這下可怎麽辦,剛才還信誓旦旦地告訴光宗死者為何之棟,現在臉被打得有點疼……
光宗沒好氣地瞟了眼許然亭,看來以許然亭的破案能力,九天以後腦袋就要搬家了。他以一副問死人的口吻道:“何愛卿怎麽慌慌張張的?還有你,許愛卿,你不是說死者為何愛卿嗎?”
“臣……”許然亭一時語塞。
何之棟大喊冤枉:“皇上,老臣冤枉啊,老臣隻是莫名其妙被人抓到一間黑屋子裏,一出來就到處有人傳我死了。”他站直了身體,逼視許然亭,“敢問許大人,你從哪裏聽說老夫死了的?”
“還,還用聽說嗎?”許然亭忽然想起來,連忙從懷裏掏出那張五官複原圖,“何大人你自己看看,這可是用那盆人頭湯的東西拚出來的臉,可不就是何大人你嗎?”
何之棟凝睛一看:“胡說!老夫臉上哪有這麽多褶子?”
許然亭撇撇嘴:“師爺還少畫了幾道呢。”
“你!”何之棟氣得青筋突起,光宗一拍龍椅的扶手:“都給朕閉嘴!”
他揉了揉眉心,沒想到這兩年事情這麽多,先是太子和太傅先後離世,接著這監察禦史又死而複生,到底是誰在跟他惡作劇?又為何,單單拿何禦史來開玩笑?
“何愛卿,你先不要著急,慢慢說。”光宗放緩語氣,“你可知道你被何人綁架了?”
“老臣不知啊,隻是忽然睡了過去,醒來時已經置身於一間暗室,四周安靜得很,好像沒有人一樣。後來老臣又昏睡過去,醒來時已經躺在家門口了。”
許然亭立刻插嘴:“對對對,就是何大人的夫人來認何大人的頭顱的。”
何之棟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真是婦人多誤事!還好老夫回來了,要不然天下人還以為老夫死在外頭了。”
許然亭上前一步,行禮道:“皇上,看來那人頭另有其人,下官一定會徹查此事,請皇上放寬心,以龍體為重。”
許然亭上任不到三年,但是連續破了好幾起大案子,光宗雖然下令讓她十日之內破案,但是對許然亭的態度仍算和善:“嗯,許愛卿,雖然話是這麽說,十日之限轉眼便到,你可莫要辜負朕的期待啊!”
許然亭嘴角抽了抽,這光宗話說得好聽,到時候結不了案還不是會砍她的頭。沒想到舒墨出馬也有失手的時候,這樁案子比以前的都棘手多了。
下了朝,光宗把陸無塵和許然亭一起留下來,在偏殿繼續議事。許然亭最討厭下了朝還要被點名留下,尤其是被敕令限期破案的時候,浪費一分一秒對她而言都是慢性自殺。
“陸愛卿、許愛卿,留你們下來主要還是為了棲鳳閣的案子。”光宗坐在一堆奏折麵前,回憶道,“昨夜朕忽然做了一個夢,夢到愉兒在向朕喊冤……你們給朕解一解,這究竟預示著什麽?是否棲鳳閣的事情是愉兒的冤魂在作祟?”
“皇上,鬼神之說純屬無稽之談,您可不要中了賊人的奸計。”許然亭上前一步,“故太子殿下是被一隻名為傲因的妖物所殺,那妖物已經被舒閣主殺死了,是臣親眼所見。”
許然亭自然著急,怎麽今天一連兩次被打臉,再這樣下去她的威嚴何在?若是失去了光宗的信任,隻怕自己的腦袋遲早保不住。
光宗沒有表態,轉頭看向默不作聲的陸無塵。
許然亭心道完了,這糟老頭一定要往她傷口上撒鹽。
陸無塵奸猾一笑:“老臣以為許大人言之有理,此夢來得蹊蹺,恐怕是皇上您受到驚嚇所致。待老臣為你開解一番。”
說著,陸無塵走上前,拂塵一甩,口中念念有詞,不一會兒,隻見青煙自光宗頭上升起。陸無塵張口吞了那青煙,光宗忽覺神清目明,通體舒泰。
“皇上,的確是有邪祟之物上了您的身,具體是什麽仍說不清楚,但老臣已經把那邪祟的濁氣吸幹淨了,您今夜必能安眠。”
許然亭看著光宗大為嘉許的樣子,心裏直犯嘀咕,早知道養生的生意那麽好做,她就不當這府尹,現在倒好,自己天天為了活命奔忙,那陸無塵還能時不時遊山玩水,美其名曰集天地之靈氣。
咳了咳,許然亭道:“皇上放心,究竟是何人何物在作怪,臣都絕不姑息。”
許是精神好了些,光宗瞧許然亭也順眼了許多,點點頭:“嗯,你隻管好好破案,如有需要朕可以為你加派人手。好了,都退下吧,朕乏了。”
兩人應聲退下,走到門口,許然亭皮笑肉不笑地道:“沒想到陸大人如此有良心,竟然幫本府說話。”
陸無塵一副高人做派:“哪裏哪裏,老夫從不覺得自己哪裏對不起大人,反倒是大人,你再不注意,恐怕後院要起火了。”
“你少在這裏危言聳聽!”許然亭就是討厭他說一半藏一半的習慣,“有什麽話不妨大大方方地說,別婆婆媽媽的。”
陸無塵笑了:“大人,老夫隻是一個煉丹術士,並不是什麽得道的仙人,又跟大人無冤無仇,所以老夫說的話做的事都對大人沒有壞處。何況這紅塵中事,老夫本就不願意摻和,隻是與大人同朝為官,將自己感知到的說與你聽罷了。”
“那你倒是說人話啊!”許然亭大聲道。
陸無塵左右瞧了瞧,將她拉到一個角落:“你當真要老夫說真話?”
許然亭翻了一個白眼:“難道本府還要你說假話?”
陸無塵手指掐算一番,低聲道:“許大人,那老夫可就說了,老夫雖然不如白雲觀那幫滑頭道行高深,但頗通此理。一年多前臨安妖氣衝天,有兩股異乎尋常的力量混入了臨安城內,其中一股消失在祁王府,另外一股……”陸無塵瞟了許然亭一眼,“似乎入了知府衙門。自那以後,舒道長便開始在臨安攪弄風雲了。”
許然亭一個激靈:“你胡說些什麽?!舒墨怎麽可能和妖物混為一談?他可幫本府拿下過不少妖。”
陸無塵森森道:“許大人,凡事不能光看表麵,舒道長獵妖不假,但是你可知道被他所捉的妖物的下落?”
“當然是被殺了!”許然亭聲音陡然提高,“本府親眼看到,他把那傲因燒成了灰!”
陸無塵仍是神經兮兮地一笑:“既然這樣,老夫也沒什麽可說的。”
他往前走了兩步,許然亭連忙追上去:“別走啊,別的本府就不說了,隻是心底一直有個疑問,這世上有沒有什麽召喚術,可以把妖物訓練成自己的寵物之類的術法?就是能讓那隻妖物受製於人的。”
陸無塵頓住步子,嘴角上揚:“老夫活了那麽多年,倒是第一次聽說這種法術,不知是哪位高人告訴你的?”
許然亭臉上的血色慢慢褪去,很多理解不了的事情忽然便想通了。
但許然亭不認為自己已經看到了事情的全貌,搪塞道:“這是本府在古籍裏看到的,隻是好奇問問罷了。”
“這樣啊。”陸無塵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兩人一前一後離開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