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現代哲學的出發點
批判黑格爾哲學是整個現代哲學的出發點。
美國當代哲學家莫爾頓·懷特以“絕對理念之衰微與沒落”開篇而展開《分析的時代——二十世紀的哲學家》一書,英國當代哲學家艾耶爾用“叛離黑格爾”這個更為刺激性的口號而闡發其《二十世紀哲學》,德國現代哲學家賴欣巴哈的《科學哲學的興起》則以一種嘲笑的口吻談論黑格爾而提出他所理解的“新哲學”。
懷特說:“幾乎二十世紀的每一種重要的哲學運動都是以攻擊那位思想龐雜而聲名赫赫的十九世紀的德國教授的觀點開始的,這實際上就是對他加以特別顯著的頌揚。我心裏指的是黑格爾。”[1]
艾耶爾則認為,實用主義者詹姆士是“導致黑格爾主義大廈崩潰的主要設計師之一”,而邏輯原子主義者羅素“對黑格爾主義的駁斥”則對整個英語世界以後的哲學發展具有“決定性的影響”。[2]
至於賴欣巴哈,他首先是摘錄一段黑格爾的令人困惑不解的關於“理性是實體,也是無限的力”的論述,由此而展開他的對黑格爾以及整個思辨哲學的“假解釋”的批評。[3]
這的確是耐人尋味和發人深省的:
黑格爾哲學為什麽會得到被整個現代哲學批判的這種“特別顯著的頌揚”?
現代哲學以清算和討伐黑格爾哲學為標誌而開辟了什麽樣的哲學道路?
從批判黑格爾哲學出發而形成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與現代西方哲學的原則分歧何在?
現代西方哲學如何對待“理論思維的不自覺的和無條件的前提”?
從理論思維前提批判的視野怎樣看待現代西方哲學?
(一)傳統哲學的終結
黑格爾之所以得到被整個現代哲學批判的“特別顯著的頌揚”,這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是因為“哲學在黑格爾那裏完成了:一方麵,因為他在自己的體係中以最宏偉的方式概括了哲學的全部發展;另一方麵,因為他(雖然是不自覺地)給我們指出了一條走出這些體係的迷宮而達到真正地切實地認識世界的道路”[4]。
恩格斯在這裏所說的“哲學”,指的是全部的舊哲學即傳統哲學。對於傳統哲學的實質,恩格斯認為,就在於它試圖為人類提供一種永恒的終極真理,而這“無非就是要求一個哲學家完成那隻有全人類在其前進的發展中才能完成的事情,那麽以往那種意義上的全部哲學也就完結了”[5]。
傳統哲學的本質特征,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這就是:哲學家主要是以個人頭腦中的思辨活動去追求思維把握和解釋世界的全體自由性。把這句話分解開來,包括兩層含義:一是傳統哲學的追求目標——思維把握和解釋世界的全體自由性;二是傳統哲學的追求方式——哲學家個人頭腦中的思辨活動。
人類思維麵對千差萬別、千變萬化的世界,總是力圖在最深刻的層次上把握其內在的統一性,從而以這種統一性去解釋世界上的一切現象以及關於這些現象的全部知識。這就是人類思維所追求的把握和解釋世界的全體自由性。思維的這種追求以理論形態而表現為哲學,就構成了亞裏士多德所說的關於“最高原因的基本原理”。
但是,包括黑格爾哲學在內的整個傳統哲學的這種向往和追求,本身就是一個不可解決的矛盾。作為辯證法大家的黑格爾,自己就曾指出:“全體的自由性,與各個環節的必然性,隻有通過對各環節加以區別和規定才有可能。”[6]而黑格爾的悲劇則在於,他把自己所提出的矛盾,消解在他自己所批判的解決方式之中——在純思辨的邏輯推演中實現思維把握和解釋世界的全體自由性。他說:“在這種抽象的世界裏,個人不得不用抽象的方式在他的內心中尋求現實中找不到的滿足;他不得不逃避到思想的抽象中去,並把這種抽象當作實存的主體,——這就是說,逃避到主體本身的內心自由中去。”[7]這是黑格爾所批判的傳統思辨哲學家的寫照,但正如哲學史所表明的,這也是黑格爾的自我寫照。
思維把握和解釋世界的全體自由性,必須以思維認識世界的各個環節(領域、方麵、部分、層次)的規定性為前提;而對於世界(包括人及其思維)的無限豐富的規定性的認識,隻能是通過人類在其前進的發展中所創建的全部科學來實現。因此,作為人類最高智慧的哲學,從其產生開始,就蘊含著哲學的宏偉目標與人類認識的曆史成果的矛盾、人類思維的至上性與非至上性的矛盾。包括黑格爾在內的傳統哲學家所共有的幻想則在於,企圖超越人類認識的曆史發展和實證科學對世界必然性的認識,而以個人頭腦的思辨活動去實現思維把握和解釋世界的全體自由性。
正因如此,他們一方麵不得不“用觀念的、幻想的聯係來代替尚未知道的現實的聯係,用想象來補充缺少的事實,用純粹的臆想來填補現實的空白”[8];另一方麵卻又把這些思辨的產物當作永恒的終極真理,以至尊無上的姿態,用僵死凝固的模式去解釋世界,把哲學視為淩駕於一切科學以及一切文化樣式之上的“科學的科學”。因此,“全部以往所理解的哲學也就終結了”。
黑格爾哲學在整個哲學發展史上的特別重大和特別顯著的地位,首先在於它“以最宏偉的形式概括了哲學的全部發展”。他把傳統哲學對思維把握和解釋世界的全體自由性的追求,升華為以概念的發展體係來實現思維和存在相統一的規律體係——“絕對理念”——的自我認識。由此他認為,在他所構築的本體論、認識論和邏輯學相統一的概念發展體係中,實現了傳統哲學所追求的思維把握和解釋世界的全體自由性。這表明,黑格爾建構的哲學“統一性原理”,乃是對整個傳統哲學的最根本性的哲學前提的係統化的集中表達。因此,對黑格爾哲學的批判,就是對整個傳統哲學的批判;批判黑格爾的哲學前提,也就是對整個傳統哲學“合法性”的質疑。借用賴欣巴哈的說法,批判黑格爾哲學,也就是批判全部思辨哲學的“論綱”。[9]
(二)對黑格爾哲學的三種批判
黑格爾哲學的“統一性原理”或“論綱”,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那就是,以“無人身的理性”的自我運動來實現“思維和存在的同一性”;現代哲學對黑格爾哲學的前提批判,如果也用一句話來概括,那就是:把“無人身的理性”拉回到人的世界,把哲學從天上拉回到地上。
在一定的意義上,整個現代哲學都是從人的曆史性存在出發去反思理論思維的前提。現代西方哲學的各種流派,力圖從神話、宗教、藝術、語言、科學、倫理等文化中介環節出發,尋求說明人與世界關係的“統一性原理”。但是,由於它們分別抓住某個文化環節並在不同的程度上片麵地加以誇大,從而造成了現代的唯心主義傾向。馬克思主義哲學對理論思維的前提批判,則不僅把主客體之間的諸種關係揚棄為人類實踐活動的內在環節,而且揭示了物質生產活動在人類全部實踐活動中的基礎地位,並以此為基礎去批判地考察人類的文化,展現人類曆史的發展規律。這是馬克思主義哲學與現代西方哲學的原則性區別。
具體地說,黑格爾的“無人身的理性”主要是受到來自現代哲學的三個方向的前提批判:馬克思主義哲學認為,黑格爾的“無人身的理性”是一種唯心主義的“抽象的理性”,因而從“現實的理性”或“理性的現實”出發,對理論思維前提進行唯物辯證法的實踐論批判;現代西方的科學主義思潮認為,黑格爾的“無人身的理性”是一種泛邏輯主義的“狂妄的理性”,因而從“謙虛的理性”或“理性的謙虛”出發,試圖用科學的理論和方法去改造哲學,或者通過語言的分析去“治療”哲學;現代西方的人本主義思潮認為,黑格爾的“無人身的理性”是一種徹底理性化的“冷酷的理性”,因而從“豐富的人性”或“人的豐富性”出發,把它的批判訴諸關於人的生存狀態的“人學”。
我們首先分析馬克思主義哲學對黑格爾的“無人身的理性”所進行的唯物辯證法的實踐論批判。
針對傳統哲學以思辨的方式在幻想中實現思維把握和解釋世界的全體自由性的做法,恩格斯提出:“如果世界模式論不是從頭腦中,而僅僅是通過頭腦從現實世界中得來的,如果存在的基本原則是從實際存在的事物中得來的,那麽為此我們所需要的就不是哲學,而是關於世界和世界中所發生的事情的實證知識;由此產生的也不是哲學,而是實證科學。”[10]因此,“就哲學被看作是淩駕於其他一切科學之上的特殊科學來說,黑格爾體係是哲學的最後的最完善的形式。全部哲學都隨著這個體係沒落了。但是留下的是辯證的思維方式以及關於自然的、曆史的和精神的世界是一個無止境地運動著和轉變著的、處在生成和消逝的不斷過程中的世界的觀念”[11]。
必須看到,傳統哲學在追求思維全體自由性的過程中,不斷地和逐步深入地總結了思維的曆史和成就,愈來愈自覺地探索了作為哲學基本問題的思維和存在的關係問題,以理論的形態熔鑄了“辯證法這一最高的思維形式”。僅就近代西方哲學而言,已經深入地研究了客觀世界與人類意識、意識內容與意識形式、感性認識與理性認識、對象意識與自我意識、先天模式與後天認知、知性邏輯與辯證邏輯、認知活動與價值判斷、思維規律與存在規律等一係列重大問題,不僅使哲學基本問題獲得了“完全的意義”,而且概括升華了思維如何運用概念去反映、把握、描述和表達運動的辯證思維方式。
馬克思主義哲學以這種“辯證思維方式”去批判理論思維的前提。人類的社會實踐活動是一個曆史過程,因而傳統哲學所追求的思維把握和解釋世界的全體自由性總是具有相對的性質;人類的社會實踐活動現實地改造了主觀世界和客觀世界,達到了主觀與客觀、思維與存在的曆史的、具體的統一,因而哲學對思維全體自由性的追求是有現實根基的;人類的社會實踐活動永遠不會停留在一個水平上,思維作為人類在實踐的基礎上通過全部科學的共同努力所實現的反映世界的發展過程,因而人類能夠不斷地向著思維全體自由性的目標接近。
總起來說,馬克思主義哲學在對傳統哲學的批判中,拋棄了傳統哲學占有絕對真理的幻想而肯定了哲學追求思維全體自由性的目標,否定了傳統哲學純粹思辨的研究方式而繼承了它所總結的思維的曆史和成就。把哲學所追求的思維全體自由性與人類實踐的曆史發展統一起來,把真理的絕對性和相對性統一起來,把哲學的進步與科學的發展統一起來,運用通曉思維的曆史和成就的辯證思維不斷地深入對理論思維的前提批判,從而不斷地在更深刻的層次上回答思維和存在的關係問題,這就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在對傳統哲學的批判中所開拓的新的哲學道路。
其次,我們分析現代西方哲學的科學主義思潮對黑格爾的“無人身的理性”以及整個傳統哲學的批判。
“拒斥形而上學”,這是自19世紀30年代的實證主義開始的現代西方科學主義思潮的旗幟和出發點。它標誌著科學主義思潮對傳統哲學的總體態度,也蘊含著科學主義思潮的基本取向。
那麽,現代西方科學主義思潮所理解的“形而上學”究竟是什麽?賴欣巴哈在係統闡述其“科學哲學”與“形而上學”原則對立的著作中提出,人類的一大“不幸”在於,“總是傾向於甚至在他們還無法找到正確答案時就作出答案”。這樣,“當科學解釋由於當時的知識不足以獲致正確概括而失敗時,想象就代替了它,提出一類樸素類比法的解釋來滿足要求普遍性的衝動”,“普遍性的尋求就被假解釋所滿足了”。由此他提出,形而上學就是“努力想獲致一種關於普遍性的、關於支配宇宙的最普遍原則的知識”。卡爾納普則更為明確地說:“我將把所有那樣的一些命題都叫做形而上學的,即這些命題宣稱了某種在全部經驗之上或之外的東西的知識,例如,表述了事物真實本質的知識,表述了自在之物、絕對者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的知識。”[12]“這些命題都不是可證實的……也就使這些命題失去了任何意義。”[13]由此他得出結論,形而上學“給予知識的幻象而實際上並不給予任何知識。這就是我們為什麽要拒斥它的理由”[14]。
概括起來,他們所理解的“形而上學”,就是對世界的普遍性作超科學的、不可證實的“假解釋”。正因如此,他們不僅“拒斥”傳統哲學的純思辨的研究方式,而且“拒斥”傳統哲學的追求目標及其曆史成就。
在現代西方科學主義思潮看來,以黑格爾哲學為最高代表的傳統哲學試圖以理性去表述整個世界的普遍本質,這隻能是一種“狂妄的理性”或“理性的狂妄”。因此,科學主義思潮把它的批判集中在從“人性的最高表現和最高成果”——科學——出發去“限製”、“治療”、“改造”哲學。在他們的理論中,凸現了科學與非科學、知識與信仰、語言的表述職能與表達職能、分析命題與綜合命題、觀察名詞與理論名詞、證實與證偽、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科學與哲學、指稱與實在等矛盾,從而構成了科學主義思潮的某些辯證法思想。美國當代科學哲學家瓦托夫斯基甚至提出“批判的辯證法正是哲學的生命線”。但是,拒絕哲學對思維全體自由性的追求而把哲學歸結為對科學問題的解釋,否認哲學作為普遍規律的世界觀意義而把哲學限定為對科學的結構、方法、標準和發展模式的研究,蔑視傳統哲學在其前進的發展中逐漸鍛煉出來的辯證思維方式而試圖用實證科學的理論和方法改造哲學,從而以科學哲學的對象代替哲學整體的對象,以科學哲學代替哲學整體,是現代西方科學哲學所代表的科學主義思潮的本質所在。
再次,我們分析現代西方哲學的人本主義思潮對黑格爾的“無人身的理性”以及整個傳統哲學的批判。
在現代西方人本主義思潮看來,黑格爾的“無人身的理性”是一種“冷酷的理性”,它把人的情感、意誌、想象、體驗、個性等人的全部豐富性都異化給了非人的或超人的思維,這種“冷酷的理性”是敵視個人存在的。他們認為,黑格爾以這種“冷酷的理性”去描述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去展現曆史必然性的邏輯,不僅是純粹的虛構,是與人的生存狀態相悖謬的,而且是對個人生存價值的否定。
人本主義思潮的基本觀點是:個人作為一次性的存在,具有不可重複性,對於個人的不可逃避的歸宿——死亡——而言,人生總是荒謬的;人作為一種獨特的自為性的存在,具有不可規定性,對於除人之外的全部的自在存在——世界——而言,人生又是自主的;荒謬的人生是“無意義的”,自主的人生則是“有價值的”。因此,人不應該尋求終極的意義(世界的本質或曆史的必然),而應該努力實現自身的價值。
人本主義思潮把它對傳統哲學的批判訴諸包括人的情感、意誌、想象、人格以及“潛意識”等在內的人生體驗和關於人的生存狀態、人的“生活世界”的“人學”。在他們的理論中,凸顯了人的自在性與自為性、理性與非理性、意識與潛意識、生與死、個人與社會、人生的意義與價值等矛盾,從而構成了人本主義的“人學辯證法”。
最後,我們簡略地分析科學主義思潮與人本主義思潮的關係。
按照通行的看法,把現代西方的人本主義思潮和科學主義思潮說成是“雙峰對峙”的兩大思潮,似乎二者是根本對立的:科學主義思潮以科學為對象,不關注人的問題,從而構成兩大思潮在研究對象上的對立;科學主義思潮以科學規範哲學,試圖把哲學實證化,從而構成兩大思潮在研究方式上的對立;科學主義思潮以提供科學研究的方法論和科學發展的理論模型為目標,不研究人的生存狀態及人的價值,從而構成兩大思潮在社會功能上的對立。
毫無疑問,現代西方的兩大思潮確實表現出在研究對象、研究方式和社會功能等方麵的重大區別,因而才分別稱為科學主義思潮和人本主義思潮。但是,值得我們認真思考的是,在這兩大思潮中存在著兩個方麵的深層共同點。
這種深層的共同點,首先表現在現代西方哲學的兩大思潮都否認理性的權威性、確定性和統一性,並力圖動搖人類生存的合理性、必然性和規律性信念。與追求思維把握和解釋世界的全體自由性的傳統哲學相比,它們從對人類理性的鯨吞宇宙的幻想,變成了對人類理性深感憂慮的懷疑;從對人類未來的滿懷**的憧憬,變成了對人類未來的惴惴不安的恐懼;從對真善美的雄心勃勃的追求,變成了對真善美的黯然失色的歎息。失掉對人類前景的確信,否認曆史真正的進步,張揚真理的多元主義,堅持價值觀的相對主義,構成了現代西方哲學在討伐黑格爾的“無人身的理性”中所形成的基本觀念。
這種基本觀念是對現代西方社會生活的理論折射,是對現代人類麵臨的“文化偏離”的敏感反應,也是對當代全球問題(環境汙染、生態破壞、人口膨脹、核戰爭威脅等問題)的消極回答。因此,這種基本觀念具有二重性:一方麵,它通過對傳統哲學的批判而啟發人們對人類理性及其對象化活動進行深刻的、全麵的反省;另一方麵,則在哲學層麵向人類生存的合理性及曆史過程的進步性提出嚴峻的挑戰。正是這後一方麵,構成了馬克思主義哲學與整個現代西方哲學——科學主義思潮和人本主義思潮——的深層分歧。
科學主義思潮和人本主義思潮的深層共同點還表現在,它們的視野都聚焦在人的“文化世界”,立足於文化反思而進行哲學前提的自我批判。在這種哲學前提的文化批判中,二者不僅是“雙峰對峙”的,也是“相互融合”的,它們的“對峙”是分別抓住文化的某些環節並加以片麵誇大的對峙,它們的“融合”則是對理論思維前提的文化批判的融合。這種對峙和融合的交結點,就是現代西方哲學的“語言學轉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