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人類把握世界的一種基本方式,哲學在人類創造自己的生活世界並實現人類的自我發展的各種基本方式中,它的不可或缺和不可替代的特殊作用和獨特價值,是同哲學的“形上”本性和“本體”追求密不可分的。哲學的自我前提批判的基本內容可以歸結為本體論的前提批判。

“本體”和“本體論”,是哲學理論中歧義性最大的範疇。在各種不同的哲學理論框架中,“本體”都有其不同的理論內涵和曆史的規定性。但是,從人類的本體論追求的基本指向和基本價值上,我們可以確認哲學本體論的真實意義。

哲學本體論的產生與發展,是同人類獨特的生存方式密切相關的。人的存在就是人的生命活動。人的生命活動不是動物式的“生存”活動,而是人所獨有的“生活”活動。人的“生活”活動是一種“實踐”活動,也就是馬克思所說的“使自己的生命活動本身變成自己的意誌和意識的對象”[9]的活動。這種“實踐”活動的全部指向與價值,在於使世界滿足人類本身的需要,把世界變成對於人來說是“真善美”相統一的世界。具有曆史展開性的實踐活動是人類思維的最切近最本質的基礎。基於人類實踐本性的人類思維,總是渴求在最深刻的層次上或最徹底的意義上把握世界、解釋世界和確認人在世界中的地位與價值,這就是恩格斯所說的“按它的本性、使命、可能和曆史的終極目的來說”[10]的思維的“至上性”要求。以實踐為基礎的思維的“至上性”要求,構成哲學的本體論追求:所謂“本體”,就是判斷、解釋和評價人的全部思想和行為的根據、標準和尺度;所謂“本體論”,就是關於這種根據、標準和尺度的理論;所謂“本體論追求”,就是指向這種根據、標準和尺度的哲學活動。這就是哲學的“形上”本性。

人類思維的“至上”性渴求,不僅是基於人類存在的實踐本性,而且是實現人類存在的實踐本性。人的實踐活動是把“目的”對象化,使“理想”變為“現實”的活動,即一方麵是使世界的“現實性”變成“非現實性”,另一方麵則是使人的“理想性”變成真正的“現實性”,從而使世界變成按照人的理想所創造的現實。人類的這種變“理想”為“現實”的實踐活動是一個無限的曆史展開過程,人類的實踐活動中所蘊含的理想性是一種無限的指向性,因此,基於人類實踐的人類思維,總是渴求在最深刻的層次上或最徹底的意義上把握世界、解釋世界和確認人在世界中的地位與價值。這就是人類思維的哲學追求——對“本體”的追求。

哲學對“本體”的追求,是一種追本溯源式的意向性追求,是一種理論思維的無窮無盡的指向性,是一種指向無限性的終極關懷。本體論的終極關懷具有三重基本內涵:追尋作為世界統一性的終極存在;尋求作為知識統一性的終極解釋;探索作為意義統一性的終極價值。追尋作為世界統一性的終極存在,這是人類實踐和人類思維作為對象化活動所無法逃避的終極指向性,這種終極指向性促使人類百折不撓地求索世界的奧秘,不斷地更新人類的世界圖景和思維方式。尋求作為知識統一性的終極解釋,這是人類思維在對終極存在的反思性思考中所構成的終極指向性。對終極解釋的關懷,就是對思維規律能否與存在規律相統一的關懷,也就是對人類理性的關懷。這種關懷促使人類不斷地反思“思維和存在的關係問題”,引導人類進入更深層次的哲學思考。探索作為意義統一性的終極價值,這是人類思維反觀人自身的存在所構成的終極指向性。對終極價值的關懷,就是對人與世界、人與人、人與自我的關懷。這種關懷促使人類不斷地反思自己的全部思想與行為,並尋求評價和規範自己的標準和尺度。顯而易見,無論是對世界統一性和知識統一性的關懷,還是對意義統一性的關懷,對於作為實踐主體和認識主體的人類來說,都不是一個是否“應當”的問題,而隻能是一個“如何”關懷的問題。這就是由人的“形上”本性所決定的哲學本體論追求。

哲學對終極存在、終極解釋和終極價值的尋求,它所關注的不是何者為真、何者為善、何者為美,而是把“真”、“善”、“美”作為主詞而予以探尋和追究,這集中地體現了哲學本體論的真實意義:為人類的思想和行為提供判斷、解釋和評價真、善、美的“根據”、“標準”和“尺度”。哲學意義的“本體”,既不是某種實體性的“終極存在”,又不是某種知識性的“終極解釋”,也不是某種主觀化的“終極價值”,而是以尋求“終極存在”、“終極解釋”和“終極價值”的方式,為人類的全部思想和行為追尋“根據”、“標準”和“尺度”。哲學本體論所具有的這種真實意義,使其在人類把握世界的各種方式(宗教的、倫理的、藝術的、科學的、常識的等)中,在人類創建的全部知識體係(數學、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人文科學、思維科學等)中,扮演了一種獨特的角色,即以其所承諾的“本體”作為最高的或最終的根據、標準和尺度,批判地反思人類一切活動和全部知識的各種前提,為人類的存在和發展提供自己時代水平的“安身立命之本”或“最高的支撐點”。在這個意義上,本體論就是哲學世界觀。

本體論的三重內涵既不是相互割裂的,也不是相互並列的。如果把本體論的三重內涵割裂開來、並列起來,就會導致三種不同的哲學立場:其一,孤立地把哲學的本體論追求歸結為對“終極存在”的尋求,就會把哲學所尋求的本體“經驗化”,以致造成實體論的本體論,即把哲學所尋求的“本體”當作某種“始基”、“基質”或“原子”、“基因”式的“實體”性的存在;其二,孤立地把哲學的本體論追求歸結為對“終極解釋”的尋求,就會把哲學所尋求的本體“科學化”,以致造成知識論的本體論,即把哲學所尋求的“本體”當作具有最大的普遍性和最大的普適性的“普遍理性”或“普遍原理”;其三,孤立地把哲學的本體論追求歸結為對“終極價值”的尋求,就會把哲學所尋求的本體“藝術化”,以致造成詩化的本體論,即把哲學所尋求的“本體”當作某種主觀意願的表達。這三種哲學立場所導致的共同後果,就是在哲學尋求“本體”的根基上造成存在論、真理論和價值論的分裂。

“本體”的追求即是矛盾。哲學作為思想中的時代,它所承諾的“本體”及其對“本體”的理解和解釋,都隻能是自己時代的產物;而哲學本體論卻總是要求最高的權威性和最終的確定性,把自己所承諾的“本體”視為毋庸置疑和不可變易的“絕對”。因此哲學本體論從其產生開始,就蘊含著兩個基本矛盾。其一,它指向對人及其思維與世界內在統一的“基本原理”的終極占有和終極解釋,力圖以這種“基本原理”為人類的存在和發展提供永恒的“最高支撐點”,而人類的曆史發展卻總是不斷地向這種終極解釋提出挑戰,動搖它所提供的“最高支撐點”的權威性和有效性。這就是哲學本體論與人類曆史發展的矛盾。其二,哲學本體論以自己所承諾的“本體”或“基本原理”作為判斷、解釋和評價一切的根據、標準和尺度,也就是以自身為根據,從而造成自身無法解脫的解釋循環。因此,哲學家們總是在相互批判中揭露對方的本體論的內在矛盾,使本體論的解釋循環躍遷到高一級層次,這又是哲學本體論的自我矛盾。正是哲學本體論所蘊含的這兩個基本矛盾,構成哲學對自身的前提批判。

哲學本體論的內在矛盾表明,“本體”並不是某種永恒的終極真理,而是人類自我意識中的時代精神,即各個時代的人類的思想和行為的根據、標準和尺度。如何對待哲學本體論的內在矛盾,或者說,是否自覺到“本體論”隻能是“本體論追求”,使哲學從原則上區分為“傳統哲學”與“現代哲學”。“傳統哲學”之所以“傳統”,就在於全部的傳統哲學——無論是唯物主義哲學還是唯心主義哲學——都是力圖獲得一種絕對的、確定的、終極“本體”。它向自己提出的問題是:什麽是絕對的真?什麽是至上的善?什麽是最高的美?這樣,它就把“本體論追求”僵化為凝固的“本體論”,從而把世界分裂為真與假、善與惡、美與醜的非此即彼、抽象對立、永恒不變的存在。這是一種統治人類幾千年的非曆史的、超曆史的、僵化的本體論的思維方式,它造成了“形而上學的恐怖”和“本質主義的肆虐”。與此相反,“現代哲學”之所以“現代”,就在於現代哲學自覺到了本體論的內在矛盾,自覺到了“本體”的時代性內涵,也就是自覺到了“本體論”的“追求”本性,從而實現了“從兩極到中介”和“從層級到順序”的變革,即從人類的曆史發展出發去理解哲學的本體論追求。在這個意義上,所謂“後形而上學”,並不是拋棄了哲學的本體論追求,而是自覺地把哲學的本體論變成了本體論追求。

馬克思主義哲學從“現實的人及其曆史發展”出發去看待哲學,也就是以實踐觀點的思維方式去看待哲學,哲學的“本體論”就發生了真正的革命:人類在自身的曆史發展中所形成的判斷、解釋和評價一切事物並規範自己思想和行為的“本體”觀念,既是一種曆史的進步性,又是一種曆史的局限性,因而孕育著新的曆史可能性。就其曆史的進步性而言,人們在自己的時代所承諾的“本體”,就是該時代的人類所達到的人與世界的統一性的最高理解,即該時代人類全部活動的最高支撐點,因此具有絕對性;就其曆史的局限性而言,人們在自己時代所承諾的“本體”,又隻是特定曆史時代的產物,它作為人類全部活動的最高支撐點,正是表現了人類作為曆史的存在所無法掙脫的片麵性,因而具有相對性;就其曆史的可能性而言,人們在自己時代所承諾的“本體”,正是人類在其前進的發展中所建構的階梯和支撐點,它為人類的繼續發展提供現實的可能性。“本體”永遠是作為中介而自我揚棄的。它既不是絕對之絕對,也不是絕對之相對,而是相對之絕對。“本體論”隻有自覺為“本體論追求”才具有其現代的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