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是一場宿命,也是這世間最殘酷的物語,它借著那蠱惑人心的魅惑音域,將我們引入一場美妙的故事,並最終留下無言的結局。如同林徽因在詩裏所說:“永恒是人們造的謊,來撫慰戀愛的消失,死亡的痛。”
死亡,有誰不將麵對它?在死亡麵前,我們的生命停止,往昔消逝,再也無法與相愛的人親吻、擁抱,再也無法拂去親人臉上的憂傷。唯獨將刺骨的痛,留給深愛我們的人。
1941年3月,林徽因二十五歲的弟弟林恒陣亡於成都上空。那天,由於後方防空警戒係統的無能,大批敵機已經飛臨成都上空,軍隊僅有的幾架驅逐機才得到命令,倉促起飛應戰。林恒駕駛的飛機剛剛飛離跑道,就被日軍擊落在離跑道盡頭隻有幾百米的地方。他沒能參加一次正式的戰鬥,就獻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當時,林徽因正是重病,梁思成匆匆從重慶趕到成都收殮了林恒的遺體,掩埋於一處無名墓地。一套軍禮服,一把刻有蔣介石名字的畢業紀念佩劍,這些就是林恒全部的遺物。梁思成把東西包在一個黑色包袱裏帶回了李莊。病中的林徽因默默地咽著這杯苦酒。
三年後,林徽因忍住淚水為三弟寫下了《哭三弟恒——三十年空戰陣亡》:
弟弟,我沒有適合時代的語言
來哀悼你的死;
它是時代向你的要求,
簡單的,你給了。
這冷酷簡單的壯烈是時代的詩
這沉默的光榮是你。
假使在這不可免的真實上
多給了悲哀,我想呼喊,
那是——你自己也明了——
因為你走得太早,
太早了,弟弟,難為你的勇敢,
機械的落伍,你的機會太慘!
三年了,你陣亡在成都上空,
這三年的時間所做成的不同,
如果我向你說來,你別悲傷,
因為多半不是我們老國,
而是他人在時代中輾動,
我們靈魂流血,炸成了窟窿。
我們已有了盟友、物資同軍火,
正是你所曾經希望過。
我記得,記得當時我怎樣同你
討論又討論,點算又點算,
每一天你是那樣耐性的等著,
每天卻空的過去,慢得像駱駝!
現在驅逐機已非當日你最理想
駕駛的“老鷹式七五”那樣——
那樣笨,那樣慢,啊,弟弟不要傷心,
你已做到你們所能做的,
別說是誰誤了你,是時代無法衡量,
中國還要上前,黑夜在等天亮。
弟弟,我已用這許多不美麗言語
算是詩來追悼你,
要相信我的心多苦,喉嚨多啞,
你永不會回來了,我知道,
青年的熱血做了科學的代替;
中國的悲愴永沉在我的心底。
啊,你別難過,難過了我給不出安慰。
我曾每日那樣想過了幾回:
你已給了你所有的,同你去的弟兄
也是一樣,獻出你們的生命!
已有的年輕一切;將來還有的機會,可能的壯年工作,老年的智慧;
可能的情愛,家庭,兒女,及那所有
生的權利,喜悅;及生的糾紛!
你們給的真多,都為了誰?你相信
今後中國多少人的幸福要在
你的前頭,比自己要緊;那不朽
中國的曆史,還需要在世上永久。
你相信,你也做了,最後一切你交出。
我既完全明白,為何我還為著你哭?
隻因你是個孩子卻沒有留什麽給自己,
小時我盼著你的幸福,戰時你的安全,
今天你沒有兒女牽掛需要撫恤同安慰,
而萬千國人像已忘掉,你死是為了誰!
這是1944年淒冷的秋,三弟林恒已經去世三年。
三年了,一切曆曆在目,新鮮如初的傷,不經意一碰,就會鮮血奔湧。
三年前的一天,梁思成自重慶回來,麵如土色。林徽因注視著丈夫欲言又止的表情,便知道事情不妙。他們已有三個月未收到林恒的信,一顆心被吊著,現在竟“啪”的一聲掉下來,摔得粉碎。
事實上,從七歲時祖母仙逝,到後來梁思成的母親李夫人病故,再到自己的父親被流彈擊中身亡,一個又一個親人的離去,讓林徽因早已讀懂了死亡與無常。然而,當三弟突然離世的消息傳來時,她仍舊無法抑製內心的悲痛。
這首悲憤與惋惜交融之作,便是一個姐姐對弟弟的傾心訴說。與林徽因往日柔美婉約的詩作風格不同,它哀痛、悲壯,字字交織著愛與恨,像是內心深處的呐喊。或許,這也是她逼仄的心在絕境之中的一種釋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