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橋附近的沙士頓是個隻有幾十戶人家的小鎮,有著英格蘭古老的韻味。
這裏有著美麗的田園風光,別致而古老的街道和建築,濃濃的鄉土風情。風景比畫還美。靠村邊一所低矮的農舍,就是徐誌摩和張幼儀的家。徐誌摩已經結婚四年並有一個兩歲的孩子。
六年前,徐誌摩還在杭州一中讀高中。當時的政界、金融界名流張幼儀之兄張家璈到浙江省的名校視察,他在視察中看到了徐誌摩的國文考卷,嘉許讚賞之餘,回去即托人向徐誌摩的父親徐申如求親,以其小妹張幼儀相許配。
天資聰穎的張幼儀也是大家閨秀,其兩位兄長均為政界要人,徐申如欣然允諾了這門親事。1915年10月,十五歲的張幼儀被迫退學,披上嫁衣,與徐誌摩結婚。熟識她的人回憶說:“談不到好看,也談不到難看。嘴唇比較厚,生得黑。”但她性情和善,為人頗受好評,“其人線條甚美,雅愛淡妝,沉默寡言,秀外慧中,親故多樂於親近之,然不呼其名,皆以二小姐稱之”。
但天性崇尚自由、追求浪漫的徐誌摩對這樁婚姻深為不滿。奉命成婚之後,看張幼儀百般不順眼。有一次,徐誌摩在院子裏讀書,突然喊一個用人拿東西,又感覺背癢,就喊另一個用人抓癢,一旁的張幼儀想幫忙,徐誌摩卻用眼神製止了她。那輕蔑不屑的眼神讓人不寒而栗。
1918年,徐誌摩隻身出國,先到美國麻州克拉克大學讀經濟學。轉年又從美國來到倫敦。夫人張幼儀和兒子在徐誌摩到英國後,從家鄉硤石來到這裏。
對於這段生活,張幼儀回憶說:“我來英國的目的本來是要夫唱婦隨,學些西方學問的,沒想到做的盡是清房子,洗衣服,買吃的和煮東西這些事。”“他的心思飛到別處去了,放在書本文學、東西文化上麵。”“我沒法子讓徐誌摩了解我是誰,他根本不和我說話……我和自己的丈夫在一起的時候,情況總是:‘你懂什麽?’‘你能說什麽?’”如張幼儀所說,他們結婚以來夫妻之間很少說話,關係冷漠。
盡管張幼儀嚐試著精心料理好家庭生活,但始終得不到徐誌摩的認可。徐誌摩對愛情充滿諸多的幻想和期待。當別人硬塞給他一個新娘時,他的第一反應是像刺蝟一樣豎起全身的刺。所以徐誌摩會在看到張幼儀照片的時候,鄙夷地說,“鄉下土包子”“觀念守舊,沒受教育”,甚至曾對她說過要成為“中國第一個離婚的男人”。
張幼儀每每看到徐誌摩那魂不守舍的目光,就知道他的心已經不在這裏。當張幼儀見到林徽因之後,更是看出了她與徐誌摩的關係。
1921年春天,他們的婚姻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事實上,張幼儀對於徐誌摩的情感變化已有察覺。此前,徐誌摩足足有半年時間言必稱林徽因。她後來回憶說:“幾年以後,我才從郭君那兒得知徐誌摩之所以每天早上趕忙出去,是因為那時倫敦和沙士頓之間的郵件送得很快,徐誌摩和他女朋友至少每天都可以魚雁往返。”
顯然徐誌摩已經心有所屬。這是命運對張幼儀最大的打擊,當時她肚子裏正懷著徐誌摩的第二個孩子。自1915年結婚,他們已有了一個兒子,誌摩也非常喜愛他,難道這一切他都忍心拋下?
然而,這個時候縈繞在徐誌摩腦際的,是林徽因那曼妙的身影。他愛她愛得真摯,愛得癡迷,愛得忘我,愛得發狂。他越是思念她,就越是覺得自己家庭生活的平庸與乏味,自己同枕共眠的妻子竟然不能成為自己靈魂的伴侶,這是多麽可悲。
麵對已經無愛的妻子和這個乏味的家庭,他簡直一刻也忍受不下去了。
在徐誌摩看來,解除這種沒有愛情的婚姻關係,就解除了他的痛苦。假如沒有這種勇氣,怎麽能談得上改良社會、造福人類?他決心“勇決智斷”,去爭取自己真正的戀愛、真正的幸福、真正的生命。
徐誌摩得知張幼儀懷孕後要求她立即把孩子打掉。那年月打胎是危險的,張幼儀說:“我聽說有人因為打胎死掉的。”徐誌摩冷冰冰地說:“還有人因為坐火車死掉呢,難道你看到人家不坐火車了嗎?”他對張幼儀已沒有耐心,在沒有對母子倆生活做任何安排的情況下便離家出走了。
張幼儀徹底失望了,一度竟有一死了之的輕生念頭。經過冷靜思考後,她選擇了離開沙士頓。她聽從兄長勸告,準備前往德國求學。
1922年2月,張幼儀在德國生下了第二個兒子彼得。徐誌摩知道後趕到柏林。雖然現在還沒有得到林徽因的允諾,他卻仍然不顧家人和親友的一致反對,堅決要與張幼儀離婚。
徐誌摩在給張幼儀的信中寫道:“無愛之婚姻無可忍,自由之償還自由,真生命必自奮鬥自求得來,真幸福亦必自奮鬥自求得來!彼此前途無限……彼此有改良社會之心,彼此有造福人類之心,其先自做榜樣,勇決智斷,彼此尊重人格,自有離婚,止絕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張幼儀看到此信後的第二天,便趕到徐誌摩借住的吳經熊家裏,由吳經熊、金嶽霖作證,忍痛與徐誌摩離婚。不久,徐誌摩將《徐誌摩、張幼儀離婚通告》刊登在《新浙江》副刊《新朋友》上,同時也作了一首《笑解煩惱結—送幼儀》,一並登在報上:
一
這煩惱結,是誰家扭的水尖兒難透?
這千縷萬縷煩惱結是誰家忍心機織?
這結裏多少淚痕血跡,應化沉碧!
忠孝節義—咳!忠孝節義謝你維係。
四千年史髏不絕,
卻不過把人道靈魂磨成粉屑,
黃海不潮,昆侖歎息,四萬萬生靈,
心死神滅,中原鬼泣!咳,忠孝節義!
二
東方曉,到底明複出,
如今這盤糊塗賬,
如何清結?
三
莫焦急,萬事在人為,
隻消耐心共解煩惱結。
雖嚴密,是結,總有絲縷可覓,
莫怨手指兒酸、眼珠兒倦,
可不是抬頭已見,快努力!
四
如何!畢竟解散,煩惱難結,煩惱苦結。
來,如今放開容顏喜笑,握手相勞;
此去清風白日,自由道風景好。
聽身後一片聲歡,爭道解散了結兒,
消除了煩惱!
但是,張幼儀堅持認為,徐誌摩離婚是因為愛上林徽因在先,所以這反對封建婚姻的詩沒有說服力,打動不了她。
徐誌摩離婚的行為遭到了父母的激烈批評。
在張幼儀動身去德國之前,徐誌摩就頻繁收到老父親徐申如言辭激烈的家書。徐誌摩的父親徐申如一直非常欣賞疼愛張幼儀,加之又關涉徐張兩家在當地的聲譽和關係,故而他一再申明,如果兒子真的拋棄結發妻子,他將登報斷絕父子關係。但警告似乎沒有一點作用,徐誌摩最後還是堅持自己的選擇。
徐誌摩與張幼儀離婚的消息一傳到家鄉,無異於平靜的湖麵掀起陣陣波瀾。徐誌摩的父親徐申如聽說兒子如此對待妻子,又惱又怒,怨恨誌摩太不懂事,所作所為毫不顧及社會的影響及家庭的名聲,簡直是荒唐到了極點!氣憤之下宣布斷絕父子關係,停止供糧。轉而把張幼儀認作幹女兒,支持她在德國求學,將銀行業務及財產交由張幼儀主管。這位性格倔強的老人至死也沒有原諒兒子。
此後,這位徐家大公子就隻能靠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了。
在這前後,徐誌摩有過一些關於愛情、自由的表白。也許他是真誠的,對自己所追求的愛情理想的正當性、合理性篤信不移。深陷情熱之中的徐誌摩已無法顧及張幼儀的感受,作為丈夫和父親的責任也被他輕忽了。
不過,徐張離婚成了近代史上頭一宗西式離婚事件,徐誌摩終於做了離婚第一人。那時他的文名尚未遠播,所發布的離婚通告卻石破天驚,成為頭號新聞並震動了全國,挑戰了百年前中國的封建婚姻製度。人們驚奇並且議論紛紛。
對於前妻張幼儀毅然答應離婚,並在後來走上自立自強之路,徐誌摩認為她不失為“一個有誌氣、有膽量的女子”。
1923年1月,梁啟超在上海得知徐誌摩離婚後,立即以老師的身份致信當時正在北京的徐誌摩,苦心勸導他:“其一,萬不容以他人之苦痛,易自己之快樂。弟之此舉,其於弟將來之快樂能得與否,殆茫如捕風,然先已予多數人以無量之苦痛。其二,戀愛神聖為今之少年所樂道。……茲事蓋可遇而不可求。……況多情多感之人,其幻想起落鶻突,而得滿足得寧貼也極難。所夢想之神聖境界恐終不可得,徒以煩惱終其身已耳。嗚呼誌摩,天下豈有圓滿之宇宙?……當知吾儕以不求圓滿為生活態度,斯可以領略生活之妙味矣。……若沉迷於不可必得之夢境,挫折數次,生意盡矣,鬱邑佗傺以死,死為無名。死猶可也,最可畏者,不死不生而墮落至不複能自拔。嗚呼誌摩,可無懼耶!可無懼耶!”
一代大師梁啟超學貫中西,久經世事,閱曆豐富,深通人情,他出於對自己這位學生的愛心和責任,信中字字出於肺腑,句句語重心長。他看到徐誌摩這種不管不顧、執著一己的行為是追求一種“夢想之神聖境界”,預料到他必要失敗。宅心仁厚的梁啟超又生怕年少的他經受不起幾次挫折,所以諄諄告誡徐誌摩:“天下豈有圓滿之宇宙?”
徐誌摩雖對老師一貫敬佩有加,但在愛情與婚姻問題上卻毫不退讓。他立即回複了梁先生一封信,不承認自己是以他人的痛苦來換自己的歡樂:“我之甘冒世之不韙,竭全力以鬥者,非特求免凶慘之苦痛,實求良心之安頓,求人格之確立,求靈魂之救度耳。人誰不求庸德?人誰不安現成?人誰不怕艱險?然且有突圍而出者,夫豈得已而然哉?我將於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他堅信他的理想是可以創造培養出來的:“嗟夫吾師:我嚐奮我靈魂之精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熱滿之心血,明照我深奧之靈府。而庸俗忌之嫉之,輒欲麻木其靈魂,搗碎其理想,殺滅其希望,汙毀其純潔!我之不流入墮落,流入庸懦,流入卑汙,其幾亦微矣!”
這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的愛情宣言,如泣訴,如長歌,如慟哭。在徐誌摩身上,仿佛讓人看到了《紅樓夢》裏那位怡紅公子披著大紅猩猩氈,隨著一僧一道飄然遠去的孤絕身影。為了愛、為了自由,他們都一樣有著衝決一切羅網、擺脫一切羈絆的決絕,一樣有著義無反顧的勇氣。
徐誌摩深信理想的人生必須有愛、自由、美,他深信這種三位一體的人生是可以追求的,至少是可以用純潔的心血培養出來的。正如他的好友胡適所說:“他的人生觀真是一種‘單純信仰’,這裏麵隻有三個大字:一個是愛,一個是自由,一個是美。他夢想這三個理想的條件能夠合在一個人生裏,這是他的‘單純信仰’。他的一生的曆史,隻是他追求這個單純信仰的實現的曆史。”
其實,對徐誌摩來說,人生也許很簡單,走自己想走的路,愛自己該愛的人,寫自己想寫的詩。簡單而又執著,隨和而又任性,如是而已。
麵對徐誌摩熱烈率真的感情追求,林徽因最後冷靜了下來。
對林徽因來說,徐誌摩率性灑脫、浪漫不羈的天性,是她所傾心的,可也是她無法把握的。她是從徐誌摩筆下走出來的詩意女子,從他們相遇的那一刻開始,她就成了詩人夢想中的女神。徐誌摩的熱情讓她著迷,可是她卻無法用同樣的熱情去應和。她不知道,徐誌摩的這種熱情到底能維持多久,在底色沉重的人生現實麵前,這種夢幻般的羅曼蒂克能長久地保持和存在下去嗎?
蝴蝶是飄忽而美麗的,可是它能飛過那驚濤駭浪的滄海嗎?
更何況,在他的身後,還有一個女人孤獨的身影,幽怨的眼神。那是林徽因自小就再熟悉不過的眼神,讓她想起了自己的生身母親。這種聯想瞬間刺痛了她的心。徐誌摩逼著身懷有孕的張幼儀簽字離婚那一瞬間,他那不管不顧、決然離婚的偏執、癡狂與輕率,讓林徽因感到了幾分惶惑和茫然。少年時代的家庭陰影就像一個夢魘,一直緊緊地追隨著林徽因。她忘不了“家庭戰爭”,她知道如果自己接受徐誌摩的愛情,離婚便會讓張幼儀痛苦不堪,也使自己內心負疚。這不是她想看到的結局。
十六七歲的林徽因在快要迷失的刹那間清醒過來,聽從了理性的召喚。
轉眼已經是秋天,風景漸漸現出幾分蕭索。徐誌摩和林徽因慢慢地走在石板小路上,霧氣漸漸地籠罩了四周。徐誌摩看到這秋景非常感傷。
“徽徽,許我一個未來吧……”他說。
林徽因沒有說話,望著他的眼睛,那裏似乎起了一層灰色的霧。她心動了一下:“我隻不過是天空裏的一片雲,我也不知道未來在哪裏。”
徐誌摩目光閃動了一下,抬頭看了看天,幾片浮雲飄飄悠悠地浮過。
1921年10月14日,林徽因和父親乘船離開倫敦回國。
陽光照在泰晤士河上,霧漸漸散去。輪船的聲聲汽笛催動人心。林徽因和父親站在甲板上,不停地向站在岸上的朋友揮手。他們即將踏上歸國的旅途。此前,他們並沒有告訴徐誌摩要離開英倫。
倫敦教堂上空回響的鍾聲,那抬頭仰望過的雲朵,那康河裏水波的粼粼投影,那白衣勝雪、輕笑如花的日子,都在身後慢慢消逝。
“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林徽因知道,今生今世自己再也回不去了,一切終將過去,一切終將改變。留居英倫的漫漫時光,凝結成一座永遠也走不出的城堡,烙在她青春的記憶裏,猶如一道午夜流星劃過的痕跡。
林徽因此時的心情,就像她後來寫的《情願》:
我情願化成一片落葉,
讓風吹雨打到處飄零;
或流雲一朵,在澄藍天,
和大地再沒有些牽連。
但抱緊那傷心的標誌,
去觸遇沒著落的悵惘;
在黃昏,夜半,躡著腳走,
全是空虛,再莫有溫柔。
忘掉曾有這世界;有你;
哀悼誰又曾有過愛戀;
落花似的落盡,忘了去
這些個淚點裏的情緒。
到那天一切都不存留,
比一閃光,一息風更少
痕跡,你也要忘掉了我
曾經在這世界裏活過。
多少年後,某些莫名的傷感會在記憶河**洶湧流過,時光會在記憶中劃開一條河流。她的生命卻會因此豐贍、飽滿而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