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點三刻,埃米特坐在曼哈頓外緣一家破舊的酒館吧台旁,麵前擺著一杯啤酒和一張哈裏森·休伊特的照片。
埃米特一邊喝酒,一邊饒有興趣地端詳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四十歲男人的側臉,長相英俊,眺望遠方。達奇斯從未明說他父親的年齡,但從他的故事聽起來,休伊特先生的職業生涯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而且,一九四四年,他把達奇斯帶去孤兒院時,阿格尼絲修女不是猜測他五十歲上下嗎?這麽說來,休伊特先生現在大約六十歲——這張照片是二十年前的了。這也意味著這張照片很可能是在達奇斯出生前拍的。
由於照片年代久遠,照片上的演員十分年輕,埃米特不難看出父子二人的相似之處。用達奇斯的話來說,他的父親擁有約翰·巴裏莫爾那樣的鼻子、下巴和胃口。雖說達奇斯沒怎麽繼承他父親的胃口,但無疑繼承了他的鼻子和下巴。達奇斯的膚色較白,但也許遺傳自他的母親,不管她是誰。
無論休伊特先生曾經多麽英俊,埃米特忍不住帶著某種厭惡看待他,五十歲的男人拋下八歲的兒子,然後開著敞篷車、載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瀟灑離開。
阿格尼絲修女說埃米特因為達奇斯開走他的車很生氣,她說得沒錯。她說達奇斯最需要的是一個偶爾能把他從歧途中解救出來的朋友,埃米特明白她說得也沒錯。埃米特能否勝任這項任務有待觀察。但無論如何,他都必須先找到達奇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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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點,埃米特醒來,斯圖已經起來忙了。
他看到埃米特,指了指一個倒扣的板條箱,上麵有一隻碗、一壺熱水、一塊肥皂、一把剃刀和一條毛巾。埃米特脫光上衣,擦洗上身,刮淨胡子。他自費吃了火腿雞蛋當早餐,尤利西斯保證他會好好照看比利。然後,埃米特按照斯圖的指示,穿過圍欄的一道縫隙,走下帶護籠的金屬樓梯,這樓梯從鐵軌通往第十三街。八點剛過,他站在第十大道的拐角向東眺望,感覺自己開了個好頭。
然而,埃米特低估了接下來發生的一切。他低估了步行至第七大道花費的時間。他低估了找到地鐵入口的難度,錯過兩次才找到。他低估了進站之後的路有多麽繞——縱橫交錯的通道和樓梯,還有熙熙攘攘、目標明確的人群。
埃米特被通勤的人流擠得暈頭轉向,然後找到售票處,看到一張地鐵線路圖,找到第七大道線,確認坐五站能到第四十二街——這個過程中的每一步各有各的挑戰和挫敗,也各有理由保持謙遜。
埃米特走下台階,走向站台,一列地鐵開始上人。他迅速隨著人群擠進車廂。地鐵門關上,埃米特發現自己和一些人肩並著肩,又和另一些人臉對著臉,他有一種既難為情又被忽視的迷茫感。地鐵上的每個人似乎都選擇了一個焦點,以精確而冷漠的目光盯著那裏。埃米特也照著做,盯著好彩香煙的廣告,開始數經過幾站。
前兩站,埃米特覺得上下車的人似乎一樣多。但在第三站,大多是下車的人。到了第四站,很多人都下車了,埃米特發現自己所在車廂幾乎空了。他俯身透過窄窗看站台,發現這站是華爾街,這令他略感不安。在第十四街研究線路圖時,他沒怎麽注意中間的站名,認為沒這必要,但他十分肯定,華爾街不在其中。
華爾街不是在曼哈頓下城嗎?
埃米特快步走向貼在地鐵車廂牆壁上的線路圖,一根手指沿著第七大道線移動。找到華爾街站後,他發現自己匆忙之間搭了一列南下的快車,而不是北上的本地列車。等他意識到這一點,車門已經關閉了。他又看了一眼線路圖,知道再過一會兒,火車將從東河下麵穿過,一路開往布魯克林。
埃米特在一個空座位上坐下,閉上眼睛。他再次踏上了完全相反的錯誤方向,而這一次他隻能怪自己。進行每一步驟時,他本可以找人幫忙,幫他指出正確的樓梯、正確的站台、正確的地鐵,讓這一路更順利。然而,他卻拒絕向任何人求助。埃米特嚴肅地自我反省,他想起自己曾批判父親不願向身邊更有經驗的農民尋求建議——仿佛這麽做讓他多少失去了男子氣概。埃米特想,誰也不靠真是蠢。
從布魯克林回曼哈頓的路上,埃米特決意不再犯同樣的錯誤。到時代廣場站後,他問售票處的人哪個出口可以到市中心。在第四十二街的拐角,他問報攤上的人怎麽去斯塔特勒大廈。到斯塔特勒大廈後,他問前台穿製服的人,大廈中最大的經紀公司是哪家。
當埃米特來到十三樓的三星演藝經紀公司時,小等候室裏已經聚了八個人——四個男人帶著狗,兩個男人帶著貓,一個女人用繩子牽著一隻猴子,還有一個男人的肩上停著一隻異國鳥,那人身穿三件套西裝,頭戴圓頂禮帽。他正在跟中年接待員交談。等他講完後,埃米特走到辦公桌前。
——什麽事?接待員問道,仿佛已對埃米特要說的話心生厭倦。
——我找一下萊姆貝格先生。
她從筆筒中取出一支鉛筆,懸在一本拍紙簿上方。
——姓名?
——埃米特·沃森。
鉛筆潦草一畫。
——動物?
——不好意思?
她從拍紙簿上抬頭,以誇張的語氣顯示自己的耐心。
——你有什麽動物?
——我沒有動物。
——如果你的表演中沒有動物,那你來錯地方了。
——我沒有表演,埃米特解釋道,我要和萊姆貝格先生聊別的事。
——在這個辦公室裏,一次隻做一件事,小家夥。你想和萊姆貝格先生聊別的事,就得改天再來。
——我應該用不了一分鍾……
——坐著等吧,老弟,一個腳邊有鬥牛犬的男人說。
——我可能根本不用見萊姆貝格先生,埃米特鍥而不舍。你也許能幫我。
接待員抬頭看埃米特,一臉狐疑。
——我在找一個人,可能是萊姆貝格先生以前的客戶。一個演員。我隻是想了解他的地址。
埃米特解釋完,接待員的臉色陰沉下來。
——我看起來像電話簿?
——不像,女士。
埃米特身後的幾個表演者笑了起來,他感覺自己的臉頰漲紅了。
接待員把鉛筆插回筆筒,拿起電話,撥了個號碼。
埃米特以為她到底還是給萊姆貝格先生撥了電話,便繼續站在桌前。可電話接通後,接待員開始跟一個叫格拉迪絲的女人聊昨晚的電視節目。埃米特避開等候著的演員的目光,轉身回到走廊——剛巧看到電梯門關上。
但在門完全關閉之前,一把雨傘的傘尖從門縫中戳出來。不一會兒,門重新打開,是那個頭戴圓頂禮帽、肩頭停鳥的男人。
——謝謝,埃米特說。
——不客氣,那人說。
今早看起來不像會下雨,所以埃米特猜測雨傘可能是表演的一部分。埃米特從雨傘上抬起頭來,發現那位先生正滿懷期待地盯著他。
——大廳?他問道。
——噢,不好意思。不是。
埃米特摸索了一下,從口袋裏掏出樓下工作人員給他的名單。
——五樓,謝謝。
——啊。
那位先生按下五樓的按鈕,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一粒花生,遞給肩上的鳥。鳥用一隻爪子站著,用另一隻爪子抓住花生。
——謝謝,莫頓先生,它尖叫道。
——不客氣,溫斯洛先生。
埃米特看著鳥以驚人的嫻熟度剝花生殼,莫頓先生留意到他感興趣的目光。
——非洲灰鸚鵡,莫頓先生笑著說。是我們所有帶羽毛的朋友中最聰明的。比如這位溫斯洛先生,他懂得一百六十二個單詞。
——一百六十三,鳥尖叫道。
——是嗎,溫斯洛先生。那第一百六十三個單詞是什麽?
——ASPCA[1]。
那位先生尷尬地咳了一聲。
——這不是單詞,溫斯洛先生。這是一個首字母縮寫詞。
——首字母縮寫詞,鳥尖叫道,一百六十四個!
那位先生苦哈哈地朝埃米特微微一笑,埃米特這才意識到這一小段對話也是表演的一部分。
五樓到了,電梯停下,門打開。埃米特道了聲謝,走了出去,門開始合攏。但莫頓先生再次把傘尖從門縫中戳出來。這一次,當門重新打開時,他走出電梯,跟埃米特一起站在走廊上。
——我無意打擾,年輕人,但我不小心在萊姆貝格先生的辦公室聽到你在打聽事情。你現在是不是要去麥金利公司?
——是的,埃米特驚訝地說。
——我能給你一個友好的建議嗎?
——他的建議很好,物有所值。
莫頓先生對鳥擺出一副羞愧的表情,埃米特哈哈大笑。這是他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第一次放聲大笑。
——我樂意接受你提的任何建議,莫頓先生。
那位先生笑了笑,用傘指向走廊,走廊兩邊是一模一樣的門。
——當你走進麥金利先生的辦公室,你會發現,他的接待員克拉維茨小姐跟伯克太太一樣不熱心。這幢大廈裏的接待員女士們天生寡言,甚至可以說是不願幫忙的。這看似挺自私的,但你得理解,她們從早到晚被各種各樣的藝術家們纏著,他們都想通過聊天促成會麵。在斯塔特勒大廈,克拉維茨們和伯克們是站在表麵秩序與鬥獸場之間的唯一力量。但要說這些女士們嚴格對待表演者是可以理解的,那對於那些過來打聽姓名和地址的人,她們必須加倍嚴格……
莫頓先生將傘尖落到地上,倚著傘柄。
——在這幢大廈裏,經紀人代理的每個演員身後至少有五個人在追債。有憤怒的觀眾、前妻和受騙的餐廳老板。看門人隻對一種人表現出起碼的禮貌,那就是握有錢包的人——無論他是替百老匯演出,還是替猶太成人禮雇工。所以,如果你要去麥金利先生的辦公室,我建議你自稱是一名製作人。
在埃米特考慮這個建議時,那位先生仔細打量他。
——我從你的表情看得出,你不願意假裝別人。但你要記住,年輕人,在斯塔特勒大廈這座圍城裏,誰裝別人越像,誰的名聲就越響。
——謝謝,埃米特說。
莫頓先生點點頭,隨後豎起一根手指,又有了另一個想法。
——你要找的這個表演者……你知道他擅長什麽嗎?
——他是個演員。
——唔。
——有什麽問題嗎?
莫頓先生輕輕揮手。
——你的長相。你的年齡和穿著。這麽說吧,你的形象不符合人們對戲劇製作人的期待。
莫頓先生更大膽地打量埃米特,然後笑開了。
——我建議你裝成牛仔競技團團長的兒子。
——我要找的人是個莎士比亞戲劇演員……
莫頓先生哈哈一笑。
——那更好了,他說。
他又開始大笑,他的鸚鵡也跟著笑起來。
拜訪麥金利公司時,埃米特小心翼翼地嚴格按照莫頓先生的建議執行每一步,結果沒令他失望。他走進等候室,那裏擠滿了年輕母親和紅發男孩,接待員不耐煩地接待他,那神情和三星演藝經紀公司接待員一模一樣。但他一說自己是巡回牛仔競技團團長的兒子,想雇一個表演者時,她的表情一下子亮了。
她站起來,撫平半身裙,將埃米特領進第二間等候室,雖然小了點,卻配有更好的椅子,一台飲水機,也沒其他人。十分鍾後,埃米特被帶進了麥金利先生的辦公室,他像老熟人般熱情地打招呼,還請埃米特喝了飲料。
——那麽,麥金利先生說著坐回辦公桌後麵的椅子,艾麗斯告訴我,你想給你們的牛仔競技團雇人!
當莫頓先生說給牛仔競技團找一個莎士比亞戲劇演員更好的時候,埃米特心存懷疑。在向麥金利先生說明時,埃米特帶著一些猶疑。可他的話音剛落,麥金利先生就滿意地拍手。
——要我說的話,這真是巧妙的新花樣啊!不少表演者抱怨自己被劃分成這樣或那樣的類別。然而,製作人反反複複犯的錯誤其實不是把演員分類,而是把觀眾分類。他們會說,這群人隻要這個,那群人隻要那個。但十有八九,戲劇愛好者們渴望多些馬戲,馬戲愛好者們又渴望多些高雅呀!
麥金利先生咧嘴一笑,但立刻又嚴肅起來,一隻手搭在辦公桌上的一遝文件上。
——請放心,沃森先生,你的麻煩解決了。因為我手裏不僅有一群優秀的莎士比亞戲劇演員,其中四個會騎馬,兩個會打槍!
——謝謝,麥金利先生。但我要找的是個特別的莎士比亞戲劇演員。
麥金利先生饒有興趣地向前傾身。
——特別在哪方麵?英國人?科班出身?悲劇演員?
——我在找一位獨白演員,我父親幾年前看過他的表演,至今難忘。是一個叫哈裏森·休伊特的獨白演員。
麥金利先生輕拍三下桌子。
——休伊特?
——是的。
麥金利先生又拍了一下桌子,按下對講機的按鈕。
——艾麗斯?拿個文件給我……哈裏森·休伊特的。
過了一會兒,艾麗斯走進來,把一個文件夾遞給麥金利先生,裏麵可能隻有一張紙。麥金利先生迅速瞥了一眼,把文件夾放在辦公桌上。
——哈裏森·休伊特是個很棒的選擇,沃森先生。我明白你父親為什麽一直念念不忘。他是一個精於藝術挑戰的人,所以我相信他會抓住機會,在你們的馬戲中表演的。但需要澄清的是,我應該指出,我們是在合作的基礎上代理休伊特先生……
據莫頓先生估計,麥金利一字不差地說這句話的概率大於百分之五十。
——如果一個經紀人說他在合作的基礎上代理某個表演者,莫頓先生解釋道,這意味著他根本不是那個表演者的經紀人。但不用擔心。斯塔特勒大廈的經紀人們達成了共識,為了得到一隻灌木叢裏的鳥,他們樂意向灌木叢支付百分之十的費用。所以,他們所有人手裏都有每個競爭對手代理的表演者的有效名單,這樣一來,為了獲得適當的傭金,他們會讓有意向的人去樓上或樓下。
至於埃米特的情況,他被轉到十一樓的科恩先生那裏。麥金利先生提前打了電話,所以有人在門口候著埃米特,將他直接領進另一間裏麵的等候室。十分鍾後,他被帶進了科恩先生的辦公室,受到熱情的歡迎,又被招待了飲料。在牛仔競技團中引入莎士比亞戲劇演員的想法再次因其獨創性受到了讚揚。而這一次,按下對講機的按鈕後,送進來的文件夾幾乎有兩英寸厚——裏麵塞滿了發黃的新聞剪報和節目單,還有一遝舊舊的大頭照,其中一張給了埃米特。
科恩先生向埃米特保證,休伊特先生(他與威爾·羅傑斯[2]私交甚篤)很高興獲得這個機會,又問如何聯絡埃米特。
按照莫頓先生的指示,埃米特說他第二天早上就要離開紐約,所以當場就得敲定所有細節。這讓辦公室陷入一片忙碌,因為雙方要商定條款、簽訂合同。
——如果他們真的準備了合同,埃米特問莫頓先生,我應該簽字嗎?
——他們擺在你麵前的所有東西都簽上,我的孩子!確保經紀人也簽了。之後,一定要求留兩份有效文件歸檔。經紀人一拿到你的簽名,他老媽家的鑰匙都會交給你。
科恩先生給的地址把埃米特帶到曼哈頓下城一條肮髒的街道上一家肮髒的旅館。42號房間開門的是一位彬彬有禮的先生,埃米特從他口中得知,休伊特先生已經不在那裏住了,這讓埃米特很失望。但他也了解到,休伊特先生的兒子昨天早上來過,好像還在旅館住了一晚。
——也許他還在這裏呢,那位先生說。
在大廳裏,那個留著細長胡須的接待員說,當然當然,他知道埃米特說的是誰。哈裏·休伊特的兒子嘛。他過來問他老爹的下落,然後訂了兩個房間過夜。可他已經不在了。他和他那個呆呆的哥們兒中午左右離開了。
——帶走了我那該死的收音機,接待員補充道。
——他有沒有說要去哪兒?
——可能吧。
——可能吧?埃米特問。
接待員靠在椅背上。
——我幫你朋友找他父親時,他給了我十美元……
據接待員說,要想找到達奇斯的父親,埃米特可以跟他父親的一個朋友聊聊,這個朋友每晚八點過後都會去西區一家酒館喝酒。因為時間還早,埃米特沿著百老匯大街一直走,直到找到一家咖啡館,那裏忙忙碌碌,也幹淨亮堂。埃米特坐在吧台,點了一份特色菜和一塊餡餅。他吃完飯,喝了三杯咖啡,又抽完一根從服務員那裏討來的煙——一個叫莫琳的愛爾蘭女人,她比伯克太太忙十倍,卻也優雅十倍。
旅館接待員提供的消息讓埃米特回到了時代廣場。再過一小時才天黑,但這裏已是燈火通明,亮滿香煙、汽車、電器、旅館和劇院的招牌燈。到處都是巨大而花哨的招牌,這讓埃米特一點都不願購買廣告中的任何東西。
埃米特回到第四十二街街角的報攤,認出了今早那個賣報人。這一次,賣報人指著廣場北端,那裏有個加拿大俱樂部威士忌的巨大招牌燈,在距街道十層樓高的地方閃閃發光。
——看到那個招牌了嗎?過了它,左轉到第四十五街,然後直走,一直走到曼哈頓的盡頭。
在這一天裏,埃米特已漸漸習慣被人忽視。地鐵上的通勤者、人行道上的路人、等候室裏的表演者都對他視而不見,他把這歸咎於城市生活的敵意。所以,一過第八大道,他有些意外地發現自己不再被人忽視了。
在第九大道的拐角,他被一個正在巡邏的警察盯上。在第十大道上,一個年輕人走近他賣毒品,另一個則向他賣自己。快走到第十一大道時,一個黑人老乞丐向他招手,他加快腳步避開,結果沒走幾步又撞上一個白人老乞丐。
一早上的無人問津令埃米特有些不快,他現在倒是樂意如此。他覺得自己明白了為什麽紐約人走起路來總有一種刻意為之的急迫。那是勸退乞丐、流浪漢和其他落魄之人的信號。
埃米特在河邊找到“船錨”——就是接待員告訴他的那家酒吧。考慮到酒吧的名字和位置,埃米特原以為這地方麵向水手或商船成員。即便它曾經是,這種關聯也早已不複存在。因為裏麵沒一個人看似經得住風浪。在埃米特眼中,他們看起來還差一步就淪落成他在街上躲開的老乞丐了。
埃米特從莫頓先生口中得知經紀人非常不願透露行蹤,他擔心酒保也會同樣守口如瓶,或像陽光旅館的接待員那樣,希望得到豐厚的報酬。可當埃米特說自己在找一個叫菲茨威廉斯的人時,酒保說他來對了地方。於是,埃米特在吧台坐下,點了杯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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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點剛過,船錨的門開了,進來一個六十多歲的男人,酒保朝埃米特點了點頭。埃米特坐在高腳凳上,看著老人慢慢走向吧台,拿起一隻酒杯和半瓶威士忌,退到角落的一張桌子旁。
在菲茨威廉斯給自己倒酒時,埃米特想起達奇斯講過這人一生的起起落落。很難想象這個步履蹣跚、一臉愁容的瘦削之人曾被高薪聘來扮演聖誕老人。埃米特在吧台留了些錢,走到老演員桌旁。
——打擾了。你是菲茨威廉斯先生嗎?
聽到埃米特說出先生一詞,菲茨威廉斯略感錯愕地抬頭。
——是的,他過了片刻承認。我是菲茨威廉斯先生。
埃米特坐在空椅上,說自己是達奇斯的朋友。
——我想他可能昨晚來這裏找你聊了聊。
老演員點點頭,仿佛他現在明白了,仿佛他心裏已經有數。
——是的,他用一種近乎認罪的語氣說道,他來過。他想找到他父親,因為他們之間有些事沒了結。但哈裏已經出城了,達奇斯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所以來找我菲茲。
菲茨威廉斯朝埃米特露出半心半意的微笑。
——你瞧,我是他們家的老朋友。
埃米特回以微笑,問菲茨威廉斯有沒有把休伊特先生的下落告訴達奇斯。
——說了,老演員說,先是點點頭,然後搖搖頭。我告訴他哈裏去了哪裏。錫拉丘茲[3]的奧林匹克酒店。我猜達奇斯會去那裏。等他見完朋友之後。
——哪個朋友?
——噢,達奇斯沒說。但是在……是在哈勒姆。
——哈勒姆?
——是的。是不是很搞笑?
——沒,挺說得通的。謝謝,菲茨威廉斯先生。你幫了大忙。
埃米特向後推開椅子,這時菲茨威廉斯驚訝地抬頭。
——你不是要走吧?咱們倆作為休伊特家的老朋友,肯定得喝上一杯啊,敬敬他們吧?
埃米特已經了解了來這裏該了解的情況,也確信比利現在肯定納悶他去了哪裏,他不想繼續待在船錨酒吧裏了。
然而,這位老演員一開始看似不想被打擾,現在卻不想孤單一人。於是,埃米特又問酒保要了一隻酒杯,回到桌旁。
菲茨威廉斯為他們二人倒了威士忌,然後舉起酒杯。
——敬哈裏和達奇斯。
——敬哈裏和達奇斯,埃米特附和。
他們倆都喝了口酒,放下酒杯。然後,菲茨威廉斯略帶傷感地微微一笑,像是被一段苦樂參半的回憶觸動。
——你知道別人為什麽那麽叫他嗎?我是說,達奇斯。
——我想他對我提過,因為他出生在達奇斯縣。
——不,菲茨威廉斯說著搖了搖頭,露出半心半意的微笑。不是這樣的。他出生在曼哈頓。我記得那個晚上。
在繼續說下去之前,菲茨威廉斯又喝了一口酒,幾乎像是不得已而為之。
——他的母親德爾菲娜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巴黎姑娘,也是情歌歌手,唱起歌來和琵雅芙[4]一樣動聽。在達奇斯出生前幾年,她在各種知名高端夜總會表演。像摩洛哥飯店、白鶴俱樂部和彩虹餐廳。我相信,要不是因為後來生了重病,她一定會很出名,至少名滿紐約。我想是肺結核吧。可我真記不清了。是不是很可怕?這麽美好的一個女人,一個朋友,在年華正好的時候去世,而我甚至記不清是什麽原因。
菲茨威廉斯自責地搖搖頭,舉起酒杯,但一口沒喝就放下了,仿佛覺得這麽做會玷汙關於她的回憶。
休伊特太太離世之事讓埃米特有些措手不及。因為達奇斯很少提到他的母親,提到時總說得像是她拋棄了他們似的。
——反正,菲茨威廉斯繼續說,德爾菲娜很寵溺她的小兒子。一有錢,她就背著哈裏悄悄藏一些,這樣她就能給小家夥買新衣服了。可愛的小衣服,人們管那些叫什麽來著……皮短褲!她會給他穿上華麗的衣服,任他的頭發留到肩膀。等她臥床不起之後,她會讓他去樓下酒館叫哈裏回家,哈裏會……
菲茨威廉斯搖搖頭。
——唉,你知道哈裏的。幾杯酒下肚,莎士比亞和哈裏傻傻分不清楚。所以,小男孩一進門,哈裏會從高腳凳上站起來,誇張地打著手勢說:女士們先生們,我向你們介紹,阿爾巴公爵夫人。下次變成肯特公爵夫人,或是的黎波裏公爵夫人。很快,有些人開始叫小男孩公爵夫人。然後,我們都叫他公爵夫人。我們所有人都這麽叫。到後來,甚至沒人記得他的名字。[5]
菲茨威廉斯又舉起杯子,這次喝了一大口。他放下杯子,埃米特吃驚地發現老演員開始流淚——任由眼淚滾落臉頰,卻懶得擦淨。
菲茨威廉斯指了指酒瓶。
——他給我買的,你知道嗎?我是說,達奇斯。拋開所有事。拋開發生的一切,他昨天來這裏,給我買了一瓶我最喜歡的威士忌。就是這樣。
菲茨威廉斯深吸一口氣。
——他被送去堪薩斯的勞改營,你知道嗎?十六歲那年。
——知道,埃米特說,我們就是在那裏認識的。
——啊。我明白了。但你們在一起這麽久,他有沒有對你提過……他有沒有對你提過,他是因為什麽去那裏的?
——沒有,埃米特說。他從來沒提過。
這時,埃米特自作主張地拿起老人的威士忌,往兩人的酒杯裏又添了些,等他開口。
注釋:
[1]美國愛護動物協會的首字母縮寫,全稱為American Society for the Prevention of Cruelty to Animals。
[2]威爾·羅傑斯(1879—1935),美國電影演員、牛仔、幽默作家。
[3]美國紐約州中部城市,又名雪城。
[4]埃迪特·琵雅芙(1915—1963),法國著名女歌手。
[5]公爵夫人的原文即“Duchess”,這也是達奇斯名字的由來,因此,在前文比利詢問達奇斯為什麽叫這個名字,達奇斯謊稱自己出生在達奇斯縣。顯然,達奇斯不願意麵對這個來自他所憎惡的父親的、滑稽的綽號。——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