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小男孩已經把這個故事從頭到尾讀過一遍,但尤利西斯請他又讀了一遍。

十點剛過——太陽已經落山,月亮尚未升起,其他人回到了自己的帳篷——比利拿出自己的書,問尤利西斯想不想聽以實瑪利的故事,他是一個年輕的水手,跟隨一位獨腿船長捕殺一頭大白鯨[1]。尤利西斯從沒聽過以實瑪利的故事,但他確信這是一個精彩的故事。這個小男孩講的每個故事都很精彩。可當比利提出讀這個新的冒險故事時,尤利西斯有點不好意思地問他願不願意讀尤利西斯的故事。

小男孩沒有猶豫。借著斯圖的微弱篝火,比利把書翻到後麵,用手電筒照亮書頁——夜色漆黑如海,一圈光裏亮起另一圈光。

比利開始朗讀,尤利西斯有些擔心,因為小男孩之前讀過一遍,也許會轉述或跳過一些段落,但比利似乎明白,如果故事值得再讀一遍,那它值得一字不落地讀完。

是的,小男孩讀的故事跟他在貨運車廂裏讀的一模一樣,但尤利西斯卻聽出了不同的意味。因為這一次,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他現在知道該期待哪些部分,又該害怕哪些部分——期待尤利西斯把他的人藏在羊皮之下,打敗獨眼巨人庫克羅普斯;害怕貪婪的船員放出埃俄羅斯的風,就在船長的故鄉映入眼簾那一刻,讓船偏離了航線。

故事讀完後,比利合上書,關掉手電筒,尤利西斯拿起斯圖的鐵鍬,準備熄滅餘燼,這時比利問尤利西斯願不願意講個故事。

尤利西斯微笑著低頭。

——我沒有故事書,比利。

——不一定要講故事書上的故事呀,比利回答,你可以講一個自己的故事。比如海外打仗的故事。你有那樣的故事嗎?

尤利西斯轉動手裏的鐵鍬。

他有打仗時的故事嗎?他當然有。多得記不住。因為他的故事沒有因時間的迷霧而模糊,也沒有因詩人的辭藻而美化。它們依然生動而殘酷。生動而殘酷到每每偶然浮上心頭,他都會埋藏起來——就像他正準備埋熄篝火的餘燼一樣。如果尤利西斯無法忍受讓自己重溫這些回憶,自然也不會與一個八歲小男孩分享它們。

但比利的要求合情合理。他慷慨地打開自己的書,講了辛巴達、伊阿宋和阿喀琉斯的故事,還讀了兩遍尤利西斯的故事。他理應獲得一個故事作為回報。於是,尤利西斯把鐵鍬放在一邊,又往火裏丟了根木頭,坐回鐵軌枕木上。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他說,我與風王偶遇的故事。

——那時你航行在酒色的海水[2]上嗎?

——沒有,尤利西斯說,那時我正穿越塵土飛揚的旱地。

故事開始於一九五二年夏天艾奧瓦州的一條鄉間公路上。

幾天前,尤利西斯在猶他州登上一列火車,打算越過落基山脈,橫跨平原,前往芝加哥。但在穿越艾奧瓦州的途中,他搭的貨運車廂被轉軌到一條側線上,等待另一節火車頭,天知道那節火車頭什麽時候到。四十英裏外是得梅因樞紐站,他可以在那裏輕鬆地趕上另一列火車,向東行駛,或向北前往五大湖區,或向南前往新奧爾良。尤利西斯懷著這樣的想法下了火車,開始徒步穿越鄉間。

他沿著一條舊舊的土路走了十英裏左右,然後開始感覺有點不對勁。

第一個跡象是鳥。確切地說,天上沒有鳥了。尤利西斯解釋道,在全國各地來回旅行時,唯一不變的是鳥的陪伴。無論是從邁阿密到西雅圖,還是從波士頓到聖迭戈,一路上的風景總在變換。但不管走到哪裏,哪裏都有鳥。鴿子、紅頭美洲鷲、大禿鷹、紅衣鳳頭鳥、藍鬆鴉或擬鸝。生活在路上,你黎明時分伴著它們的歌聲醒來,黃昏時分枕著它們的啼鳴睡下。

然而……

當尤利西斯走在這條鄉間公路上,一隻鳥都看不見。它們沒在田野上空盤旋,也沒棲息在電話線上。

第二個跡象是一列車隊。一整個上午,尤利西斯身旁難得駛過一輛開到四十邁的皮卡或小轎車,可他忽然看到十五輛不同的汽車排成一列,包括一輛黑色的豪華轎車,朝他的方向疾馳而來。車輛的速度非常快,他不得不走下路肩,免得被輪胎揚起的礫石擊中。

尤利西斯看著車輛飛馳而過,然後轉頭看它們來的方向。就在那時,他看到東邊的天空正由藍轉綠[3]。比利非常清楚,在鄉間的這一帶,這隻能意味著一件事。

在尤利西斯的身後,目光所及之處隻有一片齊膝高的玉米,但前方半英裏處有座農舍。天色一分一分暗下來,尤利西斯開始奔跑。

他越跑越近,看到農舍已經用板條封住,門和百葉窗都關著。他看到主人鎖好穀倉,衝向避難所的小門,他的妻子和孩子們在那裏等著。農場主與家人會合後,尤利西斯看到小男孩指著他的方向。

他們四個人看向尤利西斯,他放慢速度,從奔跑變成慢走,雙手垂在身側。

農場主吩咐妻子和孩子們躲進避難所——為了扶孩子們,妻子先進去,接著是女兒和那個小男孩,他一直盯著尤利西斯,直到看不見為止。

尤利西斯以為這位父親會跟隨家人爬下梯子,但他彎腰說了最後一句話,便關上小門,轉過身來,等尤利西斯走近。尤利西斯想,也許避難所的小門沒有鎖,而農場主認為,如果要發生衝突,那最好現在就來,就在地麵上解決。抑或他覺得,如果一個人打算拒絕庇護另一個人,他應該當麵直說。

為了表示尊重,尤利西斯在六步之外停下,近到聽得清話,又遠到不構成威脅。

兩個男人互相打量著,風開始卷起他們腳邊的塵土。

——我不是這一帶的人,尤利西斯過了一會兒說。我隻是一個基督徒,正要去得梅因趕火車。

農場主點點頭。他點頭的樣子說明他相信尤利西斯是基督徒,也相信他要去趕火車,但在那種情況下,這兩件事無關緊要。

——我不認識你,他幹脆地說。

——是,你不認識,尤利西斯附和。

有那麽一瞬間,尤利西斯想讓這個男人認識他——說出自己的名字,說他在田納西州長大,是一名退伍軍人,也曾有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這些想法在尤利西斯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但他明白提這些也不重要。他心知肚明,毫無怨言。

因為如果位置互換,如果尤利西斯要鑽進一個避難所,一個他為了家人的安全親手挖的沒有窗戶的地洞,要是有個六英尺高的白人忽然出現,他也不會歡迎的。他會把那人打發走。

畢竟,一個正值壯年的男人,肩上隻挎了一個帆布包,徒步穿越鄉間,這算什麽呢?這樣的男人必定做出了某些選擇。他選擇放棄他的家庭、家鄉和教堂,去追尋不一樣的東西。追尋一種沒有束縛、沒有回應、孑然一身的生活。好吧,既然他這麽努力想成為這樣的人,那為何在這樣的時刻,他要期望得到不一樣的對待呢?

——我懂了,尤利西斯說,盡管那人什麽話都沒說。

農場主端詳尤利西斯片刻,然後向右轉身,指著樹林中冒出的一個細細的白色尖塔。

——一神論教堂離這裏不到一英裏。那裏有個地下室。如果你用跑的,大概率趕得及。

——謝謝你,尤利西斯說。

他們麵對麵站著,尤利西斯知道農場主說得對。要想及時趕到教堂,他得盡快跑過去。但尤利西斯不想在另一個人麵前逃跑,無論那人的建議有多好。這是尊嚴問題。

農場主等待片刻,似乎明白了這一點,他搖搖頭,沒有責怪任何人,包括他自己,然後打開小門,回到家人身邊。

尤利西斯瞥了一眼尖塔,明白去教堂最近的路不是走公路,而是直接穿過田地,便像烏鴉振翅飛翔那般飛奔起來。沒過多久,他就意識到這是個錯誤。雖然玉米隻有一英尺半高,一排排玉米之間既寬敞又整齊,但地麵本身很軟,又凹凸不平,跑在上麵很費勁。考慮到他曾在意大利辛苦跋涉過那麽多田地,他本該更清楚的。可現在改走公路似乎太遲了,所以他盯著尖塔,盡力往前跑。

當他跑到離教堂還剩一半的路時,龍卷風遠遠地出現在兩點鍾方向,一根暗黑的手指從天而降——無論是顏色還是意圖,都與白色尖塔截然相反。

現在每走一步,尤利西斯的速度就放緩一點。太多的碎石從地上揚起,他前進時不得不用一隻手擋住臉、護住眼睛。後來,他舉起雙手,半轉過頭,跌跌撞撞地走向尖塔。

透過指縫和隨風飄揚的塵土,尤利西斯發現有些長方形的暗影從他周圍的地麵升起,那些暗影看起來既整齊又淩亂。他垂下雙手片刻,發現自己進了一片墓地,他聽到尖塔裏開始響起鍾聲,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敲響似的。他離教堂不到五十碼。

但十有八九,這五十碼太遠了。

龍卷風是逆時針旋轉的,所以強風把尤利西斯推離目的地,而不是推向目的地。冰雹開始密集地砸向他,他準備做最後的衝刺。我能行的,他對自己說。然後,他全力奔跑,開始拉近他與聖所之間的距離——結果卻被一塊低矮的墓碑絆倒,重重地摔倒在地,像被拋棄者那般痛苦地認命。

——被誰拋棄了?比利問,他把書緊緊地壓在腿上,眼睛瞪得大大的。

尤利西斯微微一笑。

——我不知道,比利。運氣,命運,我自己的理智。主要還是上帝吧。

小男孩開始搖頭。

——你不是認真的吧,尤利西斯。你不會真心覺得你被上帝拋棄了吧。

——我就是這麽覺得的,比利。要說我在戰爭中學到了什麽,那就是在徹徹底底被拋棄的那一刻——當你意識到沒人會來幫助你,就連你的造物主也不會出現——正是在那一刻,你或許會找到堅持下去的力量。仁慈的主不會用基路伯[4]的讚美詩和加百列[5]的號角召喚你振作起來。他通過讓你感受到孤獨和被遺忘召喚你振作起來。因為隻有當你明白自己真正被拋棄了,才會麵對現實,明白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隻在自己手中。

尤利西斯躺在墓地的地麵上,體會著被拋棄的熟悉感覺,清楚那意味著什麽,他伸手抓住最近的墓碑頂部,把自己撐起來,這時他發現自己扶著的那塊石頭既沒有風化,也沒有磨損。即使透過一片飛沙走石匯成的巨大旋渦,他也看得清那是一塊剛立的石碑,透著暗灰的冷光。尤利西斯站直身子,越過石碑往下看,發現那是一座新挖的墳墓,墳底露出了一口棺材的亮黑色棺蓋。

尤利西斯意識到,那列車隊就是來自這裏。他們一定是在葬禮進行到一半時收到龍卷風即將來臨的警告。牧師一定匆匆念完足以將逝者的靈魂送入天堂的禱文,然後所有人奔向自己的汽車。

從棺材的樣子來看,它一定是為有錢人準備的。因為這可不是鬆木箱,而是拋光桃花心木的,配有純黃銅手柄。棺蓋上有塊同款黃銅名牌,上麵刻著逝者的名字:挪亞·本傑明·伊萊亞斯。

尤利西斯滑進棺材與墓壁之間的窄縫,俯身擰開鎖扣,打開棺蓋。伊萊亞斯先生莊重地躺在裏麵,穿著三件套西裝,雙手整齊地交叉放在胸前。他的鞋子像他的棺材一樣又黑又亮,背心上彎彎地掛著一條細細的金表鏈。伊萊亞斯先生隻有五英尺六英寸高,但他的體重肯定超過兩百磅——他的飲食與他的身份相稱。

伊萊亞斯先生獲得了怎樣的世俗成就?他是銀行行長,還是貯木場老板?他是一個勇敢而堅定的人,還是一個貪婪而狡詐的人?無論他曾經如何,斯人已逝。對尤利西斯來說,最重要的是,這個隻有五英尺六英寸高的人頗有自知之明,埋在了一口六英尺長的棺材裏。

尤利西斯俯身抓住伊萊亞斯的翻領,就像你想搖晃某人,讓他清醒那樣。尤利西斯把他從棺材裏拉出來,扶他站直,兩人幾乎麵對麵。現在,尤利西斯可以看到,入殮師給逝者的臉頰抹了腮紅,灑了梔子花香水,讓他看起來可怕得像個妓女。尤利西斯彎曲膝蓋,撐起屍體的重量,將屍體從安息之所向上一舉,扔在墳墓一邊。

尤利西斯最後看了一眼那根左右擺動著向他逼近的黑色大手指,躺進鋪著白色褶皺絲綢襯裏的空棺材,伸出一隻手,然後——

注釋:

[1]故事內容出自美國小說家赫爾曼·麥爾維爾(1819—1891)的長篇小說《白鯨》。

[2]原文為“wine-dark sea”,荷馬作品中經常出現的說法。

[3]龍卷風即將來臨的征兆,在美國夏季的龍卷風走廊地帶(內布拉斯加州、堪薩斯州、艾奧瓦州)相當普遍。——作者注

[4]智天使。

[5]負責守護天堂的熾天使,傳說末日審判的號角由其吹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