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利的姐姐像幽靈一樣飄進廚房。她穿著白色長睡袍出現在門口,悄無聲息地穿過沒開燈的房間,仿佛腳沒沾地似的。可就算她是幽靈,也不是那種恐怖的幽靈——那種號叫著、呻吟著、讓人脊背發涼的幽靈。她是孤獨的那種。那種幽靈世世代代在空房子的走廊上遊**,尋找著別人已經不記得的東西或人。一次顯靈,我想他們是這麽說的。
嗯,是的。
一次顯靈。
燈沒有開,她開始給水壺裝水,並擰開了爐子。她從櫥櫃裏拿出一隻馬克杯和一個茶包,放在廚台上。她從睡袍口袋裏取出一個小棕瓶,放在杯子旁邊。然後,她回到水池前,站在那裏望著窗外。
你能感覺到她很擅長望著窗外——仿佛練習過多次似的。她沒有煩躁不安,也沒有用腳敲地。事實上,她太擅長這麽做了,太擅長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以至於水壺發出噝噝聲時,她似乎有些驚訝,像是不記得之前在燒開水。慢慢地,幾乎是不情不願地,她離開窗前的位置,倒了杯水,一手拿馬克杯,一手拿小棕瓶,轉身走向餐桌。
——睡不著嗎?我問道。
她嚇了一跳,但沒有尖叫,也沒把茶杯摔了。她隻是微微露出驚訝,就跟水壺嘶響時一樣。
——我沒看到你,她說著把小棕瓶塞回睡袍口袋。
她沒回答我是不是睡不著,但她不必回答。她在黑暗中的所有動作——穿過房間,給水壺裝水,擰開爐子——表明這些是她常做的事。我一點都不意外,她每隔一晚都會在淩晨兩點來到廚房,而她的丈夫卻在酣睡,毫無察覺。
她指了指身後的爐子,問我要不要喝茶。我指了指麵前的酒杯。
——我在客廳找到一些威士忌。希望你不會介意。
她溫柔一笑。
——當然不會。
她在我對麵坐下,盯著我的左眼。
——感覺怎麽樣?
——好多了,謝謝。
離開哈勒姆時,我太開心了,以至於回到伍利姐姐家時,我完全忘記自己挨了揍。她開門時倒抽了一口氣,我幾乎也跟著倒抽了一口氣。
等伍利做完介紹,我解釋自己在火車站摔了一跤,她從藥櫃裏拿出一個可愛的小急救箱,讓我坐在這張餐桌旁,清理我嘴唇上的血跡,給我一袋凍豌豆敷眼睛。我倒希望像重量級拳擊冠軍一樣用生牛排,但乞丐沒資格挑三揀四。
——你要再來一片阿司匹林嗎?她問。
——不用,我沒事。
我們都沉默了片刻,我抿了一口她丈夫的威士忌,她抿了一口她的茶。
——你是伍利的室友?
——是的。
——所以,在台上表演的是你父親?
——他在台下和台上的時間不相上下,我笑著說。但沒錯,那是我老爹。他一開始是莎士比亞戲劇演員,後來去演馬戲了。
聽到馬戲一詞,她笑開了。
——伍利寫信給我,提到你父親合作過的一些表演者。逃脫藝術家和魔術師……他相當著迷。
——你弟弟喜歡精彩的睡前故事。
——嗯,可不是嗎。
她隔著餐桌看我,像是想問什麽,卻又低頭看茶。
——怎麽了?我問道。
——有個私人問題。
——這種問題最棒了。
她端詳我片刻,想判斷我是不是真心的。她一定認為我是真心的。
——你怎麽會去薩萊納的,達奇斯?
——噢,說來話長。
——我的茶才剛喝呢……
於是,我又給自己倒了一指高的威士忌,講起我的小鬧劇,心裏想著:也許伍利家的每個人都喜歡精彩的睡前故事。
那是一九五二年的春天,我十六歲生日剛過幾周,當時我們住在陽光旅館的42號房間,老頭子睡彈簧床,我睡地板。
那時,我老爹正處於他喜歡說的過渡階段,意思是他被上一份工作解雇了,還沒找到下一份會被解雇的工作。他整天跟住在走廊對麵的老夥計菲茲混在一起。下午稍早時,他們會拖著腳去掃**公園長凳、水果車、報攤,以及其他任何可能有人掉下五分錢卻懶得撿起的地方。然後,他們會去地鐵站,手裏捧著帽子,唱些傷感的歌。他們摸透了自己的觀眾,會在第三大道站為愛爾蘭人唱《丹尼男孩》[1],在斯普林街站為意大利人唱《萬福瑪利亞》,他們唱得眼淚直流,好像字字句句真心實意。他們去運河街站的站台時,甚至還有一首意第緒語的曲子,歌頌猶太小鎮上的時光。到了晚上,他們會給我二十五美分,打發我去看兩場連映的電影,然後帶著辛辛苦苦掙來的錢去伊麗莎白街的某家廉價小酒館,把錢喝個精光。
因為他們倆都會睡到中午才起床,所以我早上醒來後,就在旅館裏閑逛,找點東西吃,或找個人聊聊。那個時間點,機會十分渺茫,但也有個別早起的人,其中最有趣的無疑是馬瑟林·莫泊桑。
在二十年代,馬瑟林已經是歐洲最著名的小醜之一,在巴黎和柏林的演出場場爆滿,演出結束後,觀眾起立熱烈鼓掌,女人們排著隊候在後台門口。毫無疑問,馬瑟林不是一般的小醜。他不是那種臉上塗滿顏料,腳穿特大號的鞋子,按著喇叭笨拙亂走的人。他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是詩人,也是舞蹈家。一個細心觀察世界並深刻感受事物的人——就像卓別林[2]和基頓。
他最厲害的節目之一是在熙熙攘攘的城市街道扮演乞丐。幕布拉開,他出現了,在大都市的人群中穿梭。他微微鞠躬,試圖吸引在報攤旁為頭條新聞爭論不休的兩個男人的注意;他脫下皺巴巴的帽子,試圖跟一個保姆說話,她正一門心思照料患急腹痛的寶寶。不管是脫帽還是鞠躬,他想打交道的每個人都繼續忙著自己的事,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一樣。就在馬瑟林準備接近一個神情沮喪又害羞的年輕女子時,一個近視的學者撞到了他,把他頭上的帽子撞飛了。
馬瑟林開始追趕那頂帽子。可每當他快抓住時,一個心不在焉的行人就會把帽子踢向另一邊。試了幾次無果之後,馬瑟林極其沮喪地發現,一個矮胖的警察即將毫無察覺地踩上帽子。馬瑟林別無他法,隻能朝空中伸出一隻手,打了個響指——然後,所有人都定格在原地。所有人,除了馬瑟林。
這時,神奇的事發生了。
有那麽幾分鍾,馬瑟林在舞台上滑來滑去,笑容燦爛地在一動不動的行人中間滑行,仿佛無憂無慮。然後,他從賣花的小販那裏拿了一枝長莖玫瑰,害羞地遞給愁眉不展的年輕女子。他會對報攤旁爭論不休的男人說一兩句話。他會對嬰兒車裏的寶寶做鬼臉。他會大笑、評論、提建議,一切都無聲地進行著。
正當馬瑟林準備在人群中再轉一圈時,他聽到一陣幽微的嘀嗒聲。他停在舞台中央,將手伸進破背心,掏出一塊純金的懷表,顯然是他人生另一階段的遺跡。他按開表蓋,看看時間,一臉悲傷,意識到他的小把戲已經玩得夠久了。他收好懷表,小心翼翼地從胖警察腳下撿起他那頂皺巴巴的帽子——那隻腳一直懸在半空,這本身就是一種體操絕技。他拍拍帽子,戴回頭上,麵對觀眾,打了個響指,演員們的所有行動恢複如初。
這場表演值得一看再看。因為在你第一次看時,馬瑟林最後打完響指,世界似乎回到了原來的模樣。可在你第二次或第三次看時,你會意識到,世界不完全是原來的模樣。因為當害羞的年輕女子走開時,她笑著發現手中有一枝長莖玫瑰。在報攤旁爭執的兩個男人暫停爭執,忽然拿不準自己的立場。盡力安撫哭泣寶寶的保姆驚訝地發現寶寶在咯咯笑。你要是多看幾次馬瑟林的表演,可能會在幕布落下前的幾秒鍾內留心到這一切。
一九二九年秋天,馬瑟林在歐洲名聲正盛,他被一份承諾出價六位數的合約引到紐約,受邀在馬戲大劇院[3]進行六個月的駐場演出。他懷著藝術家的滿腔熱忱,收拾好行囊,準備在自由之國長期逗留。可好巧不巧的是,就在他在德國不來梅登上輪船的那一刻,華爾街股市開始暴跌。
當他在西區碼頭上岸時,他的美國製作人已經破產,馬戲大劇院關張,他的合約也泡湯了。巴黎的銀行給他下榻的酒店發了一封電報通知他,股市暴跌也讓他失去了一切,甚至湊不夠安然回家的路費。於是,當他敲響其他製作人的門時,卻發現盡管自己在歐洲頗有名氣,但在美國幾乎沒人知道他是誰。
這時,從馬瑟林頭上掉下來的是他的自尊。每當他俯身想撿起它時,一個過路人就會把它踢到馬瑟林夠不著的地方。他追趕著他的自尊,失望地從一個地方跑到另一個地方,到頭來發現自己淪落到在街角表演啞劇,住進陽光旅館——就在走廊盡頭的49號房間。
自然而然地,馬瑟林成了酒鬼。但不像菲茲和我老爹那樣。他不會去廉價小酒館,緬懷昔日的輝煌,宣泄過去的怨憤。每到晚上,他會買瓶便宜的紅酒,關上房門,獨自在房裏喝酒,以流暢優雅的動作給杯子斟酒,仿佛那是表演的一部分。
而在早上,他會把門半開著。當我敲門時,他會脫下早已不存在的帽子歡迎我。有時候,他如果手裏有點錢,就會讓我去買牛奶、麵粉和雞蛋,在電熨鬥的底盤上給我們倆做小薄餅。當我們坐在他房間的地板上吃早餐時,他不會談論他的過去,而是詢問我的將來——我想去的所有地方,我想做的所有事情。這是開始新一天的好辦法。
後來有天早上,我走到走廊盡頭,他的房門沒有半開著。我輕輕敲門,沒人回應。我把一隻耳朵貼在木門上,聽到幽微至極的嘎吱聲,像是有人在彈簧**翻身。我擔心他可能生病了,就把門推開一條縫。
——馬瑟林先生?我說。
他沒有回答,我把門推開,卻發現床沒被睡過,寫字椅倒在房間中央,而馬瑟林掛在吊扇上。
你瞧,那個嘎吱聲不是來自彈簧床,而是來自他緩緩前後晃動的身體。
我叫醒父親,把他帶進房間,他隻是點了點頭,像是早料到會這樣。然後,他讓我下樓去前台,讓人報警。
半個小時後,房裏來了三名警察——兩名巡警和一名警探,給我、我的父親和探頭探腦的鄰居們錄口供。
——他被搶劫了嗎?有個房客問道。
一名巡警指了指馬瑟林的桌子作為回應,那裏擺著他口袋裏的東西,包括一張五美元的鈔票和一些零錢。
——那塊表呢?
——什麽表?警探問道。
大家立刻開始談論起那塊純金的懷表,說它是這個老小醜表演的點睛之物,他從不離身,哪怕破產了也留著。
警探看向巡警,巡警搖搖頭,又看向我的父親。這時,父親看向我。
——嗯,達奇斯,他說著把一隻胳膊搭在我的肩上,這很重要。我要問你一個問題,我希望你如實回答。當你發現馬瑟林的時候,你看到他的表了嗎?
我默默地搖頭。
——也許你是在地板上發現它的,他有意提示。你撿了起來,以免弄壞。
——沒有,我又搖搖頭說。我根本沒看到他的表。
父親幾乎是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轉向警探,聳聳肩膀,像是已經盡力了。
——搜身,警探說。
一名巡警讓我掏空口袋,而口香糖包裝紙中竟有一塊連著長長金鏈子的金表,想象一下當時我有多麽驚訝。
想象一下我有多麽驚訝,啊,因為我真的很驚訝。大吃一驚。簡直目瞪口呆。整整兩秒鍾。
兩秒鍾後,事情就一清二楚了。我老爹讓我下樓去前台,這樣他就能搜查屍體了。那個愛管閑事的鄰居提到表之後,父親把一隻胳膊搭在我的肩上,趁著說話的空當,在他被搜身之前把表塞進了我的口袋。
——噢,達奇斯,他大失所望地說。
不到一個小時,我就到了警局。作為一個初次犯罪的未成年人,我原本可以由父親保釋看管。但因為老小醜的懷表價值不菲,這不是小偷小摸,而是重大盜竊罪。更糟糕的是,陽光旅館曾有其他幾起盜竊報案,菲茲在一份宣誓證詞中聲稱,他曾看到我從一兩個別的房間裏出來。仿佛這還不夠糟似的,兒童服務機構的人發現我已經五年沒上過學了,這讓父親極其震驚。當我在少年法庭出庭時,父親被迫承認,身為一個勤勞的鰥夫,他無法保護我免受鮑厄裏街的惡劣影響。大家一致同意,為了我著想,我應該被送往青少年改造項目,一直待到十八歲。
法官宣布判決後,父親問能否在任性的兒子被帶走前給他幾句忠告。法官默許了,可能以為父親會把我拉到一邊,很快說完。然而,我老爹把大拇指插進背帶褲,挺起胸膛,對著法官、法警、旁聽席和速記員發表了一番演講。尤其是速記員!
——臨別之際,我的孩子,他對所有人說,我的祝福與你同在。我雖無法同行,但贈你幾句忠告,需銘記於心:你要為人和善,但定不可粗俗。你要多聽少言。要接受每個人的批評,但保留自己的判斷。最重要的是:要忠實於自己。正如先有白晝才有黑夜,隻有忠實於你自己,你才不會欺騙任何人。永別了,我的孩子,他最後說。永別了。[4]
當他們帶我離開法庭時,他真的流下了一滴淚,這隻老狐狸。
——太可怕了,薩拉說。
我從她的表情看得出,她是真心的。她的神情夾雜著同情、憤慨和保護欲。你看得出來,無論她自己的人生是否幸福,她一定會成為一個好媽媽。
——還行吧,我說,想緩解她的擔憂。薩萊納也沒那麽糟。我每天有三頓飯,還有一張床墊。而且如果我沒去那裏,就永遠不會認識你弟弟。
我跟著薩拉走到水池邊清洗空酒杯,她向我表示感謝,露出特有的寬容微笑,然後向我道晚安,轉身離開。
——薩拉姐姐,我說。
她轉過身來,揚起眉毛以示詢問。然後,她帶著一貫沉默的驚訝看著我將手伸進她的睡袍口袋,取出那個小棕瓶。
——相信我,我說,這些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她離開廚房後,我把瓶子塞進調料架的底部,感覺今天做了第二件好事。
注釋:
[1]經典愛爾蘭民謠。
[2]查爾斯·卓別林(1889—1977),英國著名喜劇演員。
[3]馬戲大劇院(Hippodrome)位於第六大道西四十三街和西四十四街之間,一九〇五年開幕,後因電影的流行於一九三九年拆除。
[4]哈裏·休伊特的告別語化用了《哈姆雷特》第一幕第三場中波洛尼厄斯對其子雷歐提斯的告別語。——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