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利
星期五下午一點半，伍利站在FAO施瓦茨[1]商店裏最最最喜歡的位置。那可不是隨隨便便的地方喲！因為在這家玩具店裏，有太多可以流連忘返的地方了。要走到這個位置，他必須穿過一大堆巨大的毛絨動物——包括那隻拋媚眼的老虎，還有那隻實體大小的長頸鹿，它的腦袋都快撞上天花板了。他必須穿過賽車區，兩個小男孩正在8字形賽道上玩小法拉利。坐自動扶梯上樓後，他必須穿過魔術道具區，有個魔術師正在把方塊J變消失。哪怕有那麽多東西可看，商店裏最讓伍利感到快樂的卻是擺放玩具屋家具的大玻璃櫃。
櫃子長二十英尺，有八麵玻璃架，比聖喬治學校體育館的獎杯陳列櫃都大，裏麵從上到下、從左到右擺滿了精美的迷你複刻品。櫃子左邊有一整片區域專門擺放奇彭代爾[2]家具——奇彭代爾高腳櫃，奇彭代爾桌子，還有一套餐廳桌椅——十二把奇彭代爾椅子整齊地圍著一張奇彭代爾餐桌。這張餐桌跟他們以前的那張餐桌一模一樣，就是擺在第八十六街褐石屋餐廳裏的那張。當然，他們不會每天都在奇彭代爾餐桌上吃飯。它是為生日和節日等特殊場合保留的，那時他們會在桌上擺放最好的瓷餐具，點燃枝形大燭台上的所有蠟燭。至少，在伍利的父親去世前一直是這樣的。後來，他的母親再婚，搬去棕櫚灘，把那張餐桌捐贈給了婦女交換組織[3]。
天哪，凱特琳姐姐氣壞了！
當搬運工來取那套餐桌椅時，她對母親說道（或者說是吼道），你怎麽能這樣，那是曾外婆的東西！
噢，凱特琳，母親回答，你要那樣的桌子幹嗎？不過是個能坐十二個人的老古董罷了。現在誰還辦晚宴啊。對不對，伍利？
伍利當時不知道人們是否還辦晚宴，現在依然不知道。所以，他一句話沒說。但姐姐說了些什麽。當搬運工抬著奇彭代爾餐桌出門時，她對他說了句話。
好好看看吧，伍利，她說，因為你再也見不到那樣的桌子了。
於是，他仔仔細細地看了一下。
但事實證明，凱特琳說錯了。因為伍利又見到那樣的桌子了。眼下就在FAO施瓦茨的陳列櫃裏。
陳列櫃裏的家具是按時間順序擺放的。所以，從左往右走，你可以從凡爾賽宮一路穿梭到現代公寓的客廳，裏麵有一台留聲機、一張雞尾酒桌和兩把米斯·範德·羅厄[4]的椅子。
伍利明白，奇彭代爾先生和範德·羅厄先生[5]因其設計的椅子受到高度讚譽。可在他看來，這些精美迷你複刻品的製作者就算得不到更高的讚譽，也理應與他們不相上下。因為製作這麽小尺寸的奇彭代爾椅子或範德·羅厄椅子肯定比製作一把給人坐的椅子更難。
但伍利最喜歡的部分在櫃子的最右邊，那裏擺著一係列的廚房玩具屋。頂上那個叫草原廚房，放著一張簡單的木桌和一台黃油攪拌器，鑄鐵爐子上放著一隻鑄鐵平底鍋。下麵是維多利亞廚房。你看得出這是讓廚師烹飪的那種廚房，因為沒有桌椅供你坐下來吃晚餐，但有個長長的木製島台，上麵由大到小掛著六隻銅鍋。最後是今日廚房，擺滿了摩登奇物。除了一個亮白色的爐灶和一台亮白色的冰箱，還有一張鑲了紅色富美家貼麵的四人桌，四把帶紅色塑料椅座的鉻合金椅子。另有一台凱膳怡[6]廚師機，一個帶黑色小壓杆的烤麵包機，裏麵還有兩片小麵包。在廚台上方的櫥櫃裏，你能看到許許多多迷你麥片盒和迷你湯罐。
——我就知道你在這裏。
伍利轉頭，發現姐姐站在他身旁。
——你是怎麽知道的？他驚訝地問。
——我是怎麽知道的！薩拉哈哈一笑重複道。
伍利也笑了。因為，當然了，他很清楚她是怎麽知道的。
在他們小時候，每年十二月，沃爾科特外婆都會帶他們來FAO施瓦茨，讓他們挑選各自的聖誕禮物。有一年，當所有紅色大購物袋都裝得滿滿當當，全家人都扣好外套，準備離開時，他們發現，在節日的一片忙亂中，小伍利不知怎的不見了。家人們被派到各個樓層，喊著他的名字，最後薩拉在這裏找到了他。
——那時我們幾歲？
她搖搖頭。
——我不知道。那是外婆去世的前一年，所以我想我十四歲，你七歲吧。
伍利搖搖頭。
——那太難了，不是嗎？
——什麽太難了？
——挑選聖誕禮物，這裏讓人眼花繚亂！
伍利揮舞著手臂，想環住樓裏所有的長頸鹿、法拉利和魔法道具。
——是啊，她說，選起來太難了。特別是對你而言。
伍利點點頭。
——之後，他說，等我們挑完自己的禮物，外婆會讓司機把購物袋送回家，然後帶我們去廣場酒店[7]喝下午茶。你還記得嗎？
——我記得。
——我們會坐在那個有棕櫚樹的大廳。他們會端來那種點心塔，下層是小小的水田芥、黃瓜和三文魚做的三明治，頂層是小小的檸檬撻和巧克力手指泡芙。外婆會讓我們先吃三明治，再吃甜點。
——你必須自己爬上天堂。
伍利哈哈大笑。
——嗯，沒錯。外婆以前常這麽說。
伍利和薩拉乘自動扶梯到了一樓，伍利闡釋著他的新想法，說玩具屋椅子的製作者就算得不到比奇彭代爾先生、範德·羅厄先生更高的讚譽，也理應與他們不相上下。快到前門時，有人在他們身後急切地叫喊。
——等等！等等，先生！
伍利和姐姐回頭看是哪裏傳來的聲音，發現一個看著很像經理的男人正揚著一隻手追趕他們。
——等一下，先生，那人一邊喊一邊徑直跑向伍利。
伍利轉頭看姐姐，原打算裝出一副滑稽的驚訝表情。但她盯著那人跑近，露出一絲恐懼。一個微小卻令人心碎的暗示。
那人跑到他們麵前，停下來喘氣，然後對伍利說話。
——真抱歉這麽大聲喊你們。但你忘記你的熊了。
伍利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熊啊！
他轉向姐姐，她看起來既困惑，又鬆了口氣。
——我把熊忘了，他笑著說。
這時，一直跟在經理後麵的年輕女子出現，她抱著一隻幾乎跟她一樣大的熊貓。
——謝謝二位，伍利說著把熊抱在懷裏，十分感謝。
兩名員工回到自己的崗位，薩拉轉向伍利。
——你買了一隻熊貓？
——送給寶寶的！
——伍利，她微笑著搖搖頭說。
——我考慮過灰熊和北極熊，伍利解釋道，但它們看起來都太凶了。
為了說明，伍利本想舉起爪子、露出牙齒，但他抱著熊貓，挪不開手。
他抱著熊貓，挪不開手，連旋轉門都出不去。於是，那個身穿鮮紅色製服、總是守在FAO施瓦茨門口的警衛立刻采取行動。
——讓我來，他殷勤地說。
然後，他打開那扇不旋轉的門，讓姐弟倆和熊貓走到商店與第五大道之間的小平台。
今天天氣很好，陽光照耀著排列在中央公園邊上的馬車和熱狗車。
——來跟我坐一會兒，薩拉說，語氣暗示著將有一場嚴肅的談話。
伍利有點不情不願地跟著姐姐在一張長凳上坐下，把熊貓放在他們中間。但薩拉把熊貓抱起來放在一邊，這樣他們之間就不會隔著東西了。
——伍利，她說，我想問你一些事。
她注視著他，伍利在她臉上看出擔心，也有猶豫，似乎她忽然不確定自己到底想不想問她原本想問的事了。
伍利伸出一隻手，搭在她的前臂上。
——你不用問，薩拉。你什麽都不用問。
伍利看著她，看出她臉上的擔心與猶豫持續拉鋸著。於是，他盡力安慰她。
——提問可能會變得非常微妙，他說，就像岔路口一樣。你們也許正聊得非常愉快，然後有人提了個問題，眨眼之間，你們就往一個全新的方向走了。十有八九，這條新路會把你們帶到非常愜意的地方，可有時你隻是想走原本的方向。
兩人沉默了片刻。然後，伍利捏了捏姐姐的胳膊，因冒出一個新想法而激動不已。
——你有沒有注意過，他說，你有沒有注意過，很多問題都是以字母W開頭的？
他伸出手指數著。
——誰（Who）。什麽（What）。為什麽（Why）。什麽時候（When）。哪裏（Where）。哪個（Which）。
這件有趣的小事讓姐姐展開了笑顏，他看出她的擔心和猶豫消失了片刻。
——這難道不有趣嗎？他繼續說。我是說，你覺得為什麽會這樣呢？幾百年前，單詞一開始被創造出來時，W的發音到底有什麽特別，讓單詞創造者用來提所有的問題？而不是用T或P呢？這讓人有點為W感到難過，不是嗎？我是說，這壓力也太大了。尤其是當有人問你一個以W開頭的問題時，他們常常不是真的在問你問題。他們是在變相地發表觀點。就像，就像……
伍利模仿母親的姿勢和語氣。
——你什麽時候才能長大！以及，你為什麽要這麽做！還有，你到底在想什麽！
薩拉哈哈大笑，見她這麽笑真好。因為她笑起來很美。她絕對是伍利見過笑起來最美的人了。
——好吧，伍利。我不會問你問題的。
現在，輪到她伸出一隻手搭在他的前臂上。
——但是，我要你向我保證。我要你答應我，你看過我之後就回去。
伍利想低頭看腳，但感覺到她的手指按壓他的前臂。他從她的臉上看得出，盡管她仍然擔心，但已經不再猶豫了。
——我保證，他說，我保證……我會回去的[8]。
然後，她捏了捏他的前臂，就像他之前一樣，看著像是卸下了肩上的重擔。她向後靠在長凳上，他也照做。他們坐在熊貓旁邊，不禁望向第五大道對麵的廣場酒店。
伍利帶著燦爛的笑容站起來，轉向姐姐。
——我們應該去喝下午茶，他說，懷舊一下。
——伍利，薩拉耷拉著肩膀說，已經兩點多了，我還要去波道夫百貨商店[9]拿裙子，要做頭發，然後回公寓換衣服，準時趕去勒帕維永餐廳[10]和丹尼斯碰頭。
——噢，吧啦吧啦吧啦，伍利說。
薩拉張嘴想再說句話，但伍利抱起熊貓，在姐姐麵前晃來晃去。
——噢，吧啦吧啦吧啦，他用熊貓的聲音說。
——好吧，薩拉笑著說，懷舊一下，我們去廣場酒店喝下午茶吧。
注釋：
[1]美國一家曆史悠久的玩具店，主營高檔玩具，創立於一八六二年。其第五大道上的門店曾是紐約的著名景點之一，於二〇一五年永久關閉。
[2]托馬斯·奇彭代爾（1718—1779），英國傑出家具設計師，被譽為“歐洲家具之父”。此處指奇彭代爾風格的家具。
[3]一家由女性經營的商店，通過出售舊物品為慈善事業籌款。
[4]路德維希·米斯·範德·羅厄（1886—1969），德國現代主義建築大師，堅持“少即是多”的設計理念。
[5]原文為“Mr.van der Rohe”，伍利誤以為這位設計師的姓是範德·羅厄，名字是米斯，便稱其為範德·羅厄先生。實際上設計師的姓是米斯·範德·羅厄。——編者注
[6]凱膳怡（KitchenAid），創立於一九一九年，美國高端廚房家電品牌。
[7]開幕於一九〇七年的豪華酒店，東臨大軍團廣場，廣場飯店因此得名。
[8]薩拉的意思是讓伍利回薩萊納，但伍利的保證沒有指明地點，他其實是說他會回營地。——作者注
[9]波道夫·古德曼百貨商店位於曼哈頓第五大道，主打高端奢侈品。
[10]紐約高檔法式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