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下午一點半,埃米特走近第一百二十六街的一棟褐石屋。

——又來了,那個膚色較淺的黑人少年靠在門廊頂端的欄杆上說。

膚色較淺的那人說話時,坐在底層台階的大胖子抬頭看埃米特,麵露熱情的驚喜表情。

——你也是來挨揍的?他問道。

他無聲地笑著,渾身顫抖,這時房子大門開了,湯豪斯走出來。

——哎喲喲,他笑著說,這不是埃米特·沃森先生嘛。

——嘿,湯豪斯。

湯豪斯停下腳步,瞪著那個膚色較淺的人,他稍微擋著道了。那人不情不願地讓到一邊,湯豪斯走下門廊,跟埃米特握手。

——很高興見到你。

——我也很高興見到你。

——我猜他們提前幾個月放你出來了。

——因為我父親的事。

湯豪斯同情地點點頭。

膚色較淺的人鬱悶地看著他們交談。

——這又是誰啊?他問道。

——朋友,湯豪斯頭也不回地答道。

——那個薩萊納一定是能交很多朋友的地方。

這次,湯豪斯確實回頭看了一眼。

——閉嘴,莫裏斯。

莫裏斯瞪了湯豪斯一會兒,然後鬱悶地望向街道,那個笑嘻嘻的人則搖了搖頭。

——走,湯豪斯對埃米特說,我們去散個步吧。

兩人一起走在街上,湯豪斯沉默不語。埃米特明白,他是在等和其他人拉開一些距離。所以埃米特也沉默不語,直到他們拐過街角。

——你看到我好像並不驚訝。

——嗯,達奇斯昨天來過。

埃米特點點頭。

——我聽說他要來哈勒姆,就猜到他是來找你的。他要幹嗎?

——他要我揍他。

埃米特停下腳步,轉向湯豪斯,所以湯豪斯也停下腳步轉過身。有那麽一會兒,他們麵麵相覷,一聲不吭——這兩個膚色不同、出身不同的年輕人卻有著相似的個性。

——他要你揍他?

湯豪斯壓低聲音回答,像講悄悄話似的,盡管周圍沒人聽得到。

——那就是他要的,埃米特。他腦袋裏有個想法,認為他欠我什麽——因為我在阿克利手上挨了鞭子——如果我給他幾拳,我們就扯平了。

——你怎麽做的?

——我揍了他。

埃米特有些驚訝地盯著他的朋友。

——他讓我沒得選。他說他大老遠跑到上城是來算賬的,而且明確表示,賬不算清楚就不離開。我揍了他一拳,他非得要我再打一拳。兩拳。他的臉上挨了三拳,他連拳頭都沒抬,就在我們剛剛站的門廊底下,就在那些小子麵前。

埃米特把目光從湯豪斯身上移開,陷入思考。他沒有忘記,為了還清自己的債,五天前他也挨了一頓揍。埃米特不算迷信。他不喜歡四葉草,也不怕黑貓。可一想到達奇斯在眾目睽睽之下挨了三拳,他有種不詳的奇怪感覺。但這沒有改變不得不做的事情。

埃米特又看向湯豪斯。

——他說他住在哪裏了嗎?

——沒有。

——他說他要去哪裏了嗎?

湯豪斯頓了一下,然後搖搖頭。

——他沒說。但聽著,埃米特,如果你一心要找達奇斯,那你要知道,不隻你在找他。

——什麽意思?

——昨晚來了兩個警察。

——因為他和伍利逃獄了?

——也許吧。他們沒說。但比起伍利,他們明顯對達奇斯更感興趣。而且我有種感覺,事情可能不僅僅是追查兩個逃獄的孩子那麽簡單。

——謝謝你告訴我。

——應該的。在你離開之前,有個東西你一定想看。

湯豪斯帶埃米特走了八個街區,來到一條看起來更像西班牙人而非黑人社區的街道。街上有個雜貨鋪,三個男人在人行道上玩多米諾骨牌,收音機裏播著一首拉丁舞曲。走到街區盡頭,湯豪斯停下來,街對麵是一家汽車修理店。

埃米特轉頭看湯豪斯。

——就是那家汽車修理店?

——就是它。

這家店的老板姓岡薩雷斯,戰後帶著妻子和兩個兒子從南加利福尼亞移居紐約——街坊叫那對雙胞胎兄弟帕科和皮科。從兄弟倆十四歲起,岡薩雷斯就讓他們放學後在店裏幫工——清洗工具、掃地、倒垃圾——讓他們了解如何腳踏實地賺每一塊錢。帕科和皮科了然於心。十七歲時,他們負責周末的打烊工作,便開始做起了自己的小生意。

店裏的大部分汽車送過來是因為擋泥板鬆動或車門有凹坑,除此之外都能正常使用。所以,每逢星期六晚上,兄弟倆開始把店裏的汽車以每小時幾美元的價格租給附近的男孩。在湯豪斯十六歲時,他約了一個叫克拉麗絲的女孩出去玩,她剛好是十一年級最漂亮的女孩。她答應後,湯豪斯找他兄弟借了五美元,向雙胞胎租了一輛車。

他計劃準備一點野餐用的食物,載著克拉麗絲去格蘭特將軍墓[1],他們可以把車停在榆樹下,眺望哈得孫河。可好巧不巧的是,那晚雙胞胎兄弟唯一可租的車是一輛鍍鉻別克雲雀敞篷車。那輛車看起來太酷了,讓克拉麗絲這樣的漂亮女孩坐在前排,一整晚盯著河裏的駁船開來開去,那簡直太遺憾了。於是,湯豪斯轉而打開頂篷,打開廣播,載著他的約會對象去第一百二十五街來回兜風。

——你真該瞧瞧我們當時的樣子,湯豪斯說,那是在薩萊納的一個晚上,他們在黑暗中躺在自己的鋪位上。我穿著複活節盛裝,衣服的藍幾乎跟那輛車一樣,她穿著一條亮黃色連衣裙,後背開口很低,半個背都露了出來。那輛雲雀可以在四秒鍾內從零加速到六十邁,但我隻開到二十邁,這樣就能和所有我們認識的人、一半我們不認識的人打招呼了。我們沿著第一百二十五街行駛,經過特裏薩酒店、阿波羅劇院和肖曼爵士俱樂部前麵那些穿著考究的人。開到百老匯後,我就掉個頭,再一路開回去。每繞一圈,克拉麗絲就會坐得更近一點,直到完全貼在我身上。

最後,克拉麗絲提議去格蘭特將軍墓,把車停在榆樹下。於是,他們去了那裏,忘情地在夜色中親熱,直到兩個巡警的手電筒照進車裏。

原來,雲雀的主人是阿波羅劇院前麵的某個穿著考究之人。因為湯豪斯和克拉麗絲一直在揮手,所以警察沒費多少工夫就在公園找到了他們。打斷這對小情侶後,一名警察開著雲雀送克拉麗絲回家,另一名警察則開著警車送坐在後排的湯豪斯去警局。

湯豪斯是未成年人,從沒惹過麻煩,如果供出雙胞胎兄弟,可能被嚴厲訓斥一頓就算了。但他不是告密者。警察問他為什麽會開著一輛不屬於他的車,他說自己溜進了岡薩雷斯先生的辦公室,偷走鉤子上的鑰匙,趁沒人注意把車開走了。因此,湯豪斯沒被嚴厲訓斥,而是被判在薩萊納服刑十二個月。

——來吧,他說。

兩人穿過街道,經過岡薩雷斯先生的辦公室,他正在裏麵打電話,然後進入維修區。第一個車位停著一輛尾部凹陷的雪佛蘭,第二個車位停著一輛引擎蓋變形的別克路霸,這兩輛車像是同一場車禍中的前後車。收音機在看不到的地方播著一首舞曲,在埃米特聽來,可能跟他們經過多米諾骨牌玩家身邊時聽到的是同一首,但他知道也可能不是。

——帕科!皮科!湯豪斯的喊聲蓋過了音樂。

兄弟倆從雪佛蘭後麵出來,穿著髒兮兮的連體衣,用抹布擦手。

要說帕科和皮科是雙胞胎,你乍一眼猜不出來——帕科又高又瘦,頭發蓬亂,皮科又矮又壯,頭發很短。隻有當他們咧嘴大笑,露出大白牙時,你才看得出他們像一家人。

——這就是我跟你們提過的朋友,湯豪斯說。

兄弟倆轉向埃米特,對他露齒一笑。然後,帕科朝修理店最裏麵揚了揚頭。

——在那裏。

埃米特和湯豪斯跟著兄弟倆經過別克路霸,走到最後一個停車位,那裏有輛車被防水布罩著。兄弟倆一起拉開防水布,一輛淡藍色的史蒂倍克露了出來。

——這是我的車,埃米特驚訝地說。

——可不是嗎,湯豪斯說。

——它怎麽會在這裏?

——達奇斯留下的。

——車子沒問題吧?

——差不多吧,帕科說。

埃米特搖了搖頭。真是完全無法理解達奇斯選擇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做什麽事情。不過,隻要車回到手裏,也能正常開,他就沒必要弄懂達奇斯的選擇。

埃米特迅速繞了一圈,高興地發現車上的凹坑沒有新增,跟他剛買時一樣。可打開後備廂後,他發現背包不見了。更重要的是,他拉開蓋在備胎上的毛氈,發現信封也不見了。

——一切都好嗎?湯豪斯問道。

——嗯,埃米特說著輕輕關上後備廂。

埃米特走到車頭,透過駕駛座的窗戶瞥了一眼,然後轉向帕科。

——你有鑰匙嗎?

但帕科看向湯豪斯。

——我們有鑰匙,湯豪斯說,但還有件事你得知道。

湯豪斯還沒來得及解釋,修理店另一頭傳來一聲怒吼。

——這他媽搞什麽!

埃米特以為是岡薩雷斯先生,因為兒子們沒在幹活兒而惱火,可轉身卻看到那個叫莫裏斯的人大步走向他們。

——這他媽搞什麽,莫裏斯又說了一遍,但放慢了語速,讓字一個一個地蹦出來。

湯豪斯小聲告訴埃米特,這是他的表弟。等莫裏斯走到他們麵前,湯豪斯不屑地回答。

——什麽這他媽搞什麽,莫裏斯?

——奧蒂斯說你要交出鑰匙,我簡直不敢相信。

——噢,你現在可以相信了。

——可這是我的車。

——這車跟你沒半點關係。

莫裏斯驚詫地盯著湯豪斯。

——那個瘋子給我鑰匙的時候你也在場。

——莫裏斯,湯豪斯說,你一整個星期都在找我的茬兒,我真是受夠了。所以,管好你自己,別等到我來收拾你。

莫裏斯咬緊牙關,瞪了湯豪斯一會兒,又轉身大步離開。

湯豪斯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像是一個人正努力回想被無關緊要的事打斷之前想說的要緊話,這是對表弟的又一次輕視。

——你剛要跟他說車的事,帕科提示。

湯豪斯想起來似的點點頭,轉向埃米特。

——我昨晚對警察說,我沒見過達奇斯,他們肯定沒相信。因為他們今早又回來了,在街區到處問問題。比如有沒有見到兩個白人男孩在我家門廊閑逛,或是開車在附近轉悠——開一輛淡藍色的史蒂倍克……

埃米特閉上眼睛。

——就是這樣,湯豪斯說。不管達奇斯惹了什麽麻煩,看樣子他是開著你的車去犯事的。如果你的車被卷進去了,警察最終會認為你也卷進去了。這就是我把車藏在這裏而沒有停在街上的原因之一。而另一個原因是,說到噴漆,岡薩雷斯兄弟倆稱得上是藝術家了。是不是啊,小子們?

——堪比畢加索[2],皮科第一次開口回答。

——等我們處理完,帕科說,連她老娘都認不出來。

兄弟倆開始大笑,但見埃米特和湯豪斯都沒跟著笑,就不笑了。

——要多久?埃米特問。

兄弟倆麵麵相覷,然後帕科聳聳肩膀。

——如果我們明天開始,進展順利的話,可以在……周一早上完成?

——對[3],皮科點頭表示同意。周一[4]。

又要耽擱了,埃米特想。但信封不見了,在找到達奇斯之前,他反正也不能離開紐約。而且,關於這輛車,湯豪斯說得對。如果警察正在積極地尋找一輛淡藍色的史蒂倍克,那就沒必要再開一輛這樣的車了。

——那就周一早上吧,埃米特說,謝謝二位。

在修理店外,湯豪斯提出陪埃米特走回地鐵站,但埃米特想先了解一些事。

——當我們站在你家門廊時,我問達奇斯去了哪裏,你猶豫了——就像一個人知道一些事,但不想承認自己知道。如果達奇斯對你說了他要去哪裏,我需要你告訴我。

湯豪斯歎了口氣。

——聽著,他說,我知道你喜歡達奇斯,埃米特。我也是。他是一個忠誠的朋友,盡管行事狂悖,滿嘴跑火車,卻有趣至極,我很高興能認識他。可他也像那種天生沒有周邊視覺的人。他能看到眼睛正前方的一切,看得比大多數人更清楚,可一旦那東西向左或向右偏了一英寸,他就壓根兒看不見了。這會給他自己,也給靠近他的人帶來各種各樣的麻煩。我想說的是,埃米特,你既然已經拿回車了,要不別管達奇斯了。

——沒什麽比不管達奇斯更讓我開心的了,埃米特說,但事情沒那麽簡單。四天前,比利和我正準備開車去加利福尼亞,他和伍利開走了史蒂倍克,這就夠麻煩的了。而我父親去世前,他在汽車後備廂裏放了一個裝著三千美元的信封。達奇斯把車開走前信封還在,現在不見了。

——該死的,湯豪斯說。

埃米特點點頭。

——別誤會:我很高興拿回車。可我需要那筆錢。

——行吧,湯豪斯說,點點頭表示讓步。我不知道達奇斯住在哪裏。但他昨天離開之前,想說服我跟他和伍利一起去馬戲團。

——馬戲團?

——沒錯。在紅鉤區。科諾弗街上,就在河邊。達奇斯說他今晚六點要去那裏看演出。

兩人從汽車修理店走到地鐵站,湯豪斯繞了長長的一段路,給埃米特指認地標。不是哈勒姆的地標,而是曾經出現在他們談話中的地標。在一起生活的那段時間,當他們在田裏並肩幹活兒,或是夜裏躺在床鋪上時,就會提起那些地方。比如萊諾克斯大道上的那棟公寓樓,湯豪斯的爺爺曾在屋頂上養鴿子,也曾讓湯豪斯和他兄弟在炎熱的夏夜睡在那片屋頂。比如湯豪斯的高中,他曾是學校的明星遊擊手。還有第一百二十五街,埃米特瞥了一眼那片熱鬧的路段,在那個倒黴的星期六晚上,湯豪斯和克拉麗絲就是在那條路上來回兜風的。

離開內布拉斯加州,埃米特沒什麽後悔的。他不後悔拋下他們的家和財產。他不後悔拋下父親的夢想和墳墓。在林肯公路上才開了幾英裏,他就享受著離家越來越遠的感覺,即使走錯了方向。

可當他們漫步哈勒姆時,當湯豪斯指著小時候的那些地標時,埃米特真希望自己能與這位朋友一起回摩根,哪怕隻有一天,這樣他也能指出自己人生中的地標,那些在薩萊納講來消磨時間的故事中的地標。比如他辛辛苦苦組裝的飛機,它們依然掛在比利的**;麥迪遜街上的那棟兩層樓房子,那是他在舒爾特先生手下幫忙建造的第一棟房子;還有那片廣袤無情的土地,它或許打垮了他的父親,但在他的眼中卻從來不失美麗。是的,他也會帶湯豪斯去看集市,就像湯豪斯毫不羞愧、毫不猶豫地帶他去看那片令他遭難的熱鬧路段一樣。

到達地鐵站後,湯豪斯跟著埃米特進站,一直陪他走到旋轉門。分別之前,湯豪斯轉念一想,問今晚要不要他陪埃米特去找達奇斯。

——沒事的,埃米特說,我想他不會找我麻煩的。

——嗯,他不會的,湯豪斯同意。至少,不會故意為之。

過了一會兒,湯豪斯搖搖頭,露出微笑。

——達奇斯的腦袋裏有些荒唐的想法,但有一點他說得對。

——什麽?埃米特問。

——揍完他,我確實感覺好多了。

注釋:

[1]尤利西斯·格蘭特將軍及其妻子的古典圓頂陵墓,一八九七年落成,位於曼哈頓上城莫寧賽德高地社區。

[2]原文為西班牙語“Los Picassos”。

[3]原文為西班牙語“Si”。

[4]原文為西班牙語“El lun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