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們從卡羅爾街地鐵站出來時,埃米特明白帶上弟弟是個錯誤。

直覺告訴埃米特,他不該這麽做。湯豪斯記不起馬戲團的確切地址,所以可能要走好一段路才能找到。進去之後,埃米特還得在人群中找到達奇斯。找到達奇斯後,那家夥有可能——無論概率多低——胡鬧一番才會交還信封。總而言之,把比利交給尤利西斯照顧更明智,他會很安全。可是,你要怎麽告訴一個從小就想去馬戲團的八歲小男孩,你打算去馬戲團卻不帶上他?所以,下午五點,他們從鐵軌爬下鋼梯,一起去坐地鐵。

埃米特已經去過一次布魯克林,雖然坐錯了車,但他知道該進哪個地鐵站、該去哪個站台、該坐哪輛地鐵,這起初讓他略感安慰。可昨天從開往布魯克林的地鐵換乘開往曼哈頓的地鐵時,他根本沒出站。所以,當他們從卡羅爾街地鐵站出來後,埃米特才發現布魯克林的這一帶多麽荒涼。他們經過格瓦納斯進入紅鉤區,情況似乎更糟了。沒走多久,到處都是沒有窗戶的長倉庫,倉庫邊上間或有些廉價旅館或酒吧。這一帶不像有馬戲團,除非他們把帳篷搭在碼頭上。可等河流映入眼簾,還是沒有帳篷的影子,沒有旗幟,也沒有大棚子。

埃米特正要轉身,比利指向街對麵一幢不起眼的建築,那邊有扇亮燈的小窗。

原來那是一個售票處,裏麵坐著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

——馬戲團是在這裏嗎?埃米特問。

——早場演出已經開始了,老頭說,但照樣每人兩美元。

埃米特付完錢,老頭把票從櫃台上滑出來,麻木得就像一個人一輩子隻做了這麽一樁事。

埃米特發現大廳更貼近他的期望,便鬆了口氣。地上鋪著深紅色的地毯,牆上畫著一些雜技演員和大象,還有一隻張開大口的獅子。另有一個賣爆米花和啤酒的小賣部,大畫架上宣傳著重頭戲:不可思議的薩特姐妹花,來自得克薩斯聖安東尼奧!

埃米特把票遞給穿藍色製服的女引座員,問他們應該坐在哪裏。

——隨便坐。

然後,她對比利眨了眨眼,打開門,祝他們看得開心。

裏麵像是一個小型室內馬術競技場,泥地圍了一圈橢圓形的欄杆,有二十排階梯式座位。據埃米特估計,場內隻坐了四分之一的人,但因為燈光對準橢圓形場地,所以不易看清觀眾們的麵孔。

沃森兄弟倆坐在其中一張長凳上,燈光變暗,一束聚光燈照亮馬戲團領班。他按照傳統,穿得像個馴獸師,腳蹬皮馬靴,身穿亮紅色外套,頭戴高頂禮帽。那人一開口,埃米特才意識到那其實是個戴著假胡子的女人。

——接下來的這位,她對著紅色擴音器說,從東方歸來,令印度王公癡狂,為暹羅國王獻舞,馬戲團向大家隆重介紹,舉世無雙的德莉拉!

領班的手一揮,聚光燈越過橢圓場地打向欄杆中央的一道門,一個身穿粉紅芭蕾舞裙的胖女人騎著一輛小孩子的三輪車從門裏出來。

觀眾們爆發出大笑聲和下流的歡呼聲,這時兩隻頭上綁著老式警察頭盔的海豹登台,開始吠叫。海豹們追趕德莉拉,她瘋狂踩三輪車滿場跑,觀眾們加油鼓勁。當海豹們成功地把德莉拉趕回門裏,它們轉過身來,通過晃頭和拍鰭向觀眾致謝。

接著,兩個女牛仔騎馬進場——一個身穿白皮衣,頭戴白帽子,騎在白馬上,另一個則全套都是黑色的。

——不可思議的薩特姐妹花,領班用擴音器喊道。兩個女郎一邊騎馬繞著場地小跑,一邊揮舞帽子回應觀眾的歡呼。

繞場一圈後,姐妹花開始表演一連串的特技。馬快速奔跑,她們整齊劃一地從一側翻到另一側。然後,馬的速度加快,黑衣薩特從自己的馬背上跳到白衣薩特的馬背上,又跳了回去。

比利指著場地,一臉驚愕地抬頭看哥哥。

——你看到了嗎?

——嗯,埃米特笑著說。

可當比利回頭看表演時,埃米特卻轉頭看觀眾。因為姐妹花的表演,場內燈光亮了起來,讓埃米特更易看清觀眾的麵孔。第一輪搜索一無所獲,埃米特又看向他的左手邊,開始更係統地繞著橢圓場地搜尋,一排接著一排,一個過道接著一個過道。埃米特依然找不到達奇斯,但他有點意外地發現,觀眾大多是男人。

——瞧啊!比利指著姐妹花大喊,她們此刻站在並肩奔跑的馬背上。

——嗯,埃米特說,她們很厲害。

——不是,比利說,不是騎手。那邊的觀眾。那是伍利。

埃米特順著比利的手指望向場地另一邊,伍利一個人坐在那邊的第八排。埃米特一門心思尋找達奇斯,沒想起要找伍利。

——幹得漂亮,比利。來吧。

埃米特和比利沿著寬闊的中央過道,繞著場地走到伍利坐的地方,他的腿上放著一袋爆米花,臉上掛著微笑。

——伍利!比利跑過最後幾個台階,大聲喊道。

伍利聽到有人喊他,便抬起頭來。

——說也奇怪[1]!從天而降的埃米特和比利·沃森。太巧了!真想不到啊!快坐,快坐。

長凳上有足夠的空間給兄弟倆坐,但伍利還是挪了挪,騰出更多地方。

——演出很精彩吧?比利取下書包時問道。

——是呢,伍利同意,絕對精彩。

——瞧呀,比利說著指向場地中央,四個小醜正開著四輛小車。

埃米特繞到弟弟身後,坐在伍利右邊的空位上。

——達奇斯呢?

——什麽?伍利問,眼睛依然盯著姐妹花,她們正騎馬躍過汽車,趕跑小醜。

埃米特靠近一些。

——達奇斯呢,伍利?

伍利抬起頭來,像是毫不知情。然後,他想起來了。

——他在客廳!他去客廳見幾個朋友。

——客廳在哪裏?

伍利指向橢圓場地的盡頭。

——從那邊的台階上去,穿過藍色的門。

——我去找他。在這期間,你能照顧一下比利嗎?

——當然,伍利說。

埃米特盯著伍利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強調這件事的重要性。伍利轉向比利。

——埃米特要去找達奇斯,比利。所以我們倆要互相照顧。好嗎?

——好的,伍利。

伍利轉頭看埃米特。

——瞧見了嗎?

——好吧,埃米特笑著說,別離開這裏。

伍利指了指場地。

——幹嗎要離開呢?

埃米特走到伍利身後,繞過中央過道,走向橢圓場地頂部的台階。

埃米特對馬戲不感興趣。他不愛看魔術表演,也不愛看馬術表演。他甚至不愛看在他高中舉辦的橄欖球賽,鎮上的人幾乎都會去。他純粹不喜歡坐在人群當中,看別人做些比自己做更有趣的事情。因此,當埃米特開始爬台階時,他聽到兩聲玩具槍槍響和一陣歡呼,也懶得回頭看;打開台階頂部的藍門時,他又聽到兩聲槍響和更熱烈的歡呼,他還是沒有回頭看。

他如果回頭的話,就會看到薩特姐妹花舉著六發手槍相對騎行。當兩人擦肩而過時,他就會看到她們互開一槍,射掉對方頭上的帽子。當兩人第二次擦肩而過時,他就會看到她們射掉對方的襯衫,襯衫從背上飛落——露出**的腹部和一黑一白的蕾絲胸罩。他如果多等幾分鍾再進門,就會看到薩特姐妹花接連開槍,直到她們像戈黛娃夫人[2]一樣赤身**地騎馬飛奔。

台階頂部的門在埃米特的身後合上,他發現自己站在一條狹長的走廊一頭,兩側各有六扇關著的門。埃米特沿著走廊走著,門外沉悶的歡呼聲漸漸變小,他聽到有人在鋼琴上彈古典樂。樂聲是從走廊盡頭的門後傳來的——門上有個巨大的鈴鐺標誌,就像那家電話公司的標誌[3]一樣。他一手搭在門把手上,古典樂放慢速度,完美過渡到一首沙龍風格的曲子。

埃米特打開門,麵前是一間寬敞豪華的休息室。房間裏至少有四塊獨立的休息區,長沙發和椅子鋪著精致的深色麵料。茶幾上放著帶流蘇燈罩的台燈,牆上掛著一幅幅繪有船隻的油畫。一個紅發女人和一個褐發女人躺在兩張相對而放的長沙發上,身上隻穿著輕透的直筒連衣裙,都在抽刺鼻的香煙。而在房間的後部,在精美的雕花吧台旁邊,一個披著絲綢披肩的金發女人靠著鋼琴,手指隨著樂聲輕點。

眼前的景象幾乎無一不讓埃米特感到吃驚:奢華的家具,油畫,衣著暴露的女人。但最令他吃驚的是,彈鋼琴的人竟是達奇斯——他穿著一件挺括的白襯衫,一頂軟呢帽歪戴在後腦勺上。

鋼琴旁的金發女人抬頭看進門的人是誰,達奇斯也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一見來人是埃米特,他滑奏全部的琴鍵,重重敲下最後一個音,然後大笑著跳起來。

——埃米特!

三個女人看向達奇斯。

——你認識他?金發女人用近乎稚氣的聲音問道。

——這就是我跟你們提到的那個人!

三個女人一同轉頭看埃米特。

——你是說北達科他州的那個?

——內布拉斯加,褐發女人糾正道。

紅發女人懶洋洋地拿香煙指著埃米特,忽然明白似的。

——把車借給你的那個。

——沒錯,達奇斯說。

三個女人都對埃米特露出微笑,讚賞他的大方。

達奇斯大步穿過房間,抓住埃米特的雙臂。

——我真不敢相信你來了。就在今天早上,伍利和我還在惋惜你不在,數著日子盼望再見到你呢。等等,我可真沒禮貌啊!

達奇斯一手環住埃米特的肩膀,領他走到三個女人麵前。

——給你介紹一下我的三位仙女教母。我左邊這位是海倫,曆史上第二位發動一千艘戰船的絕世美人[4]。

——幸會,紅發女人對埃米特說,伸出一隻手。

埃米特和她握手時,發現她的直筒連衣裙太過透明,透過麵料可以清晰地看到深色的乳暈。他感覺兩頰漸漸漲紅,便移開了目光。

——鋼琴旁邊的是夏麗蒂。我想,不用我說,你也知道她的名字是怎麽來的吧[5]。我右邊這位是貝爾納黛特。

跟海倫穿得一模一樣的貝爾納黛特沒有伸手,埃米特鬆了口氣。

——你的皮帶扣真不賴,她笑著說。

——很高興見到你們,埃米特有點尷尬地對她們說。

達奇斯轉頭看埃米特,咧嘴一笑。

——真是太棒了,他說。

——嗯,埃米特不冷不熱地說,聽著,達奇斯,我能跟你聊聊嗎?單獨……

——沒問題。

達奇斯領著埃米特遠離女人,但沒帶他去隱私一點的走廊,而是帶到休息室一角,離她們約十五英尺。

達奇斯打量了一會兒埃米特的臉。

——你很生氣,他說,我看得出來。

埃米特幾乎不知從何說起。

——達奇斯,他不由自主地說,我沒把車借給你。

——你說得對,達奇斯回答,舉起雙手表示投降。你說得一點不錯。更準確地說,應該是我借的。但就像我在聖尼克時對比利說的,我們隻是開到北部辦點事。我們用不了多久就會開回摩根的。

——不管你開走一年還是一天,都改變不了車是我的這件事——車裏還有我的錢。

達奇斯看著埃米特,像是一時沒明白他的話。

——噢,你是說後備廂的那個信封啊。你不用擔心,埃米特。

——你拿了?

——當然。但不在身上。這裏畢竟是大城市。我把它和你的背包一起留在伍利姐姐家了,那裏很安全。

——那我們去拿吧。在路上,你可以跟我說說警察的事。

——什麽警察?

——我見了湯豪斯,他說今早有警察找他,問起我的車。

——我不懂他們為什麽那樣,達奇斯說,看起來確實驚呆了。這麽說來,除非……

——除非什麽?

達奇斯點了點頭。

——在來紐約的路上,伍利趁我不注意,把車停在了消防栓前麵。緊接著,一個巡警問他要駕照,他又沒有駕照。考慮到伍利的情況,我說服警察別給他開罰單。但他可能在係統裏登記了汽車的樣子。

——太好了,埃米特說。

達奇斯嚴肅地點點頭,但忽然打了個響指。

——話說,埃米特?這沒關係的。

——為什麽?

——昨天,我做了一筆大買賣。也許比不上用一串珠子買下曼哈頓島[6],但很他媽的接近了。我用你那輛破舊的史蒂倍克硬頂車換了一輛嶄新的一九四一年產的凱迪拉克敞篷車。裏程數沒超過一千英裏,而且來曆清楚。

——我不需要你的凱迪拉克,達奇斯,不管它是哪裏來的。湯豪斯把史蒂倍克還給我了,車正在重新噴漆,我星期一去拿。

——話說,達奇斯說著豎起一根手指。那更好了。現在我們就有史蒂倍克和凱迪拉克了。等結束阿迪朗達克山之行,我們可以組車隊開去加利福尼亞。

——哎喲,房間另一頭的夏麗蒂說,車隊啊!

埃米特還沒來得及打消大家組車隊開去加利福尼亞的念頭,鋼琴後麵的門就開了,那個騎三輪車的女人笨拙地走進來,隻是現在穿了一件寬大的毛絨長袍。

——哎喲,她聲音沙啞地說,這誰啊?

——這是埃米特,達奇斯說,我跟你提過的那個人。

她眯起眼睛看埃米特。

——有信托基金的那個?

——不是。我問他借車的那個。

——你說得沒錯,她有點失望地說,他確實長得像加裏·庫珀[7]。

——我不介意跟他關在一起[8],夏麗蒂說。

除了埃米特,所有人都笑了,那個大塊頭女人笑得最響。

埃米特感覺雙頰又漲紅了,達奇斯一手搭在他的肩上。

——埃米特·沃森,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全紐約最會鼓舞人心的人:瑪貝爾[9]。

瑪貝爾又哈哈大笑起來。

——你比你老爹還壞。

大家沉默片刻,埃米特抓住達奇斯的手肘。

——很高興見到大家,他說,但達奇斯和我得走了。

——別那麽快嘛,夏麗蒂皺起眉頭說。

——恐怕還有人在等我們,埃米特說。

這時,他用手指按壓達奇斯關節上的痛點。

——嗷,達奇斯說著掙開胳膊。你要是這麽著急,幹嗎不直說呢?

等我一會兒,讓我跟瑪貝爾和夏麗蒂聊聊,然後我們就走。

達奇斯拍拍埃米特的背,走過去跟那兩個女人交談。

——那麽,紅發女人說,你們要去浮華城嘍。

——什麽?埃米特問。

——達奇斯告訴我們,你們要一起去好萊塢了。

埃米特還沒來得及細想,達奇斯就轉過身來,拍了拍手。

——好了,女士們,今天過得真開心呀。但我和埃米特該上路了。

——隻能這樣了,瑪貝爾說,但你們怎麽著都得喝一杯再走。

達奇斯看向埃米特,又看向瑪貝爾。

——我想我們沒時間了,瑪姨。

——瞎說,她說,人人都有喝一杯的時間。再說,不讓我們舉杯祝你們好運,你們怎麽能去加利福尼亞呢?事可不能這麽辦。對不對啊,姑娘們?

——對,敬酒!女士們附和道。

達奇斯向埃米特無奈地聳了聳肩,然後走到吧台,砰的一聲打開放在冰桶裏的香檳酒軟木塞,倒了六杯遞給大家。

——我不想喝香檳。當達奇斯走近時,埃米特輕聲說道。

——有人給你敬酒,你不喝沒禮貌喲,埃米特。而且會倒黴。

埃米特閉了一會兒眼睛,然後接過酒杯。

——首先,瑪貝爾說,我要感謝我們的朋友達奇斯,為我們帶來這些可口的香檳。

——喲,喲!女士們歡呼起來,達奇斯朝各個方向鞠了一躬。

——與好朋友分別總是苦樂參半,瑪貝爾繼續說,但我們也感到欣慰,我們的損失是好萊塢的收獲。最後,我想送你們幾句偉大的愛爾蘭詩人威廉·巴特勒·葉芝[10]的詩:穿過牙齒,越過牙齦,注意肚子,她來了。

然後,瑪貝爾一飲而盡。

女士們都笑了,也幹了她們的酒。埃米特別無選擇,隻能照做。

——瞧,達奇斯笑著說,沒那麽糟吧?

夏麗蒂離開房間,達奇斯開始和女人們一個個告別,不出所料,嘮叨起來沒完沒了。

為了不破壞當時的氣氛,埃米特盡量保持鎮靜,但他的耐心快用光了。更糟的是,房間裏人多、墊子多、流蘇也多,裏麵變得很熱,那些女人的香煙甜味也令人作嘔。

——達奇斯,他說。

——好了,埃米特。我隻是在做最後的告別。你不如去走廊等吧,我馬上就來。

埃米特放下酒杯,高興地退到走廊等著。

涼爽的空氣確實讓埃米特好些了,可走廊突然看起來比之前更為狹長。門也變多了。左邊的門變多了,右邊的門也變多了。雖然他直視前方,但一扇扇門卻開始讓他頭暈目眩,仿佛屋子的軸線正在傾斜,他可能會一路跌到走廊盡頭,並撞開另一端的門。

一定是香檳的緣故,埃米特想。

他搖搖頭,轉身看客廳,隻見達奇斯坐在紅發女人的長沙發邊緣,正給她的酒杯斟酒。

——天哪,他低聲說。

埃米特開始走回客廳,準備在必要時揪住達奇斯的後頸。但他剛走兩步,瑪貝爾就出現在門口,朝他的方向走來。因為她塊頭很大,走廊幾乎塞不下她,更別說從埃米特身邊擠過去了。

——喂,她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說,讓一下。

她快步走向埃米特,正在後退的他發現有扇門開著,便退到門口,給她讓路。

她走到埃米特的正對麵,沒有繼續前行,而是停下腳步,用一隻肉乎乎的手推了他一把。埃米特踉踉蹌蹌地退進房裏,她猛地拉上門,他清清楚楚地聽到鑰匙鎖門的聲音。埃米特向前一躍,抓住門把手試圖開門。門怎麽都開不了,他開始用力拍打。

——開門!他吼道。

在反複吼叫時,他想起在某個地方也曾有個女人隔著緊閉的門對他喊過同樣的話。這時,埃米特身後傳來另一個女人的聲音。一個更溫柔、更嫵媚的聲音。

——急什麽呀,內布拉斯加小夥子?

埃米特轉身,發現那個叫夏麗蒂的女人在一張豪華的**側躺著,一隻纖細的手輕拍床罩。埃米特環顧四周,發現房裏沒有窗戶,隻有更多船隻油畫,五鬥櫥上方也掛著一幅巨大的畫,是一艘雙桅船張滿帆迎向大風航行。夏麗蒂之前披的絲綢披巾此刻掛在扶手椅的靠背上,她穿了一件帶象牙色飾邊的蜜桃色晨衣。

——達奇斯覺得你可能會有點緊張,她說,聲音聽著不再那麽稚氣。但你沒必要緊張。在這個房間裏,跟我在一起,沒有必要。

埃米特開始轉向門口,但她說,不是那邊,是這邊,於是他又轉過身來。

——到這兒來,她說,躺在我身邊。因為我想問你一些事。或者我可以告訴你一些事。或者我們根本不用說話。

埃米特感覺自己朝她的方向邁了一步,步履維艱,他的腳緩慢而沉重地落到地板上。接著,他站在鋪著深紅床罩的床邊,她用雙手捧著他的一隻手。他低頭一看,看到她像吉卜賽人那樣將他的手心翻過來。埃米特一時覺得困惑,又有一絲好奇,她是不是要給他算命呢。然而,她卻把他的手貼在她的胸上。

他將手慢慢抽離光滑而冰涼的絲綢。

——我必須離開這裏,他說,你要幫我離開這裏。

她朝他微微噘嘴,仿佛他傷了她的心。他為自己讓她傷心而感到抱歉。他覺得非常抱歉,想伸手安慰她,卻再次轉向門口。隻是這一次,他轉啊轉的,感覺天旋地轉。

注釋:

[1]原文為拉丁語“Mirabile dictu!”。

[2]據說是十一世紀英國考文垂市的麥西亞伯爵夫人,為勸說丈夫減輕賦稅,**騎馬在城裏繞行。

[3]即美國電話公司AT&T,該公司前身是創建於一八七七年的美國貝爾電話公司,當時接線員多為中年婦女,被稱為“貝爾大媽(Ma Bell)”,這個稱呼後來成為該電話公司的昵稱。另,bell也有“鈴鐺”之意,下文也提到這是瑪貝爾(Ma Belle)的休息室。

[4]第一位即特洛伊的海倫,她擁有一張“讓一千艘船下水的臉”。——作者注

[5]夏麗蒂的英文名是Charity,意為“慈善、仁愛、寬容”。老一輩的新教徒常用美德之名給自己的孩子取名,如Prudence(謹慎)、Patience(耐心)等。這裏是在打趣夏麗蒂對別人很“慷慨”。——作者注。

[6]據說荷蘭殖民者在十七世紀用一串價值六十荷蘭盾的珠子從美洲原住民手中買下了曼哈頓島。

[7]加裏·庫珀(1901—1961),美國演員,獲奧斯卡終身成就獎。

[8]原文為“being cooped up with him”,此處為雙關,coop即“關,拘禁”之意,同時Coop也是加裏·庫珀的昵稱。

[9]原文為“Ma Belle”,在法語中意為“我的美人”。

[10]威廉·巴特勒·葉芝(1865—1939),愛爾蘭詩人、劇作家和批評家,獲諾貝爾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