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六年,伍利和母親一起去希臘旅行,站在帕台農神廟下麵,伍利第一次對清單有了模糊的概念——上麵詳細列出了所有應當參觀的地方。那時,他們爬上能俯瞰雅典、塵土飛揚的山頂,母親拿地圖給自己扇風,說道:看哪,雄偉壯觀的帕台農神廟。伍利很快知道,除了帕台農神廟,清單上還有威尼斯的聖馬可廣場、巴黎的盧浮宮、佛羅倫薩的烏菲齊美術館,以及梵蒂岡的西斯廷小教堂、巴黎聖母院和英國威斯敏斯特教堂。
對伍利來說,這份清單從何而來是個謎。似乎早在他出生之前,它就由眾多著名的學者和曆史學家編撰而成。從來沒有任何人向伍利解釋為什麽要參觀清單上的所有地方,但這麽做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因為如果他參觀了某個地方,長輩們會無一例外地表揚他;如果他表示對某個地方沒興趣,他們就會對他蹙眉;如果他碰巧在某個地方的附近,卻沒有去參觀,他們會毫不客氣地批評他。
這麽說吧,提到參觀清單上的地方,伍利·沃爾科特·馬丁可是隨時準備就緒的!每次旅行時,他都會特別注意挑選對的指南,確保找到對的司機,讓司機在對的時間送他去對的景點。他會說,去鬥獸場,先生,快點!然後,他們會帶著警察追捕小偷團夥的緊迫感,在羅馬彎彎繞繞的街道上飛馳。
每當伍利抵達清單上的某個地方,他總會有三重反應。首先是敬畏感。因為它們不是普普通通的景點。它們恢宏壯闊,精雕細琢,用大理石、桃花心木、青金石等各種非凡的材料建造而成。其次是對祖先的感激之情,因為他們費盡心思把清單一代一代傳了下來。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是解脫感——在酒店放下行李,坐在出租車後麵在城市中飛馳,伍利又可以畫掉清單上的一個地方了,這真叫他鬆了口氣。
自十二歲以來,伍利一直自認為是個勤勉的打卡者,但今天傍晚,當他們開車去馬戲團時,他靈光一現。這份清單是由沃爾科特家族五代人——也即曼哈頓人——堅定不移、一絲不苟地傳承下來的,但由於某種特殊的原因,上麵沒有紐約的任何景點。盡管伍利盡職盡責地參觀了英國的白金漢宮、米蘭的斯卡拉大劇院和巴黎的埃菲爾鐵塔,但他從來沒有開車橫穿布魯克林橋,一次都沒有。
伍利在上東區長大,沒有必要橫穿大橋。要去阿迪朗達克山、長島或是新英格蘭任何一所古老優秀的寄宿學校,取道皇後區大橋[1]或三區大橋[2]即可。因此,當達奇斯開車經過百老匯大街,繞過市政廳後,伍利明顯激動不已,因為他意識到他們忽然開到布魯克林橋了,而且絕對會橫穿過去。
伍利想,這座橋建得真是太巍峨了。大教堂式的橋墩,高聳入雲的懸索。多麽偉大的工程壯舉啊,尤其是它建於一八幾幾年,建成後便支撐起東河兩岸無數人日複一日地來來往往。毫無疑問,布魯克林橋理應列入清單。它當然跟埃菲爾鐵塔一樣有資格上榜,埃菲爾鐵塔在相近的時間以相似的材料建造而成,卻沒有任何運輸功能。
這一定是因為視而不見,伍利斷定。
就像凱特琳姐姐和那些油畫一樣。
當他們一家人參觀盧浮宮和烏菲齊美術館時,凱特琳高度讚賞牆上那些鑲金框的畫作。他們從一個展廳走到了另一個展廳,她總是讓伍利安靜下來,堅持指著某幅肖像畫或風景畫,說他應該靜靜欣賞。可有趣的是,他們第八十六街聯排別墅那個家裏擺滿了鑲金框的肖像畫和風景畫。它們也是外婆留下的。然而,在漸漸長大的那些年,他從沒看到姐姐在哪幅畫前駐足,細細欣賞它的美好。所以,伍利管這叫視而不見。因為即便那些油畫就在凱特琳的眼皮底下,她卻沒有留意。這一定就是為什麽曼哈頓人傳承下來的清單上沒有紐約的任何景點。細想之下,這讓伍利不禁好奇他們還遺忘了什麽。
然後。
然後!
就在兩個小時後,他們當晚第二次橫穿布魯克林橋,比利話說到一半,指向遠處。
——看啊!他驚呼,帝國大廈!
伍利心想,嗯,它絕對應該列入清單。它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築。事實上,它太高了,有一次一架飛機真的撞上了大廈頂部。然而,盡管它就矗立在曼哈頓中央,伍利卻從沒進去過,一次都沒有。
因此,當達奇斯提議他們去那裏拜訪艾伯納西教授時,你可能以為伍利會像之前知道他們要橫穿布魯克林橋時一樣激動不已。可他卻感到一陣焦慮——不是因為想到要坐小小的電梯升上大廈,而是因為達奇斯說話的語氣。因為伍利聽過這樣的語氣。他聽過三位校長、兩位聖公會牧師和一個名叫“丹尼斯”的姐夫用這樣的語氣說話。那是他們準備糾正你的語氣。
伍利覺得,在日常生活中,你不時會蹦出一個快樂的想法。比如說,在八月中旬,你劃著小船在湖心**漾,蜻蜓輕掠水麵,這時你忽然蹦出一個想法:為什麽暑假不持續到九月二十一日呢?畢竟,夏天到勞動節長周末[3]還沒結束呢。夏天一直持續到秋分——就像春天一直持續到夏至一樣。瞧瞧大家暑假裏多麽無憂無慮啊。不隻是孩子們,大人們也一樣,他們樂嗬嗬地上午十點打網球,中午去遊泳,晚上六點準時喝杯金湯力。按理說,如果我們都同意讓暑假延長到秋分,那麽世界將變得更快樂。
唉,有這樣的想法時,你必須非常小心地選擇與誰分享。因為要是某些人聽說了你的想法——比如你的校長、牧師或姐夫“丹尼斯”——他們可能會自覺身負道德責任,要你坐下來,把你糾正過來。他們示意你坐在他們書桌前的大椅子上,不僅會說你的想法錯得離譜,還會說你一旦懂得這個道理,就一定會成為一個更加優秀的人。那就是達奇斯對比利說話的語氣——準備打破幻想的語氣。
他們坐電梯一路升到五十五樓,吃力地走過所有走廊,眯著眼睛看完每塊小牌子,直到隻剩下兩塊,他們發現倒數第二塊的上麵寫著:艾博克斯·艾伯納西教授,ABC,博士,LMNOP。[4]你可以想象,伍利有多麽開心,甚至可以說是欣喜若狂。
可憐的達奇斯,伍利心想,露出同情的微笑。也許今晚要吸取教訓的人是他。
一走進教授的內室,伍利就看出他是一個敏感而和藹的人。雖然他的橡木大書桌前有把高背椅,但伍利看得出來,他不是那種要你坐下來、把你糾正過來的人。而且,他也不是因為時間就是金錢,時間至關重要,小洞不補、大洞吃苦什麽的就催促你的那種人。
如果有人問你一個問題——即使是表麵看來相對簡單直接的問題——你可能得回溯到很久以前,才能提供所有必要的小細節,讓別人理解你的答案。可是,你一旦開始提供這些必要的細節,很多提問者就開始一臉愁苦。他們在座位上動來動去,會盡力催促你從起點直接跳到終點,跳過中間的所有內容。但艾伯納西教授沒有這樣。他問了比利一個看似簡單的問題,比利為了給出詳盡的回答,一直從他還在搖籃裏開始講起,而教授靠在他的椅子上,像所羅門王一樣專注聆聽。
所以,一晚上參觀完紐約兩個世界著名的景點(在清單上畫掉這兩個景點),又證明艾博克斯·艾伯納西教授確有其人,伍利、比利和達奇斯終於起身告辭。這時,你或許以為今夜不可能更美妙了。
可你錯了。
三十分鍾後,大家都坐著凱迪拉克——包括教授——沿著第九大道駛向西區高架,那又是一個伍利從沒聽過的地方。
——下個路口右轉,比利說。
達奇斯按照指示右轉進入一條鵝卵石街道,兩旁立著很多卡車和肉類包裝廠。伍利之所以知道那是肉類包裝廠,是因為在一個裝載碼頭上,兩個身穿白色長外套的男人正從卡車上搬下對半切開的牛肉,而另一個碼頭則掛著一塊公牛形狀的巨大霓虹燈招牌。
過了一會兒,比利讓達奇斯再右轉,又左轉,然後指著街上拔地而起的鐵絲護籠。
——在那裏,他說。
達奇斯停下車,但沒熄引擎。在這一小段路上,既沒有更多肉類包裝廠,也沒有更多霓虹燈招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地,停著一輛沒有輪子的汽車。在街區盡頭,一個又矮又壯的孤獨身影從一盞路燈下經過,消失在暗處。
——你確定是這裏嗎?達奇斯問。
——我確定是這裏,比利一邊說,一邊背上雙肩包。
就這樣,他下了車,向護籠走去。
伍利轉向艾伯納西教授,想驚訝地挑一挑眉毛,但艾伯納西教授已經去追比利了。於是,伍利跳下車去追教授,留達奇斯去追伍利。
護籠裏麵是一道鋼梯,一路向上,望不到盡頭。現在輪到教授挑起眉毛看伍利了,但比起驚訝,更多的是興奮。
比利伸手抓住一小段圍欄,開始往後拉。
——來,伍利說,讓我來,讓我來。
伍利把手指伸進網眼,拉開到每個人都能鑽過去。然後,他們爬上樓梯,盤旋而上,一圈又一圈,八隻腳哐啷哐啷踩在老舊的金屬板上。等他們爬到頂上,伍利又拉開一小段圍欄,讓每個人都能鑽出去。
啊,鑽出護籠、來到空曠的地方後,伍利感到太驚奇了!在南麵,你可以看到華爾街的高樓,而在北麵,你可以看到中城的高樓。如果你非常仔細地朝西南偏南方向看,可以依稀看到自由女神像——另一個無疑應當列入清單的紐約地標,而伍利也從沒去過。
——從沒去過呢!伍利不服氣地自言自語。
不過,高架軌道上真正令人驚奇的不是華爾街或中城的景色,甚至也不是徘徊在哈得孫河上巨大的夏日落日。真正令人驚奇的是植物群。
在艾伯納西教授的辦公室裏,比利說他們要去三年前棄用的一段高架鐵路。但在伍利眼中,它看著像是已經廢棄了幾十年。到處都是野花和灌木,鐵軌枕木間的草幾乎齊膝高。
僅僅三年,伍利心想。哎,這時間比念寄宿學校還短,比拿大學學位還短。這時間比一屆總統任期還短,比兩屆奧運會的間隔還短。
就在兩天前,伍利還對自己說,盡管每天有數百萬人來來往往,曼哈頓也過於一成不變了。但顯然,讓這座城市走向毀滅的不是數百萬人來來往往,而是人們的缺席。因為在這裏,你可以一窺荒無人煙的紐約。城市的這一小塊地方被人們拋棄僅一小會兒,碎石地上就長滿了灌木、常春藤和野草。伍利想著,不過幾年沒用就變成這樣,試想一下幾十年後會變成什麽模樣。
低頭看植物群的伍利抬頭,想和朋友們分享他的觀察,卻發現他們已經撇下他,繼續前行,走向遠處的篝火。
——等等,他喊道,等等!
等伍利跟上隊伍,比利正把教授介紹給那個叫尤利西斯的高大黑人。雖然這兩人素未謀麵,但都從比利口中了解到對方的一些情況,當他們握手時,伍利覺得他們握得很鄭重,一種妙不可言又令人羨慕的鄭重。
——請,尤利西斯說,指著篝火旁的鐵軌枕木,就像教授指著他辦公室裏的長沙發和椅子一樣。
入座後,大家沉默片刻,火苗劈裏啪啦濺著火星。在伍利看來,他、比利和達奇斯就像年輕的戰士,有幸見證兩位部落首領的會晤。最後,先開口的是比利,鼓勵尤利西斯講述他的故事。
尤利西斯對比利點點頭,看向教授,開始講故事。他先說到他和一個叫梅茜的女人在聖路易斯的一家舞廳相遇,當時他們都孤苦伶仃,然後墜入愛河,一同走入神聖的婚姻殿堂。他說道,戰爭開始後,身強體壯的鄰居們都去參軍了,而梅茜是如何把他留在她身邊的,懷孕後容光煥發的她又是如何把他看得更牢的。他說道,他不顧她的警告,應征入伍,去歐洲打仗,幾年後回國發現——正如她說的那樣——她和兒子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最後,他說到自己那天是如何回到聯合車站,隨便登上第一班出發的火車,此後一直搭火車流浪。這是伍利聽過最悲傷的故事之一。
一時間,眾人沉默無言。就連一向熱衷於在別人的故事後麵接著講自己的故事的達奇斯也一言不發,也許他和伍利一樣,察覺到意義非凡的事情正在他們麵前展開。
幾分鍾後,尤利西斯繼續說下去,仿佛他需要這片刻的沉默平複自己。
——我認為,教授,人生一切有價值的東西必須靠自己去爭取。爭取是應該的。因為那些不用爭取就擁有價值不菲的東西的人一定會揮霍。我相信,一個人應該爭取尊重。一個人應該爭取信任。一個人應該爭取女人的愛,爭取稱自己是男子漢的權利。一個人也應該爭取擁有希望的權利。曾經,我擁有源源不斷的希望——那種源源不斷不是我爭取而來的。我也不懂它有多麽珍貴,在我離開妻兒的那天,我把它揮霍光了。於是,過去八年半以來,我學會毫無希望地活著,就像該隱進入挪得之地一樣毫無希望地活著[5]。
毫無希望地活著,伍利一邊自言自語,一邊點點頭,拭去眼中的淚水。在挪得之地毫無希望地活著啊。
——嗯,尤利西斯說,直到我遇到這個小男孩。
尤利西斯目不轉睛地看著教授,一隻手搭在比利的肩上。
——比利說,既然我叫尤利西斯,那麽我將注定與我的妻兒團聚,這讓我內心一陣激動。他給我讀了你的書,我更加激動了。激動到我膽敢妄想,獨自一人在全國漂泊了那麽多年,我是否終於爭取到了重新擁有希望的權利。
尤利西斯說這句話時,伍利坐得更直了。今天稍早,他試圖讓薩拉姐姐理解以問題的形式變相發表觀點的做法是惡心的。但此刻在篝火旁,當尤利西斯對艾伯納西教授說,我是否終於爭取到了重新擁有希望的權利,伍利明白這是以觀點的形式變相提問。伍利覺得這很迷人。
艾伯納西教授似乎也明白這一點。因為沉默片刻之後,他給出了回答。在教授說話時,尤利西斯滿懷敬意地聽著,就像教授之前滿懷敬意地聽他講話一樣。
——我的人生平平無奇,尤利西斯先生,在很多方麵都與你的人生截然相反。我沒有打過仗。我沒有周遊全國。事實上,過去三十年,我大半時間都待在曼哈頓島。而過去十年,我大半時間都待在那裏。
教授轉過身,指著帝國大廈。
——在那裏,我坐在一個堆滿書的房間裏,隔絕了蟋蟀和海鷗的叫聲,也隔絕了暴力和慈悲。有價值的東西必須爭取而得來,否則注定會被揮霍——如果你說得對,我想你確實說得對——那麽,我肯定也是揮霍的那類人。我在第三人稱和過去時中活了一輩子。所以,請允許我先承認,我對你說的所有話,都是極盡謙卑的。
教授鄭重其事地向尤利西斯點頭致意。
——我承認我這一輩子都以書為伴,這樣我至少可以說,我是心懷信念這麽活著的。也就是說,尤利西斯先生,我讀過很多書。我讀過成千上萬本書,很多不止一遍。我讀過曆史、小說、科學小冊子和詩集。在一頁又一頁的書籍中,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人生經曆何其豐富多樣,足以讓紐約這樣一座大城市裏的每個人都確信自己的經曆是獨一無二的。這是一件很棒的事。因為無論是心懷抱負、墜入愛河,還是像我們這樣跌跌撞撞卻依然堅持下去,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必須相信,我們正在經曆的一切是前所未有的,是隻有我們才會經曆的。
教授把目光從尤利西斯身上移開,與圍成一圈的人一一進行眼神交流,包括伍利。當他再次看向尤利西斯時,他豎起一根手指。
——然而,他繼續說,明白了人生經曆的豐富多樣足以讓紐約這樣一個大都市裏的每個人都感覺自己獨一無二,我也強烈懷疑,所謂的豐富多樣隻有這麽多了。因為要是我們有能力收集世界各地不同城市、不同城鎮在不同時期的所有個人故事,我毫不懷疑存在大量相似的故事。他們的人生——盡管有這樣那樣的差異——在每一個具體的層麵都與我們的人生一模一樣。我們愛的時候,他們也在愛;我們哭的時候,他們也在哭;他們會獲得和我們一樣的成功,也遭遇和我們一樣的失敗;他們會像我們一樣爭吵、理論、大笑。
教授再次環顧四周。
——你們會說這不可能吧?
但大家一言不發。
——這是無限最基本的原則之一,根據定義,它不僅必須包含一切中的一個,也必須包含兩個乃至三個一切。事實上,比起想象在人類曆史上分散著多個自己,更離奇的是想象一個都不存在。
教授又看向尤利西斯。
——所以,我是否認為你的人生可能重複了偉大的尤利西斯的人生,十年後你能否與你的妻兒團聚?我對此確信無疑。
尤利西斯一本正經地聽完教授的話。他站起來,教授也站起來,兩人緊緊握手,似乎都從對方身上獲得了意想不到的慰藉。鬆開手後,尤利西斯轉身,教授卻抓住他的胳膊,又把他拉了回來。
——但有件事你必須知道,尤利西斯先生。這件事我沒有寫在比利的書裏。在旅途中,偉大的尤利西斯前往冥界,遇到了提瑞西阿斯的鬼魂,這位老預言家告訴他,他注定要在海上流浪,直到他通過進供平息眾神的憤怒。
如果伍利與尤利西斯易地而處,聽到這個額外的消息定會備感挫敗。但尤利西斯似乎沒有。相反,他朝教授點點頭,好像事情本該這樣。
——怎麽進供?
——提瑞西阿斯告訴尤利西斯,他必須帶一隻槳前往鄉間,一直走到一個沒人見過大海的地方,路人會停下來問:你肩上扛的是什麽?就在那個地方,偉大的尤利西斯以波塞冬的名義把槳插進地裏,自此他重獲自由。
——一隻槳……尤利西斯說。
——是的,教授興奮地說,對偉大的尤利西斯而言,供品是一隻槳。但對你來說,就是不一樣的東西了。這個東西與你的故事和多年流浪相關。比如……
教授開始四處尋找。
——比如那個東西!
尤利西斯彎下腰,撿起教授指的那個東西,一塊沉甸甸的鐵器。
——一根道釘,他說。
——是的,教授說,一根道釘。你必須把它帶到一個沒人見過鐵路的地方,人們會問你這是什麽,就在那個地方,你要把它敲進地裏。
—·—
當伍利、比利和達奇斯準備離開時,艾伯納西教授決定留下來,與尤利西斯深聊。他們三人坐上凱迪拉克,比利和達奇斯沒幾分鍾就睡著了。於是,伍利沿著西區高速公路駛向姐姐家,路上有了一段獨處的時刻。
如果伍利絕對坦誠的話,大多數時候他寧願不要獨處。他發現,比起獨處的時刻,與別人在一起的時刻更有可能充滿歡笑和驚喜。獨處的時刻更有可能內心糾結,沉浸在一開始就不想有的思緒中。但此時此刻,伍利發現此時此刻他可以欣然接受獨處。
因為這讓他有機會回顧這一天。他從FAO施瓦茨開始回想,他站在自己最喜歡的位置,姐姐忽然出現。然後,他們懷舊地去了街對麵的廣場酒店,和熊貓玩偶一起喝了下午茶,又聊了些往事。與姐姐分開後,伍利覺得天氣很好,便一路步行到聯合廣場,向亞伯拉罕·林肯致敬。接著又去了馬戲團,橫穿布魯克林橋,登上帝國大廈,艾伯納西教授送給比利一本空白的筆記本,讓他寫下自己的冒險故事。後來,比利又帶他們去了雜草叢生的高架鐵路,他們圍坐在篝火旁,聽著尤利西斯和教授之間不可思議的談話。
在這之後,在這一切之後,分別的時刻終於來臨,尤利西斯握著比利的手,感謝他們成為朋友,比利也祝願尤利西斯順利找到他的家人,然後解下脖子上的項鏈。
——這個,他對尤利西斯說,是聖克裏斯托弗獎章,他是旅行者的守護神。這是阿格尼絲修女在我們來紐約前送給我的,但現在我想送給你。
這時,為了方便比利把獎章掛在他的脖子上,尤利西斯屈膝跪在比利麵前,就像圓桌英雄跪在亞瑟王麵前受封為騎士一樣。
——當你把一切,伍利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拭去眼角的一滴淚,當你把一切像這樣羅列在一起,要開頭有開頭,要中間有中間,要結尾有結尾,不可否認的是,今天就是絕無僅有的一天啊。
注釋:
[1]橫跨紐約州東河,連接曼哈頓和皇後區。
[2]連接曼哈頓、皇後區和布朗克斯區,又稱羅伯特·肯尼迪大橋。
[3]美國勞動節(Labor Day)是每年九月第一個星期一,連著周末共放三天假。
[4]辦公室門前的牌子上的原文是“Office of Professor Abacus Abernathe,MLA,PhD”,伍利此處是在搞怪,因為他懶得引用確切的稱呼,就按字母順序隨意編造了兩個首字母縮寫詞。——作者注
[5]該隱因嫉妒殺害兄弟亞伯,上帝將他流放至伊甸園東邊的挪得之地(the land of Nod)。“the land of Nod”也有“夢鄉”之意,而“Nod”在希伯來語中含“漂泊”“流浪”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