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埃米特高二開學時,新來的數學老師尼克森先生提到芝諾悖論。他說,在古希臘,一個名叫芝諾的哲學家認為,一個人從A點到達B點,必須先走完路程的一半。而從中點到達B點,則要走完一半的一半,接著再走完剩下那半的一半,如此循環下去。當你把從一點到達另一點所經過的所有一半相加,唯一的結論是這個人永遠無法抵達終點。
尼克森先生說,這是悖論推理的完美例證。埃米特認為,這是上學為什麽浪費時間的完美例證。
試想一下,埃米特想,要耗費多大精力才能提出這個悖論並讓它一代一代傳下來,還把它翻譯成另一種語言,讓它於一九五二年出現在美國的一塊黑板上——而五年前,查克·耶格爾[1]已在莫哈韋沙漠上空突破音障。
尼克森先生一定注意到了坐在教室後排的埃米特的表情,因為下課鈴響後,他讓埃米特留下。
——我隻是想確認你聽懂了今早的課。
——我聽懂了,埃米特說。
——你是怎麽想的?
埃米特看了一會兒窗外,不確定該不該分享自己的看法。
——說說看,尼克森先生鼓勵道,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那好吧,埃米特想。
——在我看來,這種囉唆又複雜的方式想證明的東西,我六歲的弟弟用兩隻腳就能在幾秒鍾內推翻。
在埃米特說這些話時,尼克森先生似乎一點都不生氣,反而饒有興趣地點點頭,仿佛埃米特即將做出像芝諾那樣的重大發現。
——你的意思是,埃米特,如果我理解正確的話,芝諾似乎隻是為了論證而論證,而沒有追求論點的實用性。你不是唯一一個這麽想的人。事實上,我們有個詞是形容這種做法的,幾乎跟芝諾一樣古老:詭辯。這個詞來自古希臘的詭辯家——就是那些哲學和修辭學老師,他們向學生傳授技巧,讓他們提出睿智或有說服力的論點,卻不一定紮根於現實。
尼克森先生甚至在黑板上寫下了那個詞,就在他畫的從A點到B點路程無限等分的示意圖下麵。
埃米特想,真是完美啊。學者們傳承下來的不僅有芝諾的理論,還有一個專門的詞語,其唯一作用就是形容將胡扯當成道理來教的做法。
至少,當時站在尼克森先生的教室裏,埃米特是這麽想的。此刻,他走在哈得孫河畔黑斯廷斯鎮上一條彎彎繞繞、綠樹成蔭的街道上,心裏想的卻是,或許芝諾終歸沒那麽瘋狂吧。
—·—
那天早上,埃米特清醒過來,感覺自己漂浮著——就像一個人在溫暖的夏日漂浮在一條寬闊的河上一樣。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蓋著被子。茶幾上有一盞帶紅色燈罩的台燈,將房間暈染成玫瑰色。可無論是床,還是台燈,都沒有柔和到可以緩解他的頭痛。
埃米特呻吟了一聲,努力想要起身,但房間另一頭傳來了光腳走路的啪嗒聲,接著一隻手輕輕地按住了他的胸膛。
——好好躺著,別說話。
盡管她現在穿著一件簡單的白襯衫,頭發向後挽著,但埃米特認出照顧他的人是昨晚那個穿著晨衣躺在他現在所躺之處的年輕女人。
夏麗蒂轉向走廊喊道:他醒了。過了一會兒,身穿一條巨大印花連衣裙的瑪貝爾出現在門口。
——可不是,她說。
埃米特再度起身,這次比較成功。可當他這麽做時,被子從他的胸前滑落,他猛然發現自己光著身子。
——我的衣服,他說。
——你以為我會由著他們把穿著髒衣服的你放在我這裏的**嗎,瑪貝爾說。
——衣服呢?
——就在那邊的五鬥櫥上。現在,你不如起床,來吃點東西吧。
瑪貝爾轉向夏麗蒂。
——來吧,親愛的。你的守夜結束了。
兩個女人關上門,埃米特掀開被子,小心翼翼地起身,有點不自在地站著。他走到五鬥櫥前,意外地發現他的衣服已經洗過,整齊地疊成一堆,皮帶卷起放在上麵。在扣襯衫扣子時,埃米特不禁盯著昨晚看到的那幅畫。他這才發現,桅杆傾斜不是因為船迎上了大風,而是因為撞上了礁石,有些水手吊在索具上,另一些水手則爭先恐後地鑽進一隻小船,還有一個水手的腦袋浮在高高的白色尾流中,馬上要麽撞上礁石,要麽被衝進大海。
套用達奇斯說不厭的口頭禪:沒錯。
埃米特走出臥室,左拐時刻意不看那排令人頭暈目眩的房門。在休息室裏,他看到瑪貝爾坐在一把高背椅上,夏麗蒂站在她身旁。矮茶幾上放著早餐蛋糕和咖啡。
埃米特坐在長沙發上,一手捂住雙眼。
瑪貝爾指了指咖啡壺旁邊的盤子,上麵有個粉紅色的橡膠袋。
——那邊有冰袋,如果你想用的話。
——不了,謝謝。
瑪貝爾點點頭。
——我一向不懂這玩意兒有什麽好的。一夜狂歡之後,我可不想身邊出現冰袋。
一夜狂歡,埃米特搖著頭想。
——發生了什麽?
——他們給你的酒加了蒙汗藥[2],夏麗蒂調皮地笑著說。
瑪貝爾蹙起眉頭。
——那不是加了蒙汗藥的酒,夏麗蒂。也不是他們。隻是達奇斯玩興大起罷了。
——達奇斯?埃米特說。
瑪貝爾指了指夏麗蒂。
——他想送你一份小禮物。慶祝你從勞改農場出來。但他擔心你會緊張——因為你是基督徒,還是處男。
——基督徒也好,處男也好,沒關係的,夏麗蒂表示支持。
——是嗎,我可說不準,瑪貝爾說,總之,為了營造氣氛,由我提議敬酒,達奇斯會在你的酒裏放點小玩意兒,幫你放鬆下來。但那個小玩意兒的效果肯定比他預想的更厲害,因為我們把你弄進夏麗蒂的房間後,你轉了兩圈就昏倒了。對不對,親愛的?
——幸好你倒在我的腿上,她眨眨眼說。
她們倆似乎都覺得事情的轉折挺滑稽的。這卻讓埃米特氣得咬緊牙關。
——啊,現在別生我們的氣了,瑪貝爾說。
——就算生氣,我也不是針對你們。
——嗯,也別生達奇斯的氣。
——他沒有惡意,夏麗蒂說,他隻是想讓你開心。
——這是事實,瑪貝爾說,而且是他買單。
埃米特懶得指出,所謂的開心,比如昨晚的香檳,是用他的錢買的。
——從小時候起,夏麗蒂說,達奇斯就總會想辦法讓身邊的人都能開心。
——不管怎麽樣,瑪貝爾繼續說,我們要告訴你,達奇斯、你弟弟和另一個朋友……
——伍利,夏麗蒂說。
——對,瑪貝爾說,伍利。他們都在伍利姐姐家等你。但首先,你應該吃點東西。
埃米特又用一隻手捂住雙眼。
——我想我不餓,他說。
瑪貝爾蹙起眉頭。
夏麗蒂向前俯身,壓低聲音說話。
——瑪貝爾一般不會提供早餐。
——你他媽說得對,我不會。
埃米特要了一杯咖啡和一片咖啡蛋糕以示禮貌,然後想到,禮貌常常對自己有益。因為事實證明,咖啡和蛋糕正是他需要的。他欣然接受了再來一份的提議。
埃米特一邊吃,一邊問她們怎麽會認識小時候的達奇斯。
——他父親在這裏工作過,夏麗蒂說。
——我以為他是個演員。
——他確實是個演員,瑪貝爾說,可當他找不到任何上台的活兒時,他就會去當侍應生或餐廳領班。戰後那幾個月,他來到我們馬戲團做領班。我猜,哈裏當什麽像什麽吧。但大多數時候,他就愛自作自受。
——怎麽說?
——哈裏這人魅力十足,卻嗜酒。所以,雖然他耍耍嘴皮子就能在幾分鍾內談下一份工作,但也會因為喝酒而迅速丟掉一份工作。
——他在馬戲團工作的時候,夏麗蒂插嘴,就讓達奇斯跟我們待在一起。
——他把達奇斯帶到這裏?埃米特有點驚訝地說。
——是的,瑪貝爾說,那時候,他大概十一歲吧。他父親在樓下工作,他就在這間休息室幹活兒。替顧客拿帽子,倒酒。他也賺了不少錢呢。但他父親不讓他留著。
埃米特環顧房間,試著想象十一歲的達奇斯在這種地方替人拿帽子,倒酒。
——那時候不像現在,瑪貝爾說,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那時候,每到星期六晚上,馬戲團座無虛席,隻剩站的地方,有十個姑娘在我們這裏幹。來的不僅有海軍造船廠的小夥子,還有上流社會的人。
——連市長都來,夏麗蒂說。
——後來呢?
瑪貝爾聳了聳肩膀。
——時代變了。環境變了。品位變了。
這時,她略帶懷念地環顧房間。
——我本以為讓我們失業的會是戰爭,可到頭來,竟是因為郊區的發展。
臨近中午,埃米特準備離開。夏麗蒂在他的臉頰上輕輕啄了一口,瑪貝爾和他握了握手,他感謝她們替他洗了衣服,給他吃了早餐,也謝過她們的好心招待。
——如果你能告訴我地址,我這就走了。
瑪貝爾看著埃米特。
——什麽地址?
——伍利姐姐家的地址。
——我怎麽會有?
——達奇斯沒跟你說嗎?
——他沒跟我說。你呢,親愛的?
夏麗蒂搖搖頭,埃米特閉上眼睛。
——我們為什麽不查一下電話簿呢,夏麗蒂開心地提議。
夏麗蒂和瑪貝爾一同看向埃米特。
——我不知道她丈夫姓什麽。
——唉,我猜你是倒大黴嘍。
——瑪姨,夏麗蒂嗔怪道。
——好了,好了,讓我想想。
瑪貝爾朝別處看了一會兒。
——你們這個朋友——伍利,他是什麽來頭?
——他來自紐約……
——這我們知道,但哪個區呢?
埃米特不解地看看她。
——哪個行政區?布魯克林?皇後區?曼哈頓?
——曼哈頓。
——不錯的開頭。你知道他在哪裏上學嗎?
——他去的是寄宿學校。聖喬治……聖保羅……聖馬克……
——他是天主教徒!夏麗蒂說。
瑪貝爾翻了個白眼。
——那些不是天主教學校,親愛的。那些是WASP[3]學校。而且都是貴族學校。以我對他們校友的了解,我跟你賭一件藍色外套[4],你們的朋友伍利來自上東區。但他去的是哪一所呢:聖喬治?聖保羅?還是聖馬克?
——全部。
——全部?
埃米特解釋說,伍利被其中兩所開除了,瑪貝爾笑得渾身顫抖。
——哈,老天喲,她最後說,如果你被其中一所學校開除,那你得來自一個相當古老的家族才能上另一所。但被兩所學校開除還能上第三所?那你得出自坐著五月花號[5]來的家族!所以,這個伍利的真名叫什麽?
——華萊士·沃爾科特·馬丁。
——嗯,沒跑了。夏麗蒂,你去我的辦公室,把我辦公桌抽屜裏那本黑皮書拿來。
夏麗蒂從鋼琴後麵的房間回來,埃米特以為她會拿著一本小通訊錄,可她拿的卻是一本帶暗紅標題的大黑書。
——《社交名人錄》[6],瑪貝爾解釋說,所有人都列在上麵。
——所有人?埃米特問。
——不是我們這樣的所有人。說到《社交名人錄》,我在它的上麵、下麵、前麵、後麵都幹過,但從來沒被寫到裏麵過。因為它是用來記錄其他所有人的。來,讓一讓,加裏·庫珀小子。
瑪貝爾在埃米特身旁坐下,他感覺長沙發的墊子下沉了幾英寸。他瞥了一眼封麵,不禁留意到那是一九五一年版的。
——這不是最新的,他說。
瑪貝爾朝他蹙眉。
——你以為搞一本這東西容易啊?
——他不懂,夏麗蒂說。
——嗯,我想也是。聽著,如果你找的是什麽波蘭裔或意大利裔的朋友,他們的祖輩在埃利斯島[7]登陸,那麽,首先,不會有任何書給你查。而就算有書,他們這群人換名字和地址就像換衣服一樣。他們最初來美國就是因為這個。為了擺脫他們祖先留下的陳規陋習。
瑪貝爾滿懷敬意地將一隻手搭在腿上的書上。
——而這群人,一切都不會改。不改名字。不改地址。什麽鬼東西都不改。這正是他們身份的象征。
瑪貝爾花了五分鍾就找到了她想要的東西。伍利年紀還小,名冊裏沒有單獨的詞條,而是被列為理查德·科布太太的三個孩子之一。科布太太的娘家姓沃爾科特,是托馬斯·馬丁的遺孀,也是殖民地俱樂部[8]和美國革命女兒會[9]的成員;原居曼哈頓,現居棕櫚灘。她的兩個女兒凱特琳和薩拉都已結婚,跟她們的丈夫列在一起:新澤西莫裏斯敦[10]的劉易斯·威爾科克斯夫婦,以及紐約哈得孫河畔黑斯廷斯的丹尼斯·惠特尼夫婦。
達奇斯沒說他們在哪個姐姐家。
——無論如何,瑪貝爾說,你都得回曼哈頓去坐火車。如果我是你,我會先找薩拉,因為哈得孫河畔黑斯廷斯離得更近,也省得你再跑一趟新澤西。
—·—
埃米特從瑪貝爾那裏離開時已經是十二點半了。為了節約時間,他叫了一輛出租車,可當他吩咐司機送他去曼哈頓的火車站時,司機問他去哪一個。
——曼哈頓不止一個火車站?
——有兩個,夥計:賓夕法尼亞車站和中央車站。你要去哪一個?
——哪個更大?
——不相上下。
埃米特從沒聽說過中央車站,但他記得劉易斯的那個乞丐說賓夕法尼亞鐵路公司是全國最大的。
——賓夕法尼亞車站吧,他說。
到達之後,埃米特覺得自己的選擇不錯,因為車站毗鄰大道,外立麵的大理石柱子有四層樓那麽高,內部空間非常寬敞,在高懸的玻璃天花板下,行人絡繹不絕。可找到問詢處後,他才知道賓夕法尼亞車站沒有開往哈得孫河畔黑斯廷斯的火車。去那裏要到中央車站坐哈得孫河線。所以,埃米特沒去薩拉家,而是登上了一點五十五分開往新澤西莫裏斯敦的火車。
抵達瑪貝爾給的地址後,他讓出租車司機等著,他去敲門。開門的女人說,是的,她就是凱特琳·威爾科克斯,態度相當客氣。可他一問她的弟弟伍利是不是在這裏,她幾乎火冒三丈。
——突然之間,所有人都想知道我弟弟在不在這裏。可他為什麽會在?這到底怎麽回事?你跟那個女孩是一夥的嗎?你們倆在搞什麽?你是誰?
埃米特快步走回出租車,一路上還能聽見她在前門大喊,再次要求他自報家門。
於是,埃米特回到莫裏斯敦火車站,乘坐四點二十分的火車返回賓夕法尼亞車站,又打車去了中央車站。原來,中央車站也有大理石柱子,也有高聳的天花板,也有絡繹不絕的行人。他在那裏等了半小時,乘坐六點一刻的火車前往哈得孫河畔黑斯廷斯。
七點多到站後,埃米特鑽進了當天的第四輛出租車。可坐了十分鍾後,他看到計價器加了五分錢,變成一點九五美元,他忽然想到自己的錢可能不夠付車費了。他打開錢包,確認坐了幾趟火車和出租車後,他隻剩兩美元。
——你能靠邊停嗎?他問道。
出租車司機疑惑地看了一眼後視鏡,把車停在了一條林蔭路的路肩。埃米特舉起錢包,說自己剩下的錢隻夠付計價器上的金額。
——沒錢就隻能下車嘍。
埃米特理解地點點頭,把兩美元遞給出租車司機,感謝他送了一程,然後下車。幸運的是,出租車司機開走前好心搖下副駕車窗,給埃米特指了路:往前走兩英裏左右,福裏斯特大道右拐,再走一英裏,斯蒂普切斯路左拐。出租車離開後,埃米特開始步行,滿腦子都是旅途無限一分為二的痛苦。
美國東西方向寬達三千英裏,他心想。五天前,他和比利出發,打算向西行駛一千五百英裏去加利福尼亞。然而,他們卻向東行駛了一千五百英裏來到紐約。到達紐約之後,他滿城來回跑:先是從時代廣場向南去曼哈頓下城,然後折回;接著向東去了布魯克林,又向北去了哈勒姆。終於,當他的目的地似乎近在咫尺時,他卻坐了三列火車、四輛出租車,現在還在步行。
他完全可以想象尼克森先生會怎麽畫示意圖:黑板左邊是舊金山,右邊是埃米特歪歪扭扭的行進路線,他走過的每段路都比上一段更短。隻不過,埃米特被迫對抗的不是芝諾悖論,而是花言巧語、隨心所欲、打亂計劃的達奇斯悖論。
盡管事情令人惱火,但埃米特明白,一下午不得已的來回奔波可能是最好的結果。因為今天稍早從瑪貝爾處離開時,他怒氣衝衝的,如果當時達奇斯站在街上,埃米特一定會把他揍趴在地。
然而,搭火車、乘出租車和步行三英裏不僅讓他有時間重新審視激怒他的所有原因——史蒂倍克、信封、下藥的酒——也讓他回想起自我克製的理由。比如他對比利和阿格尼絲修女的承諾。還有瑪貝爾和夏麗蒂的說情。而最重要的,讓埃米特感到躊躇且需要一定思量的,是菲茲·菲茨威廉斯在那家窮途末路的酒吧喝著威士忌講給他聽的那個故事。
近十年來,埃米特一直暗暗責怪他父親的愚蠢——一意孤行投身農耕夢想,不願尋求幫助,一直堅持著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即使這讓他失去了農場,也失去了妻子。可盡管查理·沃森有那麽多缺點,但他從未像哈裏·休伊特背叛達奇斯那樣背叛埃米特。
那背叛是為了什麽?
一個小物件。
一個從小醜屍體上弄下來的小玩意兒。
埃米特一刻也沒忘記老演員的故事中所隱藏的諷刺意味。它響亮而清晰,不言自明——那是一種譴責。在薩萊納認識的所有男孩中,埃米特認為達奇斯是最有可能為了自己的利益去破壞規則、歪曲事實的人。可到頭來,達奇斯竟是最無辜的。他才是那個什麽事都沒犯卻被送到薩萊納的人。湯豪斯和伍利偷了車,而他呢,埃米特·沃森,親手終結了別人的生命。
他有什麽權利要求達奇斯贖罪呢?他有什麽權利要求任何人贖罪呢?
按下惠特尼家門鈴的幾秒鍾後,埃米特聽到家裏傳來奔跑的聲音。然後,大門一下子被拉開了。
埃米特肯定多多少少期待達奇斯表現出悔悟的樣子,因為看到達奇斯笑嗬嗬地站在門口,一副近乎勝利者的模樣轉向比利,張開雙臂說話——就像他站在沃森家穀倉門口時一模一樣——埃米特的心裏湧起一陣強烈的憤怒。
——我就說吧,小孩。
比利綻開燦爛的笑容,繞過達奇斯,擁抱埃米特,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話。
——你一定不會相信發生了什麽,埃米特!我們離開馬戲團之後——那時你和你的朋友待在一起——達奇斯開車帶我們去帝國大廈找艾伯納西教授的辦公室。我們坐特快電梯一下子到了五十五樓,不僅找到了辦公室,還找到了艾伯納西教授!他送了一本筆記本給我,以防我的空白頁不夠寫。然後,我跟他說起尤利西斯——
——等等,埃米特說著禁不住笑起來,我想聽你講所有的事,比利。我真的很想。但首先,我必須和達奇斯單獨聊一小會兒。好嗎?
——好的,埃米特,比利說,語氣中有些遲疑。
——你不如跟我來吧,伍利對比利說,反正我也想給你看個東西!
埃米特看著比利和伍利爬上樓梯。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走廊上,他才轉身看達奇斯。
埃米特看出達奇斯有話想說。他表現出有話想說的所有跡象:重心落在腳後跟,雙手準備打手勢,滿臉情真意切。可他不隻在準備講話,更是想誠心誠意發表另一番托詞。
所以,還沒等他開口,埃米特就揪住他的衣領,向後揚起拳頭。
注釋:
[1]查爾斯·埃爾伍德·耶格爾(1923—2020),美國空軍準將、王牌飛行員,第一個突破音障的人。查克(Chuck)是查爾斯(Charles)的略稱。
[2]原文為“mickey”,即“Mickey Finn”,指給沒有防備之人喝的摻有麻醉劑或瀉藥的酒。
[3]全稱為White Anglo-Saxon Protestant,白人盎格魯-撒克遜新教徒,泛指信奉新教的歐裔美國中上階層。
[4]上層階級白人男性經常穿藍色外套。——作者注
[5]一六二〇年,五月花號將一群英國清教徒送往美國新大陸,在如今的馬薩諸塞州科德角附近靠岸,後建立了新英格蘭地區的第一個移民居住區,普利茅斯殖民地。
[6]記錄美國上流社會成員與重要信息的半年刊。
[7]位於東河與哈得孫河的交匯處,曾是紐約州的堡壘、火藥庫和主要移民檢查站,被認為是美國移民的象征,島上建有移民曆史博物館。
[8]殖民地俱樂部(Colony Club)創立於一九〇三年,是紐約第一個純女性社交俱樂部。
[9]美國革命女兒會(Daughters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DAR)創立於一八九〇年,是一個非營利性婦女誌願服務組織,成員僅限美國革命愛國者的直係後裔。
[10]位於美國新澤西州莫裏斯郡,被稱為美國獨立革命的軍事首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