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28號公路上的白峰汽車旅館14號房間登記入住,比利取下雙肩包,埃米特說他要出去找伍利和達奇斯。
——在這期間,他對比利說,你最好留在這裏。
——再說,薩莉說,你上次洗澡是什麽時候了,小夥子?如果是在內布拉斯加,那我一點都不意外。
——沒錯,比利點點頭說,我上次洗澡是在內布拉斯加的時候。
埃米特開始和薩莉小聲交談,比利重新背上雙肩包,走向浴室。
——你真的需要背著那玩意兒進去嗎?薩莉問道。
——我需要,比利一手搭著門把手說,因為裏麵有我的幹淨衣服。
——好吧,可別忘了洗洗耳朵後麵喲。
——我不會忘的。
埃米特和薩莉繼續交談,比利走進浴室,關上門,打開浴缸的水龍頭,但沒脫下髒衣服。他沒脫下髒衣服是因為他沒打算洗澡。這是一個善意的謊言。就像薩莉對彼得森警長說的一樣。
比利反複確認排水口是開著的,以免水溢出浴缸,然後係緊雙肩包的帶子,爬上馬桶,推開窗框,從窗戶溜了出去,沒讓任何人發現。
比利知道哥哥和薩莉可能隻會談幾分鍾,所以他必須盡快繞過汽車旅館,跑到停史蒂倍克的地方。他跑得飛快,等鑽進後備廂並放下車門後,他聽到自己的心髒在胸口怦怦直跳。
達奇斯向比利提過他和伍利是怎麽躲進監獄長的汽車後備廂的,當時比利問過他們又是怎麽出來的。達奇斯解釋道,他隨身帶了一把勺子,以便撬開門閂。所以,在鑽進史蒂倍克的後備廂之前,比利從雙肩包裏取出折疊刀,又取出手電筒,因為車門一旦蓋上,後備廂裏就會很黑。比利不怕黑。但達奇斯說過,看不見門閂就很難把它撬開。我們就差這麽一點點,達奇斯說著將拇指和食指分開一英寸,沒瞧一眼內布拉斯加就原路返回薩萊納了。
比利打開手電筒,飛快瞄了一眼伍利的手表,查看時間。現在是下午三點三十分。然後,他關掉手電筒,靜靜等待。幾分鍾後,他聽到車門開了又關,引擎發動,他們上路了。
—·—
在汽車旅館的房間裏,埃米特對比利說,他最好留下來,比利並不意外。
埃米特常常覺得,在他去別的地方時,比利最好留下來。比如他去摩根法院接受邵默法官判刑的時候。我想,他對比利說,你最好和薩莉在外麵等著。或是他們在劉易斯火車站的時候,他去打聽開往紐約的貨運火車。或是他們在西區高架上的時候,他去找達奇斯的父親。
在《英雄、冒險家和其他勇敢旅行者匯編》序言的第三段中,艾伯納西教授說,英雄在出發探險時常常會留下自己的朋友和家人。他留下自己的朋友和家人是因為擔心將他們卷入危險中,也因為他勇於獨自麵對未知。所以,埃米特常常覺得比利最好留下。
可埃米特不知道瑟諾斯(Xenos)的故事。
在書的第二十四章,艾伯納西教授寫道:隻要存在取得豐功偉業的偉人,就會存在渴望傳揚其功績的講述者。但無論是赫拉克勒斯還是忒修斯,無論是愷撒還是亞曆山大,如果沒有瑟諾斯的貢獻,這些人永遠不可能成就偉業,獲得勝利,克服困境。
瑟諾斯雖然聽起來像是某個曆史人物的名字——就像澤爾士(Xerxes)[1]或色諾芬(Xenophon)[2]——卻根本不是一個人的名字。瑟諾斯是古希臘語中的單詞,意思是外地人和陌生人、客人和朋友。或簡單來說,就是他者。正如艾伯納西教授寫道:瑟諾斯是穿著樸素的、站在一邊的人,你幾乎注意不到他。縱觀曆史,他曾以多種模樣出現:警衛、隨從、信使、侍者、店主、服務員或流浪漢。盡管瑟諾斯通常無名無姓,多數情況下不為人知,且常常被人遺忘,但他總是在正確的時間恰巧出現在正確的地方,在事情的發展過程中發揮至關重要的作用。
所以,當埃米特說他要去找伍利和達奇斯,建議比利最好留下時,比利別無選擇,隻能從窗戶偷溜出去,藏進後備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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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汽車旅館十三分鍾後,史蒂倍克停了下來,駕駛座的車門開了又關。
比利正準備撬開後備廂的門閂,這時他聞到一股汽油味。他想,他們一定是在加油站,埃米特正在問路。雖然伍利用一顆大紅星在比利的地圖上標出他們家的位置,但地圖的比例尺太小了,沒有標明當地的道路。所以,埃米特知道他已經到了伍利家附近,卻不知道它到底在哪裏。
比利仔細聽著,聽到哥哥對某人喊了聲謝謝。然後,車門開了又關,他們再次上路。十二分鍾後,史蒂倍克拐了個彎,開始越開越慢,最後完全停下來。接著,引擎熄火,駕駛座的車門再次開了又關。
這一次,比利決定等上至少五分鍾再試著撬開門閂。他將手電筒對準伍利的手表,看到現在是四點零二分。到四點零七分,他聽到哥哥大聲喊伍利和達奇斯,隨後紗門砰的一聲關上。埃米特可能已經進屋了,比利想,但他又等了兩分鍾。到四點零九分,他撬開門閂爬了出來。他把折疊刀和手電筒收回雙肩包,背上雙肩包,輕輕關上後備廂。
這棟房子比他見過的任何房子都大。靠盡頭處是一扇紗門,埃米特一定是從那裏進屋的。比利輕手輕腳爬上門廊的台階,透過紗門偷看,然後進屋,確保身後的門不會砰的一聲關上。
他進入的第一個房間是儲藏室,裏麵擺著戶外會用到的各種東西,如靴子、雨衣、溜冰鞋和步槍。牆上寫著關閉房屋的十條規定。比利看出這份清單是按辦事順序寫的,但最後一條令他疑惑:回家?愣了片刻,比利斷定這麽寫一定是在開玩笑。
比利把頭探出儲藏室,看見哥哥站在走廊盡頭,正盯著一個大房間的天花板。埃米特有時會這樣——停下來盯著一個房間瞧,想了解它是怎麽建造的。過了一會兒,埃米特爬上樓梯。比利聽到頭頂傳來哥哥的腳步聲,便悄悄穿過走廊,進入那個大房間。
一看到那個大得能讓大家圍著坐的壁爐,比利就明白自己身在何處了。透過窗戶,他看到那個帶懸挑式屋頂的門廊,你能在下雨的午後在下麵坐著,也能在溫暖的夏夜在上麵躺著。樓上有足夠多的房間,供朋友和家人在假期時過來玩。那邊還有一個專門的角落放聖誕樹。
樓梯後麵的房間裏有一張長桌和一些椅子。比利想,那一定是餐廳,伍利就是在那裏背誦《葛底斯堡演講》的。
比利穿過大客廳,進入另一邊的走廊,把頭探進經過的第一個房間。這是書房,和伍利畫的位置一模一樣。大客廳幹淨整潔,書房卻不是。這裏一片狼藉,書籍和紙張散落一地,亞伯拉罕·林肯的半身像倒在地板上,半身像上方是一幅簽署《獨立宣言》的油畫。半身像旁邊的一把椅子上放著一把錘子和一些螺絲刀,保險箱的正麵到處都是劃痕。
比利想,伍利和達奇斯一定是想用錘子和螺絲刀撬開保險箱,但這是不可能的。保險箱由鋼鐵製作而成,設計得堅不可摧。如果你能用錘子和螺絲刀撬開保險箱,那保險箱就不叫保險箱了。
保險箱門上有四個密碼盤,每個密碼盤上各有0到9的數字,這意味著有一萬種不同的組合。比利想,達奇斯和伍利還不如把0000到9999的一萬種可能性都試一遍,那比嚐試用錘子和螺絲刀撬開更快。不過,更好的辦法是猜出伍利的曾外公用了什麽密碼。
比利試了六次就成功了。
保險箱門一打開,比利就想起他父親五鬥櫥底層抽屜裏的那個盒子,因為保險箱裏也放著重要文件——隻是多了很多。在擺放所有重要文件的架子下麵,比利數了數,有十五遝五十美元的鈔票。比利記得伍利的曾外公在保險箱裏放了十五萬美元,這意味著每遝是一萬美元。比利想,一萬美元一遝的鈔票,放在一個密碼有一萬種可能性的保險箱裏。他關上保險箱門,轉身離開,卻又折回撥亂密碼盤。
比利離開書房,沿著走廊繼續前行,進入廚房。廚房幹淨整潔,隻有一個空汽水瓶和一個焗豆罐頭,罐頭裏筆直地插著一把勺子,就像糖蘋果上的棒子一樣。唯一表明有人進過廚房的另一個跡象是桌上的信封,夾在鹽瓶和胡椒瓶之間。信封上寫著:在我離開後打開。是伍利留在那裏的。比利之所以知道那是伍利留下的,是因為信封上的筆跡與伍利畫這棟房子的筆跡一模一樣。
比利把信封放回鹽瓶和胡椒瓶之間,這時他聽到金屬相撞的聲響。他躡手躡腳地經過走廊,在書房的門口偷看,看到達奇斯正揮舞斧子砍保險箱。
他正準備向達奇斯解釋一萬種密碼的事,就聽到哥哥咚咚咚下樓的腳步聲。比利跑回走廊,溜進廚房,躲了起來。
埃米特進入書房後,比利聽不見哥哥在說什麽,但從他說話的語氣聽出他很生氣。不一會兒,比利像是聽到扭打的聲音,埃米特從書房出來,拽著達奇斯的胳膊肘。埃米特把達奇斯拖到走廊上,達奇斯語速飛快地說著什麽伍利的選擇自有他的理由。然後,埃米特把達奇斯拖進儲藏室。
比利悄聲迅速穿過走廊,靠著儲藏室的門框偷看,剛好聽到達奇斯告訴埃米特為什麽他們不該去找警察。接著,埃米特把達奇斯推出門外。
在《英雄、冒險家和其他勇敢旅行者匯編》的第一章,艾伯納西教授說很多最偉大的冒險故事都是從中間開始講述的,之後又說到古典英雄的悲劇性缺陷。他說:所有的古典英雄,無論他們多麽強壯、聰明或勇敢,性格中都有某種缺陷,終會導致他們的毀滅。對阿喀琉斯來說,那個致命的缺陷是憤怒。他一生氣就無法克製自己。盡管預言說他可能會死於特洛伊戰爭,但好友帕特洛克羅斯被殺之後,他還是回到戰場,被黑暗而殘酷的憤怒蒙蔽雙眼。就在那時,他被毒箭射中。
比利知道哥哥的缺陷與阿喀琉斯一樣。埃米特不是魯莽之人,很少大嗓門說話,也很少表現出不耐煩。可若有什麽事惹他生氣了,那怒火就會熊熊燃燒,導致行為不慎,造成無可挽回的後果。據父親說,邵默法官對埃米特揍吉米·斯奈德的判決就是這麽說的:行為不慎,造成無可挽回的後果。
透過紗門,比利看出埃米特此刻已經怒火中燒。他的臉越來越紅,他揪住達奇斯的襯衫,正大吼大叫。他喊道,沒有信托,沒有遺產,保險箱裏沒有錢,然後把達奇斯推倒在地。
就是現在,比利想。此時此地正需要我登場,以便在事情的發展過程中發揮我至關重要的作用。於是,比利打開紗門,告訴哥哥,保險箱裏有錢。
可埃米特一轉身,達奇斯就用石頭砸中他的腦袋,埃米特摔倒在地。他就像吉米·斯奈德那樣摔倒在地。
——埃米特!比利大喊。
埃米特一定聽到了比利的喊聲,因為他開始跪著撐住身體。這時,達奇斯突然出現在門口,把比利推進屋裏,鎖上門,然後飛快地說話。
——你為什麽打埃米特?比利說,你為什麽打他,達奇斯?你不該打他的。
達奇斯發誓絕不會再打他,又開始飛快地說話。他說到什麽一團亂麻,又說到保險箱,說到伍利,還有揚基隊[3]。
埃米特開始猛敲儲藏室的門,達奇斯把比利往走廊上推。埃米特的敲門聲停下後,達奇斯又開始說話,這次說到警察和加利福尼亞的房子。
突然之間,比利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達奇斯緊緊抓著他,急巴巴地說著話,這讓比利感覺自己回到了西區高架上,在黑暗中落入約翰牧師之手。
——我們會找埃米特談談的,達奇斯說,我們會和他好好談談的,比利。但此時此刻,隻有你和我。
這時,比利懂了。
埃米特不在。尤利西斯不在。薩莉不在。他又是孤零零一個人了,他被拋棄了。被所有人拋棄,包括他的造物主。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隻能掌握在他自己手中。
他睜開眼睛,使出全力踢了達奇斯一腳。
比利頓時感覺達奇斯的手鬆開了。然後,比利在走廊上狂奔。他沿著走廊跑到樓梯下麵的藏身點。他找到那扇帶小門閂的門,就在伍利說過的那個位置。這扇門大約是普通門的一半大,頂部呈三角形,以貼合樓梯下方的空間。但這扇門對比利而言足夠高了。他溜進去,拉上門,屏住呼吸。
不一會兒,他聽到達奇斯喊他的名字。
比利知道達奇斯就在幾英尺外的地方,但他不可能找到比利。正如伍利所說,從來沒人想到要查看一下樓梯下麵的藏身點,因為它就在眼皮底下,反倒讓人視而不見。
注釋:
[1]澤爾士(約前519—前465),波斯帝國國王(前486—前465)。
[2]色諾芬(約前430—約前355或前354),古希臘曆史學家、作家,蘇格拉底的學生。
[3]比利誤以為達奇斯之前說的“揚基式創新”指的是揚基棒球隊。——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