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米特試著打開雜物間的門,發現它上了門閂,便繞到宅子後麵,試著打開通往餐廳的門。他發現那扇門鎖著,廚房的門也鎖著,便停止嚐試開門。他解下皮帶,纏住右手,讓皮帶扣頂在指關節上。然後,他敲碎門上的一格玻璃,用皮帶扣的金屬表麵敲掉窗格邊凸起的剩餘碎片,左手伸進清理幹淨的窗格,打開門鎖。他沒有解開纏在拳頭上的皮帶,想著可能會派上用場。

埃米特走進廚房,看到達奇斯的身影出現在走廊盡頭,衝過拐角,消失在雜物間裏——比利不見了。

埃米特沒有追上去。他知道比利已經脫險,不再有如臨大敵的感覺。現在攫住他的是一種不死不休的感覺。無論達奇斯跑得多快,無論他跑到哪裏,埃米特一定會抓住他。

離開廚房時,埃米特聽到玻璃破碎的聲音。不是一塊窗格,而是一整麵玻璃。不一會兒,達奇斯又出現在走廊盡頭,手裏拎著一把步槍。

對埃米特來說,達奇斯拎著一把步槍不會改變任何事。他開始緩慢而堅定地向達奇斯走去,達奇斯也向他走來。兩人走到離樓梯約十英尺的地方停下,彼此相隔二十英尺。達奇斯一手拎著步槍,槍管指向地麵,手指扣著扳機。埃米特從達奇斯拿步槍的樣子看得出來,他以前碰過槍,但這也沒有改變任何事。

——放下步槍,他說。

——不行,埃米特。除非你冷靜下來,開始講講道理。

——我一直在講道理啊,達奇斯。這是一周以來我第一次這麽說。不管願不願意,你必須去警局。

達奇斯看起來沮喪不已。

——因為伍利?

——不是因為伍利。

——那為什麽啊?

——因為警察認為你在摩根用木棍打了別人,又把阿克利打進醫院。

這時,達奇斯看起來目瞪口呆。

——你在說什麽啊,埃米特?我為什麽要在摩根打人?我這輩子根本沒去過那裏。至於阿克利,想把他打到進醫院的人,名單肯定有一千頁那麽長吧。

——你有沒有幹這些事其實不重要,達奇斯。重要的是,警察認為是你幹的——認為我多少也撇不清關係。他們隻要還在找你,就會來找我。所以,你必須自首,跟他們理清楚這事。

埃米特向前一步,但這次達奇斯舉起了步槍,槍管對準埃米特的胸口。

埃米特打心底明白,他應該認真對待達奇斯的威脅。正如湯豪斯所說,當達奇斯一門心思想幹什麽事,他周圍的每個人都處於危險之中。不管他現在一心想幹的事是逃離薩萊納,拿到保險箱裏的錢,還是處理他和他父親之間沒了結的事,達奇斯在盛怒之下完全幹得出扣下扳機這種蠢事。如果埃米特中槍了,比利怎麽辦?

然而,埃米特還沒來得及厘清這一思路的是非曲直,甚至還沒來得及遲疑,他的餘光就瞥到高背椅墊子上的軟呢帽,他想起達奇斯坐在瑪貝爾休息室的鋼琴前,帽子歪戴在後腦勺上,一副自命不凡的模樣,這重新激起埃米特的一陣怒火,不死不休的感覺再次襲來。埃米特要抓住達奇斯,把他交給警察,他很快就會被送回薩萊納,或托皮卡,或他們想送他去的任何地方。

埃米特繼續向前,漸漸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

——埃米特,達奇斯說,預先露出遺憾的表情。我不想開槍打你。但如果你逼得我沒選擇,我會開槍打你的。

兩人隻隔三步時,埃米特停下腳步。他停下不是因為步槍的威脅,也不是因為達奇斯的懇求,而是因為在達奇斯身後十英尺處,比利出現了。

比利剛剛一定是躲在樓梯後麵的某個地方。他現在悄悄走出來是想看看發生了什麽。埃米特想示意比利躲回之前的地方,要在不被達奇斯發覺的情況下示意。

但已經太遲了。達奇斯注意到埃米特的表情變化,回頭瞥了一眼。達奇斯發現身後是比利,就往旁邊走了兩步,身體側轉四十五度,這樣他能一邊盯著埃米特,一邊把槍管對準比利。

——別動,埃米特對弟弟說。

——沒錯,比利。別亂動。這樣你哥哥就不會動,我也不會動,我們可以一起把事情講講清楚。

——別擔心,比利對埃米特說,他打不到我。

——比利,你不知道達奇斯到底會怎麽做。

——對,比利說,我不知道達奇斯到底會怎麽做。但我知道他打不到我。因為他不識字。

——什麽?埃米特和達奇斯異口同聲地說,前者困惑不解,後者惱羞成怒。

——誰說我不識字的?達奇斯問。

——你自己說的呀,比利解釋,你先是說小字讓你頭疼,然後說在車裏看東西會讓你犯惡心,又說你對書過敏。

比利轉向埃米特。

——他這麽說是因為他太難為情,不願承認自己不識字。就像他太難為情,不願承認自己不會遊泳。

比利說話時,埃米特一直盯著達奇斯,他看到達奇斯的臉漲得通紅。也許是因為難為情吧,埃米特想,但更可能是因為憤恨。

——比利,埃米特警告,達奇斯識不識字現在不重要。你還是讓我來解決這事吧。

比利搖搖頭。

——這當然重要,埃米特。這很重要,因為達奇斯看不懂關閉房屋的規定。

埃米特看了弟弟一會兒,然後看向達奇斯——可憐的、判斷失誤的、不識字的達奇斯。埃米特跨出最後三步,雙手抓住步槍,從達奇斯手中奪了過來。

達奇斯開始連珠炮似的說什麽自己絕不會扣下扳機。不會對沃森家的人開槍。絕對不會。但透過達奇斯的喋喋不休,埃米特聽到的卻是弟弟說的三個字。用提醒的語氣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埃米特……

埃米特明白。在縣法院外的草坪上,埃米特向弟弟許下承諾。他打算遵守承諾。所以,當達奇斯嘮嘮叨叨說著自己絕不會幹的事情時,埃米特從一數到十。他一邊數數,一邊感覺怒火漸漸平息,憤怒慢慢消失,最後完全不生氣了。然後,他舉起槍托,鉚足力氣砸向達奇斯的臉。

—·—

——我覺得你現在應該看看這個,比利堅持說。

達奇斯癱倒在地後,比利去了廚房。不一會兒,他回來,埃米特讓他坐在樓梯上,一動也別動。然後,埃米特抓住達奇斯的腋窩,把他拖過客廳。埃米特打算把他拖出雜物間,拖下門廊,拖過草坪,拖到史蒂倍克旁邊,這樣就能開車把他送去最近的警局,扔在門口。他沒走兩步,比利就說話了。

埃米特抬頭,看到弟弟手裏拿著一個信封。埃米特有點來火,以為那是他們父親的另一封信。或是他們母親的另一張明信片。或是另一幅美國地圖。

——我晚點再看,埃米特說。

——不行,比利搖著頭說,不行,我覺得你應該現在就看。

埃米特把達奇斯放回地板上,走到弟弟身邊。

——是伍利寫的,比利說,在他離開後打開。

埃米特有些吃驚地看著信封上的筆跡。

——他離開了,是嗎?比利問。

埃米特拿不準如何對弟弟說伍利的事,或者該不該告訴他。可從比利說離開的語氣聽來,他似乎已經明白了。

——是的,埃米特說,他離開了。

埃米特坐在比利身旁的台階上,打開信封。裏麵是一張手寫的字條,用的是華萊士·沃爾科特的信紙。埃米特不知道這位華萊士·沃爾科特是伍利的曾外公、外公還是舅舅。但這是誰的信紙並不重要。

這封信寫於一九五四年六月二十日,收信人是敬啟者。信中聲明,署名者身心健康,決定將其十五萬美元信托基金的三分之一留給埃米特·沃森先生,三分之一留給達奇斯·休伊特先生,三分之一留給威廉·沃森先生——由他們自由支配。署名是:最真誠的華萊士·沃爾科特·馬丁。

埃米特合上信,發現弟弟已經越過他的肩頭讀完了信。

——伍利病了嗎?他問,像爸爸一樣?

——嗯,埃米特說,他病了。

——他把他舅舅的手表送給我時,我就覺得他可能病了。因為那是一塊代代相傳的手表。

比利思考了一會兒。

——所以你對達奇斯說,伍利想被帶回家?

——嗯,埃米特說,我就是這個意思。

——我想你說對了,比利說,點頭表示同意。但關於保險箱裏的錢,你說錯了。

沒等埃米特回答,比利就起身穿過走廊。埃米特不情不願地跟著弟弟回到沃爾科特先生的書房,走到保險箱前。書架邊上有件家具,看著像是樓梯的前三個台階。比利把它拉到保險箱前,爬上台階,旋轉四個密碼盤,轉動把手,打開了門。

一時間,埃米特無言以對。

——你怎麽知道密碼的,比利?是伍利告訴你的嗎?

——不是。伍利沒告訴我。但他對我說過,比起其他節日,他的曾外公最喜歡獨立日。所以,我試的第一個密碼是1776。然後,我試了7476,因為那是獨立日的另一種寫法[1]。接著,我試了1732,喬治·華盛頓出生的年份。但後來我想起伍利的曾外公說過,雖然華盛頓、傑斐遜和亞當斯擁有遠見建立了合眾國,但英勇無畏完善它的是林肯先生。於是,我試了1809,林肯總統出生的年份,以及1865,他去世的年份。這時,我意識到密碼一定是1119,因為十一月十九日是林肯總統發表《葛底斯堡演講》的日子。來吧,他說著走下台階,過來看看吧。

埃米特推開小梯子,走近保險箱,在放文件的架子下麵,整整齊齊地擺著一遝遝嶄新的五十美元鈔票。

埃米特一手捂住嘴巴。

十五萬美元啊,他想。沃爾科特老先生把財產中的十五萬美元留給伍利,現在伍利又留給他們。通過遺願和一份正式簽署姓名及日期的遺囑,伍利把這筆錢留給了他們。

伍利的意思清清楚楚。在這一點上,達奇斯說得很對。這是伍利的錢,他很清楚自己想怎麽處理。他被認為心智不健全,用不上這筆錢,就希望在他離開後,他的朋友們能自由支配這筆錢。

可如果埃米特順利把達奇斯拖上史蒂倍克,扔到警局,會發生什麽呢?

盡管埃米特非常不願承認,但在這一點上,達奇斯也說對了。一旦達奇斯落入警察手中,伍利之死公之於眾,埃米特和比利的未來就會戛然而止。警察和調查人員會來到這棟宅子,接著是家人和律師。研究情況。清點財物。猜測動機。沒完沒了的詢問。任何幸運的轉折都會遭到深深的質疑。

再過一會兒,埃米特將關上沃爾科特先生的保險箱門。這是毫無疑問的。可這扇門一旦關上,可能會出現兩種不同的未來:一種情況是,保險箱裏的東西原封不動;另一種情況是,文件架子下麵空空如也。

——伍利想把最好的東西留給他的朋友們,比利說。

——嗯,是的。

——留給你和我,比利說,還有達奇斯。

—·—

做出決定後,埃米特知道他們必須迅速行動,把一切恢複原樣,盡量不留痕跡。

關上保險箱門後,埃米特把打掃書房的任務交給比利,他去處理宅子的其他地方。

首先,埃米特收拾好達奇斯找來的所有工具——錘子、螺絲刀和斧子——把它們搬到外麵,經過破洞的小船,搬進工具間。

回到屋裏,埃米特走進廚房。他相信伍利絕不會直接從罐頭裏舀焗豆吃,便把空罐頭和百事可樂空瓶裝進一個紙袋,準備運走。然後,他洗淨勺子,放回銀餐具抽屜裏。

埃米特不擔心廚房的破窗格。警察會認為伍利打碎玻璃是為了進入上鎖的宅子。但槍櫃是另一碼事。它更有可能引起疑問。嚴重的疑問。埃米特把步槍放回原處,取出槌球。然後,他重新擺放那摞阿迪朗達克椅子,讓它們看起來像是翻倒後砸碎了玻璃。

現在,是時候處理達奇斯了。

埃米特又抓住他的腋窩,拖過走廊,拖出雜物間,拖到草坪上。

埃米特和比利決定拿走他們的兩份錢,也給達奇斯留下他的那份。比利讓埃米特保證,他不會再傷害達奇斯了。可每過一分鍾,達奇斯恢複意識並造成一係列新問題的風險就增加一分。埃米特必須把他安置在一個能拖延他幾小時的地方。或至少有足夠的時間讓比利和埃米特打掃完後順利上路。

凱迪拉克的後備廂?他琢磨著。

後備廂的問題在於,達奇斯一旦恢複意識,要麽很快就能出來,要麽根本出不來,這兩種結果都不理想。

工具間?

不行。無法從外麵給門上鎖。

埃米特看向工具間,另一個想法浮現出來,一個有趣的想法。忽然,躺在埃米特腳邊的達奇斯發出一聲呻吟。

——該死,埃米特自言自語。

他低頭一看,發現達奇斯微微左右擺頭,就快清醒了。達奇斯又發出一聲呻吟,埃米特回頭看了看,確認比利不在。然後,他彎下腰,左手揪住達奇斯的衣領,右手一拳打在他的臉上。

達奇斯再次不省人事,埃米特把他拖向工具間。

二十分鍾後,他們準備出發。

不出所料,比利把書房完美地恢複了原樣。每本書都放回書架,每張紙都整齊地摞好,每個抽屜都回歸原位。他唯一沒放回去的是亞伯拉罕·林肯的半身像,因為它太重了。埃米特把它抱起來,開始四處尋找可以放下的地方,這時比利走到書桌前。

——這裏,他說,指著一個可以依稀看到雕像底座輪廓的地方。

比利在廚房門邊等著,埃米特鎖上通往前廊和雜物間的門,然後在宅子裏繞了最後一圈。

他回到樓上的臥室,站在門口。他原想讓一切保持他發現時的模樣,但看到那個棕色的空瓶,便拿起來收進自己的口袋。然後,他與華萊士·伍利·馬丁做了最後的告別。

關門時,埃米特留意到椅子上放著他的舊書包,於是想到他借給達奇斯的書包一定也在屋裏某個地方。埃米特查看了所有的臥室,又去客廳找了找,發現它躺在一張長沙發旁邊的地板上,達奇斯一定是在這張長沙發上過夜的。埃米特正要去廚房與比利會合,這才想起高背椅上的軟呢帽,又去取了回來。

他們從廚房出來,經過碼頭,埃米特指給比利看,達奇斯安然無恙。埃米特把達奇斯的書包和帽子扔進凱迪拉克的前座,把兩個紙袋放進史蒂倍克的後備廂——一個裝著廚房裏的垃圾,另一個裝著伍利留給他們倆的信托基金。正準備關後備廂時,他想起就在九天前,他曾站在同一個地方,收到他父親留下的遺產:那筆錢,還有愛默生那段半是借口、半是規勸的話。在錯誤的方向上走了一千五百英裏,即將再走三千英裏,埃米特相信他體內的力量本質上是嶄新的,隻有他明白自己能成就什麽,而他才剛剛開始明白這一點。

他關上後備廂,和比利一起坐在前座,轉動鑰匙,按下啟動器。

——我原以為我們要過一夜再走,埃米特對弟弟說,我們接上薩莉直接上路,你覺得怎麽樣?

——好主意,比利說,我們接上薩莉直接上路吧。

埃米特弧線倒車,讓車頭正對車道,比利皺著眉頭,已經在研究地圖了。

——怎麽了?埃米特問。

比利搖了搖頭。

——這是從我們這裏出發最快的路線。

比利把指尖放在伍利畫的大紅星上,沿著各種道路往西南方向移動,從沃爾科特家出發,經過薩拉托加礦泉城[2]和斯克蘭頓[3],再向西到匹茲堡,最後在那裏重新開上林肯公路。

——現在幾點?埃米特問。

比利看了看伍利的手表,說是四點五十九分。

埃米特指著地圖上的另一條路。

——如果我們原路返回,他說,就可以從時代廣場開始我們的旅行。如果我們開快些,就可以在所有招牌燈亮起之前趕到那裏。

比利抬起頭,眼睛瞪得大大的。

——可以嗎,埃米特?真的可以嗎?可那樣一來,我們不就繞路了嗎?

埃米特擺出思索一番的樣子。

——我想是繞了一點。但今天是幾號呀?

——六月二十一日[4]。

埃米特把史蒂倍克掛上擋。

——那我們還有十三天的時間橫跨美國,如果我們想在獨立日前抵達舊金山的話。

注釋:

[1]一七七六年七月四日第二屆大陸會議正式通過《獨立宣言》,標誌著美國脫離英國而獨立。

[2]美國紐約州著名的水療之城。

[3]美國賓夕法尼亞州東北部城市。

[4]埃米特和比利離開沃爾科特家的營地是在一九五四年六月二十一日下午五點。在《莫斯科紳士》的結尾中,羅斯托夫伯爵走出大都會酒店是在一九五四年六月二十一日半夜十二點。因有七個小時的時差,兩者實為同一時刻。——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