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元元的心病總算可以告一段落了,剩下的麻煩在她看來,完全是些蚊蟲叮咬的小痛癢。可以說,除了伍月笙過早發現沒懷孕的事,其他的都在她掌控之中,所以早在陸領離開立北的時候,她就把事先想好的話教給他了:隻要你們趕緊結婚還穿不了幫,晚產的事兒不多見,但還是有可能發生的。陸領反應了一下才懂,這是讓他把謊話變成既定事實呢。

問題是伍月笙肯給他這機會嗎?那個自戀病毒攜帶者,知道他現在揣著這種主意,絕對會以為他要結婚是對她的身體有企圖。當然,陸領也承認,憶起那天的雲雨,自己的確會有反應。

一般說來,陸領對人對己都還算誠實。雖然不知道原因,但他發現自己對伍月笙很著迷,經常沒有任何先兆地想見她,渴望她的碰觸,也許僅僅來自初涉情欲的混亂感覺,他也懶得分辯,也分辯不出,反正是喜歡她在自己視野內活動,就來找她。至於由頭,她不問,他正好不用說。

伍月笙忙著整理衣櫃,對從進門就保持托腮姿勢坐在沙發裏煩惱的陸領暫不理睬,收拾差不多了,也有閑心看那張單純臉上的複雜表情,“你這是發什麽春呢?”

陸領瞪她,瞪到那滿箱滿櫃的衣服,“日,這麽多衣服今天又買那些!”

伍月笙並不覺得浪費,“女人年輕的時候應該有幾件記得住的衣服穿。”

“那你記性可夠好的了。”陸領歎為觀止。“你不上班嗎?跑去溜噠街敗家,老吳也不說管你。”

“他現在躲我還來不及呢,還管我!”伍月笙翻翻眼睛,抱著衣服坐到整理箱上,把頭天晚上吳以添義正嚴辭的拒絕給講了一遍,又說了今天早上在單位發生的一幕。

吳以添得知這兩團炮火居然做成了兩口子,心情豈隻震驚二字可以形容,當然也顧不得阻止伍月笙的罷工行為。伍月笙的語氣開始還又酸又辣,說到後來直接揉著腮幫子笑倒在沙發上。

陸領聽得可是怒火中燒,“可他媽發現比你還自戀的了!”

伍月笙看這人咬牙切齒的,很奇怪,“我能認為你這是比我還生氣嗎?”

陸領騰地站起來,一腳踹翻了腳邊的垃圾筒,吼道:“我跟埋伏說過!”

跟伍月笙發生關係的第二天,在埋伏店裏,陸領把這事兒跟他說了。也沒別的用意,就是憋不住想說,像打爆了一件極品裝備,恨不得逢人就顯擺。而埋伏那張磕磕巴巴的破車嘴,傳閑話一個頂仨,怎麽可能傳不到吳以添那兒!他對伍月笙說的那番話是什麽意思?吳以添那大畜牲,不讓別人瞎想,自己想得跟朵花似的。他是不是以為,當天換成任何一個人送伍月笙回家,也可以送進賓館?

更氣的是,自己竟沒法否定這種事的可能性。惱得無法安坐,站起來直喘粗氣,在不太大的客廳裏來來回回走。

到底是不是隨便什麽人都可以?陸領完全摸不準怪異的伍月笙。

伍月笙不知道他“跟埋伏說過”是指說什麽,也就不理解他幹嘛突然發這麽大火。呆呆地問道:“要抽啊……”

陸領回頭想罵,視及伍月笙的眼神,那是跟惡毒的語言不相符的眼神。刻薄又極度沒耐心的伍月笙,並不怪他弄亂她的房間,而是用一種好奇的眼神在看他。

她想知道他為什麽生氣!陸領因為這個發現,火氣平息了大半,一聲不吭地蹲在地上收拾紙簍。

伍月笙皺眉看了一會兒,為他戲劇化的變臉感到無聊。

陸領認為:我跟埋伏說了,也就是通報了大家。埋伏則以為:吳以添跟伍月笙一個單位的,肯定更早就知道這事兒了。人們總是按自己的理,辯及當然,這個誤會鬧這麽大實在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吳以添心說我確實是被冤枉的,他從來就沒遇見過伍月笙這麽敢說話的正經姑娘,不正經的姑娘也沒她敢說話。閑來沒事坐工位裏瞅著他,黑眼睛毛嘟嘟的,眼線一描老長,邪裏邪氣嘬根煙卷兒,咋看咋勾人。怪得他誤會嗎?

但既然錯誤犯下了,吳以添自認是懂得認錯藝術的人,又是當大哥的,不能跟小的較真兒,隻好屈尊去哄那兩個孩子。也沒法不哄,伍月笙這一天到晚的冷嘲熱諷,簡直讓人不敢跟她說話。中午叫她吃飯,她說:“主編,離我遠點吧,別讓我再繼續沉迷這份得不到的感情了。”黯然轉身,尖聲失笑。

吳以添忍受了一整天,鬱悶得頭頂都快長出蘑菇來了。傍下班的時候,決定換個人物攻堅。撥通陸領電話,才響一聲,手機裏就爆起罵聲。

耳膜受到刺激的同時,吳以添很高興神把六零造成一個性子單純的家夥,要是像乖僻的伍月笙一樣,可能幹脆就不接電話……這倆人怎麽就結婚了啊?就因為上回床?真他媽是二十一世紀最不可思議的事件沒有之一!人家兩口子過日子,暴燥的都自覺尋個脾氣好點兒的,像遊戲裏殺傷力低的道士才配個噴火怪獸,這可好,整個兒倆火龍組隊行動!

揉著耳朵等罵聲漸小,吳以添問:“罵爽了吧?”

陸領怒斥:“爽個屎。”

吳以添訕笑,“罵罵罵,你肯接電話不跟我一般見識就好說。”

“什麽什麽?”陸領掏耳朵,“接電話就是不跟你見識?你可是會想好事兒!我接你電話就是想罵你一頓。”

吳以添唉聲歎氣,“我根本就沒有擠對誰的意思,純——誤會!真不知道她是你媳婦。”

陸領聽著這稱呼發怔,從倒車鏡裏看見自己的臉,嘴丫子咧到耳根去了。

吳以添看不見他滿麵春風,沒聽見說話,以為他不信,泄氣地說:“你怪我看輕三五,沒把她當正經人,那你就把我當正經人了嗎?說實話,六零,你信哥能那麽心術不正嗎?”

陸領向來坦率,“信呐。”

吳以添牙疼,“你們這些不是人的!三五那死丫頭片子,整得現在全公司人都問我是不是對她非禮未遂。”

陸領沒好氣道:“噢,原來給我打電話是挨整了。那我可不管,你找三五說話去,她怎麽解氣怎麽來吧,要抽你筋我都不攔著。”

早把這話說了也算給自己留麵子,事實是伍月笙發起飆來誰也攔不住,否則保準一起被抽筋。又一想,覺得自己不應該這麽得意,管不住老婆,傳出去很丟人的事。陸領的解決辦法是:不傳出去就行了。他會跟伍月笙協商,晚上來他們家,要表現得怕他一點。

正坐車裏啃手指頭想著晚上她和他家人見麵的場景,冷不防有人敲窗戶,“到聯合路多少錢?”

估計是把他當跑黑車的了,陸領算了一下,“三十。”

那人還了口價,“二十五。”

陸領說:“上車。”到地兒了,滿兜沒零錢,隻收了人家二十塊錢,那人樂滋滋走了。

舉著人生的第一份收入,對著光看是真是假,忽然想起老太太昨天晚上跟他說的話:“我孫子也得考慮考慮來錢道兒了,媳婦兒有單位能自己養活自己,你不管就算了,孩子你總得養啊。”

來錢道——開丈母娘的進口車拉黑活兒,肯定不算好道。那幹什麽呢?陸領腦中一片空白,思維畫不出貨幣符號。他的專業注定了這輩子要與錢打交道,不幸的是從來沒培養過經濟意識,此刻不免有點惆悵。老太太固然是向著他,可陸領心裏有數,找工作這種事,還非得跟不給他好臉看的陸校長談不可。陸子鳴一直希望兒子起碼讀完碩再工作、搞對象,用他的說,那樣人生質量會上升兩到三個層次。現在陸領私自把他的計劃給濃縮了。活了大半輩子,向來以德服人的陸校長,第一次生這麽持久一場氣,這些天基本上隻用鼻音跟兒子打招呼。

把父親隱性倔強基因突變成顯性來繼承的陸領,自然也不會主動用鼻子拱灰。想到目前這種膠著的冷戰狀態,陸領煩燥地把錢揉成團塞進上衣兜裏,發動車子去接伍月笙赴鴻門宴。

這一麵是早晚得見的,二姑父已經把他們倆登記的事通報給整個家族,作為第一位見到“六零媳婦兒”的長輩,他描述的伍月笙是:文文靜靜的,不怎麽說話。這個扭曲事實的評價顯然對伍月笙比較有利,陸領也沒出聲糾正,反正又不是他教人這麽說的。

車開到伍月笙公司樓下,老遠竟看到了心事重重在台階上踱步的佟畫。

佟畫在這兒當然不是巧合,她是來找伍月笙“說明情況“的。對付伍月笙那種大女子主義的人,佟畫自認相當有一套。因此等待的這段時間裏,佟畫沒有費心為談判做準備,滿腦子都在想解決她之後怎麽把陸領拉回身邊。

她也知道自己其實並不愛陸領,隻是一種學生時代類似於英雄崇拜的感情變異。這種感情非常微妙,她可以得不到他,卻不能任由別人把他奪去。有一樣東西,確定他屬於你的時候,也許你並不十分在意,可結果沒到你手,你就會非常驚訝以至到了怨恨的程度。那是一種心理上的落差,一般人難以克服。除非你知道: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會是確定屬於誰的。

佟畫顯然不明白這個道理。她還在搜腸刮肚地想怎麽才能製造和諧氣氛同陸領見麵,一轉身差點撞在他身上,訝然低呼:“你怎麽來了?”隨即想到自己出現在這才是需要解釋的情況,臨時也想不出說詞,幹脆坦白承認:“我來見伍月笙的。”

陸領說:“她約了我,你改天吧。”佟畫沒深沒淺的,伍月笙怕麻煩,兩句話就得被惹毛。他於情於理要幫自己媳婦兒的,那麽畫畫還不得死到這兒……越想越覺得場麵混亂,直接動手推她,“去去去趕緊走,等她有空再來。”

佟畫被推出兩步遠,墜著身子不肯依他,“憑什麽呀?我先來的。”

陸領沒轍,“我記得你以前不這樣啊,現在怎麽這麽磨嘰呢?”看著樓內電梯裏一波波湧出來的人,恨不得把她揣挎兜裏去。

佟畫眼中水汽凝結,“你以前也不這樣的。”聲音哽咽了,“幹嘛這麽對我?”

突兀地傳來第三個聲音,“又跟這兒敘上舊了。”

陸領回頭,迎上伍月笙譏誚的目光,感覺矮了半頭,“說話沒譜兒。”

伍月笙穿著大高跟鞋,抬了下巴就與他對視,“可是有個沒譜兒的!”這可不行,她沒離婚就是不想費事,也省得程元元老念叨她。現在時不時冒出個小姑娘跟陸領糾纏不清的,讓程元元發現還得了。

陸領聽著這話別扭,沒等還口,手機響了。他母親大人早中晚各來一遍電話,就怕他又忘了領人回去。

這邊接電話的光景,就聽佟畫對伍月笙說:“我跟六零沒分手。”

陸領幾個字結束通話,向佟畫疑惑道:“你扯什麽犢子!”

伍月笙當時覺著那兩個嘴巴子夠解決問題了,誰知道事情沒耳光那麽幹脆。法律知識匱乏的她陷入恐慌:她跟有女朋友的人結婚,算不算重婚呢?

佟畫絞著十指,噙了頭如泣如訴,“六零,咱們別吵了。我以後哪也不去,都聽你話還不行嗎?你別這麽報複我……”

陸領如遭雷擊,“我日……”

佟畫愈演愈投入,哭聲幾乎引來圍觀群眾。

也引發了伍月笙的危機感,“哎哎哎,你們倆鬧完,腿兒一抬走了,我還得在這混呢?有事趕緊找地兒說去。哭哭啼啼的讓人看見了幹什麽呀這是?”

佟畫誤領會她的不耐是心軟,“姐,我知道,是六零找你幫忙氣我的。你是聰明人,不會摻這渾水的對吧?”

望陸領都聽蒙了,伍月笙更不明白她唱的是哪出獨角戲。倆人很尷尬地你看我,我看你,都指著對方來把眼前的麻煩搞定。陸領對佟畫的眼淚避如蛇蠍,本能地後退。被伍月笙發現,搶先一步開溜。

佟畫想看伍月笙反應,偷偷抬眼,被二位觀眾比賽競走似的場麵刺激得瞳孔驟縮,吸吸鼻子,嘴角垂啊垂,哇的一聲,亮晶晶的眼淚珠被擠出眼眶,劈哩叭啦滾下來。

逃進車子,陸領笑出聲來,那麽多尖酸話的伍月笙,對著快化成水的佟畫,竟然也麻爪兒,比他跑得還快。“原來你害怕她哭!”

伍月笙不屑地輕嗤一聲。她對眼淚很麻木,帝豪裏成天上演自怨自艾的苦情戲,那群女人一說身世都比祥林嫂還命運多舛。伍月笙見得多了,甚至還會替程元元罵人,這生意開門賣笑的,能幹就幹,不能幹趁早滾,成天跟個怨種似的倒人胃口。她跑是因為不想留下替陸領擦屁股。看他煩躁的模樣,伍月笙動了壞心眼,凝重地說:“她好像很激動。”

陸領不在乎,“關我屁事。”想到佟畫今天的行為,陸領有些惱火,明明是她自己先提出分手的,他也沒說什麽啊,她倒沒完了,現在還鬧到伍月笙麵前。

伍月笙撇撇嘴,“你說你哪好?就會惹小姑娘哭。”

陸領引以為恥,“不是我惹的,她本來就愛哭。”

伍月笙托腮,“不能想不開吧?”

陸領一怔,“佟畫不能。”她就作別人,從不作賤自己。

叫什麽?童話?好名字,跟人一樣不真實。伍月笙向窗外看看,“這片寫字樓還真高啊。”

陸領其實很懷疑是否真會有人因為這點事尋死覓活,可還是被她引導得頭皮發麻,“你不能說點好聽的?”

伍月笙無辜,“感慨城市進步怎麽了?”憂心忡忡的表情明明跟城市無關。

陸領開始心不在焉,他嫌煩是一回事,卻不能明知道佟畫要跳樓也不管。還沒察覺自己被伍月笙給潛移默化了,正用沒影的事來思考問題。

伍月笙還沒玩夠,“你慢點開六零。我這右眼皮老突突跳,別一會兒再出什麽事。”

陸領左右看看,猛地打輪轉向路邊,踩下刹車。

伍月笙大笑著哄他,“行了行了我不說了。快走吧,還得去你們家見祖宗呢,剛才是不是你媽來電話催了?”

陸領點頭,還是調頭開回去。他想佟畫到底是個女孩兒,又愛麵子,他和伍月笙就這樣跑了,把她自己扔在那兒哭,下班人群來來往往的,確實說不過去。到伍月笙公司樓下,探出脖子四周看一圈。

冷風中當然已沒有了佟畫的身影,她要還站這兒伍月笙才會奇怪。說什麽以後聽話,綿羊似的,真是羊的話,見了陸領這匹,早溜溜躲遠了。敢大搖大擺招惹土狼的,若非狼屬,也得是狐狸這類同科營養級動物。不過她願意逗陸領玩,湊過去,若有所指地提醒,“看看有沒有哪人紮堆兒的。”

“有完沒完?”陸領用肩膀拱開她,踏踏實實打輪往家走:“她要死了也得回來找你。”

伍月笙不給麵子地笑彎了眼睛,“那你還繞回來?要真讓我說中,這會兒人都涼透了。”

陸領習慣了她的揶揄,也沒在意。“我可能是沒把話跟她說明白,她要知道我結婚了就不能這麽作了。”

伍月笙撇嘴,“那小狐狸崽兒?不一定。有些人對別人家的東西更感興趣。”

陸領不讚同:“哪那麽些精神病兒啊!”說完突然想起一個人,“對了,那天從你家出來,在小區門口看見洋駱駝了。”一段小插曲給伍月笙講完,自己先煩了,“這人是不有啥毛病?”

伍月笙遇到這種事就不像陸領那麽崩潰,淡淡地給他添堵,“真是個浪漫的民族。應該說他們是不拘泥於世俗呢?還是說太強調個人感觀了?”

陸領是典型的中華民族思維,告訴她:“應該說他們不要臉。”

伍月笙嗬嗬笑:“也不能那麽說,人家法國人興這個。”

陸領默了半晌,到底忍不住問:“你怎麽知道他是法國人?”明明說的是英語。

伍月笙聞出來醋味了,繼續扇風,“他跟我一個小區的,總能碰著他。中國名叫龍……什麽龍喜來著,跟一西服牌子似的。”

合著這是搭上線了,陸領有些不痛快,本來還想叮囑她,見到他們家人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這光景也沒什麽心思,悶聲開車。

隨著離陸家越來越近,伍月笙也沒功夫笑他,出神地盯著窗外倒退的樓座街景,茫茫然考慮接下來會麵臨的場麵。

陸領很怕伍月笙在他們家冒出些奇怪的話,陸校長搞不好會擺出訓學生的臉色,伍月笙跟自己媽說話都那樣……暗暗祈禱陸校長晚上不在家,整個會見過程就會順利許多。

可他從來不拜神,神明當然也不高興照顧他的心願。

陸領和伍月笙進門的時候,陸子鳴正坐在沙發上看一份報紙。陸老太太坐在旁邊,胳膊裏夾一隻小花貓喂餅幹。陸媽媽在廚房和保姆忙和晚飯。聽見開門聲,全把目光投注過來。陸領比伍月笙更緊張。

陸子鳴看著伍月笙,臉上露出一些異樣,推推眼鏡,扭頭看母親。陸老太太也略微驚訝,手一鬆,小貓叼著餅幹躥了。

陸媽媽不太情願地笑著迎到門口,“過來啦?”

伍月笙擺出對采訪老總的笑容,接了拖鞋換上。

陸老太太大聲招呼:“快來快來,讓奶奶看看。”

陸領接過伍月笙佩飾沉重的大背包,拉著她走進客廳,“爸、奶奶,媽。”介紹完這邊,一指伍月笙,差點叫不出來名字。“……伍月笙。”

伍月笙叫過奶奶,再叫另外二位的時候就有點猶豫,“叔……”

陸子鳴合起報紙放到茶幾上,不著重話地提示:“不是都登記過了嗎?”

伍月笙瞄一下陸領,改口,“爸。”長這麽大第一次用這稱呼。

陸老太太招手讓她坐到身邊,摸著她順滑的長頭發,“多大了閨女?”

陸領說:“跟我同歲。”

陸媽媽瞪他,“問你啦。過來跟我端菜!”再轉向伍月笙:“你坐會兒啊,飯馬上好了。”

伍月笙客氣,“我幫著弄點什麽吧。”

陸老太太搶著說:“不用不用,你坐著陪奶奶說會兒話。”

陸領一心多用,擺道菜好半天,抻脖子聽著客廳裏的對話。陸子鳴問了她是哪個學校畢業的,又問工作,伍月笙正襟危坐,答得跟麵試似的。

陸老太太的話題就比較隨意了,“身子還好吧?害喜了沒?”

陸領晃灑了湯,燙得哎喲直叫喚。伍月笙望過來,嗤一聲,“毛愣三光的。”

被搶掉台詞的陸家家長們,均無語地麵麵相覷。保姆匆忙翻抽屜找藥膏。

伍月笙心叫不妙,罵順嘴了,趕緊站起來去看陸領的手,聲音驚慌:“燙壞了沒?”低頭吹氣,“疼嗎?”

陸領手心冒汗,卻跟沸湯無關。用力回答:“不疼!”忍著不把手抽出來,腦袋搖得要掉到湯碗裏了。

伍月笙說:“還是我來吧。”我不想跟你奶奶討論孩子。

陸領點頭,“好。”你再說下去一準穿幫。

陸媽媽又氣又心疼接過燙傷藥給他擦,“這一天的,幹點活就要工錢。”

伍月笙把幸災樂禍藏起來,幹笑不說話。

保姆盛好了飯,喚大家上桌。菜色豐富,葷素得當,搭得頗有講究,其實是按照孕期食譜備著的。伍月笙沒什麽概念,隻覺得一盤小丸子蒸得軟糯滑溜,隨口問起做法。陸媽媽講起來頭頭是道,詳細得讓人聽一遍就能做出來。說一氣兒之後打量伍月笙,首飾誇張,妝化得精致,眼睛眨著卻隱隱還是孩子的貪吃相,無聲地搖頭,心想現在的年輕女孩子哪還有做飯的。便不再多說,隻推推盤子讓她多吃。

伍月笙聽她說到一半沒音了,暗忖這還傳男不傳女怎麽著,也沒追問,夾了菜自己吃著琢磨。

陸領想起伍月笙家吊櫃裏那一排方便麵,默默地拿過一隻空碗盛了湯放到她手邊。

伍月笙看了看,排骨山藥,倒是夠補,可是她嫌山藥有怪味,不太熱衷地低頭刨飯。

陸領的好心遭冷落,不滿意,“捧捧場。”

伍月笙咽下食物,關切道:“你手還疼不疼?”無聲質問:那麽燙我怎麽喝!

陸領咬牙,掐著筷子想紮她。

陸老太太一直壓抑著興奮,笑吟吟看著他們倆:“六零不勸,媳婦兒懷孕有的東西不愛吃。”

陸媽媽正覺得沒麵子,聽了這話才表示理解,“對了,我懷六零的時候吃葷腥就差勁。”

陸老太太點頭,“是,是。你那陣兒可太瘦了,六零頭又大,生著才費勁。”

陸子鳴見伍月笙並不多說這話題,念她知禮數,尷尬於這種不合閨教的行為。咳一聲提醒母親和妻子,同時深感自己教育失敗,狠瞪陸領一眼。弄得陸領直噎,第一個撂筷子說吃飽了。陸子鳴溫和地向伍月笙開口:“什麽時候約見下你父親。手續是齊了,婚禮該辦還得辦,早點選個日子吧。”

陸領正在踩伍月笙的腳,讓她也別吃了趕緊撤,聽見父親的話,腳摞在一起忘了挪開。

伍月笙抽回腳反踩他,抬頭對陸校長微笑著說:“我沒有父親。您定好時間,我跟我媽說一聲。”

高堂會審在伍月笙輕描淡寫的這句話中結束了。

陸領開著車,愉悅如瀑,異常地多話,逐個評價三位長輩一位保姆今晚的表現,連那花貓蹲在旁邊扮乖也誇了一遍,“……你不知道那死貓平時可他媽淘了,啥事兒都幹,我爸那一缸子熱帶魚全讓它撈出來吃了。傭人買個王八它也撓,嗷嗷的,撓得那王八一晚上沒敢出來。我奶奶朝它叫小虎……”

伍月笙很乏,也被他的心情傳染,勉強扯個笑,“你好好開車。”

“哦。”他答應得很痛快,卻不聽話,兩隻眼睛不時偷瞄她,“你累了嗎?招架不住啦?我覺得還行,我爸就那樣,他在學校繃習慣了,到家也不怎麽太說話。”

伍月笙應付地嗯一聲。

陸領又說:“你今天也挺能裝,往那兒一坐楚楚動人的。”

這回幹脆沒了音兒。

語言表達能力間歇性障礙的陸領,仍在詞不達意地絮叨,“咱倆太緊張了可能,其實有老太太罩著,我爸我媽他倆好擺平。”

車內一片靜寂。

伍月笙濃濃的睫毛不安穩地在合起的眼瞼上方輕顫,盡管沒有出聲,也讓人知道她沒睡著。

陸領瞥向身邊,小聲說:“到你家了給我整點兒吃的。”

伍月笙噗地笑出來,“在自己家都吃不飽飯。”

陸領老實承認,“誰能吃下去啊?我爸眼神很不對勁,不過他倒是最不可能搞動亂的。可是成天在家的是我媽,她老覺得是你帶我幹壞事兒的,屬她張羅最歡讓你搬過來。你們倆住到一起,還不得像電視劇裏演的婆婆媳婦兒那樣。就你這死性子,一點兒不讓人…”

伍月笙越聽越不耐煩,“誰說我要搬你們家住去?”

陸領就知道這會是大矛盾,為了照顧孩子,全家不二樣的命令,伍月笙必須住過去。可瞅她這態度,完全沒有妥協的餘地。陸領的腦仁一炸一炸地疼,機械地把車開進伍月笙家小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