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門,伍月笙哢噠哢噠按開關,客廳的大燈沒亮,低咒一聲,想起來那燈前天就壞了。包甩到沙發上,摸黑點了根煙,拔下簪子放鬆下緊繃的頭皮,順便問他:“方便麵?”

陸領諷刺,“你還敢做點兒別的嗎?”

伍月笙狠狠打壓他,“方便麵怎麽了?連電飯鍋都不會用的廢物,你還瞧不起個人。”大大方方在他腳上路過,去廚房洗了鍋子燒上水,忙完才聽見客廳聲音異常。

半明半暗中,陸領踩著她的真皮電腦椅,輕鬆地把那壞掉的燈管取下,跳下來到廚房這邊看看燈管兩頭,說廢話:“壞了。”隨手立到牆角,拖過椅子站上去,廚房的燈管也卸下來了。頓時浪漫得烏漆麻黑。

煤氣灶微弱的火光,照著伍月笙僵滯的臉,“我操,你這作啥呢……”

陸領摸索著按亮抽油煙機的照燈。椅子拖回客廳,順便開了衛生間的燈,踹開門讓光照過來,就著亮把廚房的燈管換到客廳。鍋裏的水剛受熱翻泡,隨著兩端的金屬片接觸牢靠,光明再現。竟然連電源都沒斷就進行電阻改動。

伍月笙看他撣著手坐下穿鞋,擔心地問:“你有沒有腳氣,回頭我不能坐出痔瘡吧?”

陸領也沒慣著她,“我還怕你坐過的,踩出腳氣來呢。”

有燈可用,伍月笙心情大好,玩著開關讚道:“有時候也挺行事兒啊!”

陸領得意,“‘有時候’就可以免了。”

媽的,廚房咋辦?伍月笙心罵一句,掐了煙煮好麵條撈出來端給他。

陸領吸溜一筷頭子,含糊抗議,“沒煮透。”

伍月笙開了電視換一圈頻道,“你別事兒事兒的,吃完趕緊走。車好像沒油了,想著到路口加點兒,別開半道不動就傻逼了。”

陸領說:“我打車回去,明兒你開著上班吧。”

伍月笙不屑,“誰開她那破玩意兒,你要不用就趁早給送回去。”

陸領專心地把麵吃光,湯也喝幹淨了,推開碗摸摸肚子,“說真的三五,你自己覺不覺得你有時候莫名其妙的?”

伍月笙沒搭理他,沒頭沒尾說這種話的人,有什麽資格說她莫名其妙。

陸領不理解伍月笙的邏輯。她肯安於現狀不離婚,肯去見他家長,並且甘於裝模作樣,偏還記著親媽的仇。這算不算本末倒置,搞不清楚哪頭沉?

伍月笙看他站起來,出聲,“給碗刷完了再走哦。”

陸領拿了她的杯子去接水,咕咚咚喝完,一鼓作氣道:“我晚上在這兒住吧。”把外套一脫,掉出來一團東西,展開來,是下午拉黑活兒掙的二十塊錢。好笑地舉著那張票子咧嘴直樂,“媳婦兒,拿去買糖吃。”

伍月笙不領情,“我嫌牙疼。”靠進沙發裏,甩了拖鞋把腳搭在茶幾上。

陸領看著她短裙下的兩條長腿,“要不我給你買雙襪子?”

伍月笙哼哼一笑,“我襪子沒有二十塊錢能買來的。”

陸領倍受打擊,錢搓成團扔到她手邊,“那留著當今天的過夜費吧。”

伍月笙抬腳踹他。陸領擋住,踹回去。伍月笙挨了揍頗覺意外,遙控器摔過去,被陸領接住了撇回來,正砸在她腦門上,她捂著痛處撲上去。陸領對她的拳腳不甚在意,牢牢捉住那兩隻細嫩的腕子,鬧得還挺開心。冷不防伍月笙眼一紅,張嘴咬住他的手。他大痛,駭然推她,卻清楚聽到一聲嘿嘿,她牙關扣得更緊。

陸領抓住她頭發,又不敢拉,疼得聲線發顫,“別咬了三五……”

伍月笙嘴裏有血腥味,聽著他的哀求當台階,鬆了嘴。抬頭還不等看清人,頭皮又是一緊,陸領冒冒失失地親上來。剛熄的怒火又要燒起,卻感到之前被揪疼的頭發根處,他的手不溫柔地揉撫,像是一種示弱的歉意。

那隻被咬傷的手,拉過她的手,放至他腰後,陸領這些天犯癮般想做的事,終於得逞。

伍月笙的口腔裏、鼻息間,柔柔地混和了“555”的煙香,獨特而誘人,彌散在他的感官中,是他吻過之後一直貪戀的。夜裏想起,會欲望賁張到不可控製。更別提懷裏這具身體,皎好熟透,能給男人一切。

好喜歡……陸領吻著,深深淺淺地摩挲,感覺到她的軟化。她眼睛張開了又合起,睫毛在他臉頰上刷動,唇瓣分開了放縱他深入。抵在他胸口的手掌移至他頸後,消除彼此之間原本就微乎甚微的距離。

誰也沒為這個突如其來的吻解釋什麽,隻是都不精通此道的兩個人,糾纏了沒多久就雙雙呼吸急促得難受。意猶未盡地分開,陸領擁著有些發癱的伍月笙,唇貼著她額際,大口喘氣的同時,不滿的血液在身體裏氣衝衝嘶吼:沒夠沒夠。

伍月笙坐在他腿上,腦子麻身子虛心髒亂跳,典型的缺氧症狀,再親下去出人命了。他呼出的二氧化碳噴灑在她頭皮上,蒸騰灼人。她摸摸頭頂,摸到他臉蛋,掐了一把,“你這麽使勁幹什麽?我又不跑。”

陸領嘿嘿笑,無意識地撫著那一把長發,用門牙輕啃她的額頭。

伍月笙警告,“我粉餅裏有鉛,吃多了會**。”

陸領受不了,往後倚一些,皺眉看她的臉,“你這兒都哪來的知識?”

伍月笙毫無愧色地與他對視,“自創的啊。”

陸領被那表情逗笑,憋了勁抱她站起來,“你還寫稿子嗎?睡覺吧。”

“放下放下。二十塊錢也就能買個嘴兒,還他媽真想在這兒過夜啦。”伍月笙猛拍那隻觸及她胸部的爪子,模樣很凶悍,卻托起他臉,對著唇親下。陸領才張開嘴,她就縮回,調戲地看著他那副色樣,“買一送一噠。”哈哈大笑起來,覺得耍他玩相當有趣。

陸領可沒癖好當人玩具,手一揚把她摔進沙發裏。

伍月笙哀嚎連連,“小六零你他媽不是男人。”破沙發太硬了,程元元就說對過一句話。

陸領居高臨下指著她,“我今天不奸了你我才不是男人。”

伍月笙躺在沙發上高聲咒罵:“滾回家奸自己去。”

不堪入耳的罵聲讓陸領驟怒,可她頭發淩亂加上被摔痛的扭曲表情,看在他眼裏,橫生一股變態的媚相。

伍月笙沒聽見還口,揉著肩膀抬眼,視及陸領認真**的目光,倏地彈坐起來,“你可別來真的,我今天……”

陸領噴笑,“嚇得損樣。”推著她腦袋撞上沙發靠背。

伍月笙悶哼一聲,也沒敢多說,抱腿坐在沙發上轉脖子,感覺接吻好累。怪罪於他經驗不足,摟得她上不來氣。

陸領不太熟練地整理她的頭發,“哎,搬我們家去吧。”

伍月笙夠著去拿煙,“別惹我。”

陸領硬頭皮說:“你一人過得又不咋地,成天方便麵咖啡,燈壞了也沒人給修。別看我媽笑得不善,她做不了主,老太太喜歡你就行。”

伍月笙漫不經心重複,“喜歡我?”鼻子笑出氣來,噴滅了打火機的火焰,“等她發現我肚子裏沒孩子呢?”

看了伍月笙這樣的笑,陸領怔住。

伍月笙說:“你是不是想,我住過去了,你抓點緊,現趕出來一個交差就能交工了?”她搖搖頭,一口煙吸進去,聲音有點啞,“六零,先別說這不是咱倆使勁就能成的事兒,就說我自己,我可以因為有了孩子跟你結婚,但不能為了跟你過長遠,去要一個孩子。”

她語氣很誠摯,把他當最親近的人一樣說話,內容卻殘忍得讓陸領全身冰涼。

“咱們都清楚這個婚結的是怎麽回事,我跟我媽一仗一仗幹得多了,她不能把我怎麽樣,但你得給家裏個說法。事兒是我惹的,你說怎麽處理都行,就是都別為它太上心,知道嗎?”

“我稀不稀罕用你幫我平事兒。”陸領氣得發抖,不同於以往的火冒三丈,而是真真正正的冰冷的憤怒,“因為你是我媳婦兒我才對你上心,你以為什麽,別把自己捧太高了。”

陸領說完這句話之後,持續一周沒在伍月笙的生活中出現。

每當伍月笙打不著車而擠公交的時候,都會怒於那開人車不辦人事兒的家夥,並且對與這家夥有關的一切物體心存敵意。比方說吳以添。

這人除了在辦公室和新來的女主持人調笑,就是開車出去腐敗,見天逮不著人影兒,回來就給她派活兒,還盡是些埋雷的活兒。她創下全編輯部本月最高采訪頻率記錄,三天內跑了四個采訪。

這是第五個。伍月笙無語地看著那邊熱火朝天講項目的推廣總監。

現在的開發商雖然不像前幾年那麽純潔,但普遍來說對媒體還是相當客氣的,放完視頻短片又帶參觀樣板間。吳以添配合地跟著亂轉,聽他天馬行空地介紹樓盤前一個道觀,“……05年的時候有龍卷風,卷走了當時對麵商業項目施工的十幾個工人,到這觀前卻奇異地停止了。我們聽取附近居民意見,將它保留修繕……”

伍月笙聽了就想說,通常城區龍卷風就刮兩分鍾,正好從那項目刮到道觀。被主編瞪一眼,閉了嘴。趁人去拿水的工夫,趕緊提醒,“沒有版位了這期,你可別說你不知道。”

吳以添脫口就說:“動態減兩胚。”

伍月笙唇型未動,“一共就兩胚!下午南邊還有個項目要去。你光知道下單,采完了咋辦?”

吳以添頗覺意外,“明兒換你管流程吧。”這丫頭的整控能力已經在很多老編輯之上了。“我說真的,下期你試著做一版。”

伍月笙越來越覺得她們主編思維有問題,“這期怎麽辦,你給加拉頁啊?”

吳以添對這種小問題並不上心,“回頭再說。”也沒注意伍月笙冷嗖嗖的笑。

回到公司拿過版序圖一看,傻了:除了固化欄目和走業務合同的,剩下基本上是幾個老總的關係項目。伍月笙叨根煙在旁邊佇著,進入冷眼看戲模式。吳以添遷怒她,“我早上接電話的時候你在旁邊怎麽不出聲。”

“我出聲了。”伍月笙低眉順眼地為自己辯白:“你問我下午什麽安排,我說空著,你就給我下任務了。”

吳以添默了,忽然發現,伍月笙把流程掌握得那麽清楚,根本就不是對工作上心,而是要在合適的時機算計他。“我又什麽時候得罪你了?”不能還是他自作多情那事吧?

伍月笙不加掩飾地說:“就單純看不順眼。”

吳以添一頭霧水。他當然不會聯想到這次是替消失的六零頂雷,光發愁怎麽才能把版位倒騰開。馬克筆在白板上勾來畫去,感到十分窩囊,伍月笙來之前,陷害這種事,通常都是他對別人做的。筆帽啪地一扣,“開會。”

雜誌部臨時會上,第一個頭大的當然是當期流程編輯。

流程編輯用版位圖控製整本期刊進度,協調前後台關係。固定的內容選題和廣告位初步確定後,會備出一部分機動頁碼以供補充調動。不過以公司這些業務人員古道俠腸破車好攬債的熱心腸,機動頁慣例是早早就被占去鎖定了。導致沒搶上槽的人整天追著編輯跑,為自己的客戶爭取免費版麵,為的是做好關係以及時收款。所以到了臨近出彩樣的後期,版位圖上的內容基本隻能調位置,無法替換,把誰拿下去誰不跟你拚命啊,招呼都打到了,你又說不能上,怎麽跟客戶解釋?

吳主編不管那個,風輕雲淡地問:“這兩頁是放人物,還是放項目合理呢?”此種生硬插入的行為,就好比強奸犯問被強奸的對象:你是要正麵體位呢?還是走後門呢?根本就是一樣不合理。流程編輯欲哭無淚,好說歹說,主編唉聲歎氣地同意了:你們啊,回回拿這些小事為難我。下令追加一個整版。

流程編輯是徹底中了圈套,猶在感謝領導體恤民情。

伍月笙偷罵,“真他媽狡猾。”

音量自然不在人耳接收範圍內,但吳以添卻清楚看到她的表情,心說我不整你,你還意見大了。清清嗓子:“那個,三五啊。這倆項目都是你跑的吧?”

伍月笙很謙虛,“都是聽主編吩咐。”

吳以添點頭,“感覺哪個項目放這期更合適?”

這期刊物發行正趕上房產的金九銀十,所有項目恨不得削尖了腦袋爭在本月做推廣。哪個更合適?伍月笙不肯做得罪人的決策,“我從業時間短,掌握不好分寸。聽領導意思。”

吳以添手裏旋轉的簽字筆倏地停下,“好,領導的意思,這事兒就由你來定了。你看哪個好溝通就做哪個。”

一屋子人同情地看著伍月笙。

伍月笙問:“為什麽讓我定?”

吳以添說:“散會,娟娟你留下,我給你重調一下版序。”揮揮手,作別還糾纏在自己身上的雲彩。出會議室,路過伍月笙工位,看到她那張常年無表情的麵具,心情相當痛快,“怎樣啊丫頭,決定發哪個沒?”

伍月笙衝他笑,笑不入肉,“小心眼兒。”

吳以添咧嘴,“這叫細密。”

伍月笙形容,“比屁眼兒還小。”

吳以添的嘴型僵住。

伍月笙接著說:“留神上廁所拉出去。”

吳以添道行頗高,輕鬆忽略了她窮途末路的詛咒,“跟對方確認下午的采訪時間了沒?”

伍月笙這回合認輸了,不再戀戰,“什麽項目?”

吳以添想一下,“三號港灣。”

伍月笙愣了愣,一時不懂為什麽對這個案名很排斥。

吳以添見狀指責她,“又犯糊塗了這丫頭。不就以前賀吉明那爛項目嗎?你還說人樣板間裝得跟二奶專用似的。新項目總監據說是以前華南區的總助,調過來也不知道該說是下放,還是平步青雲,怎麽也算坐上頭把椅子。叫……什麽來著,陳述?”

伍月笙糾正,“是李。”

“雜誌社?”聽了秘書通報,李述看看寫了行程的台曆,“我下午約了媒體嗎?”

秘書有些局促,“那位女士說要跟您談談人生理想……”這是什麽台詞兒啊?偏偏那個來訪者囑咐她一定要把這句話給李述帶到,否則後果自負。直呼老大姓名的,她哪敢想像後果。

李述茫然著,眼皮一跳,記憶裏倒是有個人總愛打著談人生理想的旗號找他閑聊。

不請自來又連個等通報耐心都不具備的奇怪客人,在門口探進一顆頭,小聲嚷嚷:“美女,你桌子上三部電話一起響了。快來接。”

李述笑笑,示意秘書待客。“過來坐,五月。”

伍月笙自顧自地逛起辦公室來,隨機翻看書櫃裏的物品,“謔,真是中國地圖冊。我還以為瓤兒是紋身圖案大全。”再瞧那幾座獎杯,“我去~哪個腦殘給你們頒的牌子?字兒刻滿滿登登的,跟碑似的。”

李述的目光追著她,“做雜誌好玩嗎?”

合上書櫃玻璃門,她怪聲怪氣地訓斥:“玩什麽玩啊?這是工作。成天就知道玩!”

惹得李述笑出聲來,這是以前她問他紋身好不好玩時,他的回答。這丫頭真是多大的仇都能記一輩子。秘書進來送咖啡,見到大笑的上司,吃驚不小。李總脾氣是好,可從沒見他這麽肆無忌憚的笑。

伍月笙道聲謝,捧著紙杯啜一口過燙的咖啡,繞到李述麵前看他的著裝,“我上次就想說來著,你穿西裝太老氣。”

李述靠在椅子裏仰望她,“就是老了,我本來就比你大好幾歲。”

伍月笙嘻嘻一笑,“我喜歡比我老的男人。”

李述怔住,沒有任何征兆的表白讓他錯愕非常,“五月……”

伍月笙同他對視一會兒,低下頭,可憐兮兮地說:“因為我缺少父愛嘛。”拖穩了杯子,一屁股坐上他的辦公桌,晃著兩條長腿熱切地回望他,“哎?李述,要不我認你當幹爹吧。”

晚飯自然由幹爹來解決。

以奢華著稱本市的西餐廳,近二十坪的華麗包間,西班牙米黃牆麵,累贅的水晶吊燈流蘇漣漪,角落裏居然還有一部氣質古老的留聲機,**漾著催人嗬欠的音樂,居中一張大桌隻配四把高背椅,最低消費令人乍舌。有親爹的話,也不過如此待她。伍月笙彈彈尚未盛放紅酒的冰桶,費解地仰脖子看天花板,“漏水嗎?”

服務生不敢嘲諷,盡職解釋道:“不是……”

伍月笙壞笑,“我知道,接水的桶哪能這麽小?一會兒不就接滿了,老得倒。”

李述哧地一笑,把外套交給服務生,坐在位置上喚她,“別玩了,過來點東西吃。”

伍月笙更熱衷於拿人尋開心,“以後你整一空瓶兒放裏,不就沒人誤會了麽。”

李述看那小服務生尷尬得笑臉都抽搐了,稍微嚴厲了點,“五月。”

伍月笙拿過菜牌,放胳肢窩下夾著走向餐桌,“知道了知道了點飯吃。你急什麽,趕著回家喂奶啊?”扭頭指那小桶,對跟在身後剛鬆了口氣的服務生說:“再不然上麵加個蓋兒也行。”

李述想罵她,又實在忍不住笑,“丫頭你停不住嘴了是不是?”

記得他第一次吃西餐,還是她偷著開出程七元的車,帶他到九馬山市裏的牛排館,那時候她才十五六歲,刀刀叉叉已經使得有模有樣。

再看眼前點餐的伍月笙,招牌牛排,佐料要芝麻醬,但並不堅持要配腐乳。兩道湯,一道甜的,一道不甜的,不甜那碗的淋點花椒油。蔬菜沙拉裏麵放點小蔥和茄子。最後是甜點,她從糖葫蘆問到湯元再到八寶粥,問得服務生直冒汗。李述莫可奈何,吩咐為自己點餐的服務生:“按我的給她來同樣一份吧。”

服務生虛脫地退下去備餐。伍月笙對著人家背影勾起一邊嘴角,“還先跟我報最低消費。就納悶他能遇著幾個吃得起飯花不起錢的。”

李述這才知道她處處刁難是為何故,不禁歎服,“你最能把全天下人都想成鬼。”

伍月笙漫不經心地撥弄著長串耳環,“把鬼當成人的話,會長不大的。”

李述出神地看著她。眼前的五月,表情流露不屑,眼神戒備,尖刻言語是盔甲。無論是身型外貌,還是一些小動作,都跟他這些年記憶中的一樣。而他卻無比清楚,這孩子離自己遠了。

服務生來送餐,問是否需要開瓶酒。李述看伍月笙,伍月笙點頭。一瓶葡萄酒開了之後,她聞一聞,倒在咖啡裏,攪勻了喝一口,幹嘔半天,再不肯喝。李述也沒管她,從她用昂貴的紋身顏料往牆上寫大字時起,他就已經漸漸習慣了她暴殄天物的喜好。

所以在正餐之後吃布丁時,伍月笙突發奇想,要把那瓶波爾多帶回家煮雞翅,李述也隻是說:“好。”

伍月笙拎著一瓶酒,打包幾樣小甜品,坐著李述的車回家,主編布置的采訪順利完成。

李述沒錯過她那抹小笑容:“吃飽了嗎?”

伍月笙說:“花你這麽多錢,再說吃不飽,還不得讓你一巴掌拍死。”

李述搖頭,他什麽時候變成會拍死她的人了?“到底吃飽了沒有?看你根本也不正經吃東西。”

伍月笙傾過身子,“我可不隻是吃東西不正經。”眼睛在幽暗的車室中,幾乎是兩潭深井,一眼望不見半星光澤。

李述轉頭目視前方,手掌卻伸過去蹭蹭她發頂,“好好坐著,你按到手刹了。”

伍月笙沒理他的命令,眼一瞬不眨地盯著他。這種距離,能嗅到他口中的醬香。那瓶酒酵了有年頭吧?量淺如她,隻是聞著,就醉醺醺了。

李述以前做業務的時候,陪客戶喝酒,曾患嚴重的胃穿孔,至今還要定期做複查,醫生要求必須禁酒。他自認不是酒徒,卻無法徹底讓這種看似冰冷然入腹辛辣的物質從自己的生活中消失。

人總是這麽賤,越是承受不了的東西,反而越能夠強烈地吸引你。

李述慢慢收回手,這個比他小很多的孩子,他卻從來也看不懂,每次都要問她:“你要什麽,五月?”

伍月笙說:“就看看你。”

他眼神一軟,“又開始耍人玩了。”

伍月笙輕笑,“這麽晚還不回,幹媽也不說找你?”

眯起眼正對她客氣的臉,李述的笑容有些僵。

伍月笙對他的無動於衷扁扁嘴。李述還是這樣,怎麽欺負都沒有脾氣,她便愈加得寸進尺,抱著那瓶酒在他麵前輕輕搖晃,“要不然這個拿回去討好一下吧,免得還花錢買。雖然你錢多,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李述坐正,恢複駕駛姿勢:“要是不想這麽早回家休息,我帶你出去轉轉?”

伍月笙長呼一口氣,拔下簪子,散了長發,按摩被揪緊的頭皮。“他媽的,剛才我差點親你知道嗎?這瓶到底是酒還是**?光是聞聞味就**了。你說我要是真認你當幹爹了,然後還親你,在法律上算不算**?哎?法律有**這一說嗎?怎麽判……”

“你怪我嗎?”李述打斷她天真到殘忍的對白,“怪我當時沒說什麽就走了,還是怪我結婚?”

伍月笙斂起刺人耳膜的笑聲,“怪你結婚。”她說,“怎麽樣?會跟她離嗎?”

李述沒出聲。上好的波爾多葡萄酒,後勁還算足,流經他的咽部和食道,此刻仍存有發酵過的獨特果酸。

伍月笙靠進座位裏,透過風擋玻璃看外麵模糊的夜,“可要是我說記恨另一樣,你還有辦法嗎?”

李述盯著方向盤上的雙手,感覺溫度正一點點抽離他的身體,從心尖到四肢,冰涼擴散。他艱難地開口:“你真的……有點兒變了。”

“是好話還是壞話?”伍月笙歪頭看他,得不到回答,她自己理解,“聽著是變不好了。從小就這樣啦,還能變多壞?”

李述與她同樣姿勢坐著,卻是半眯著眼,回想一貫沒有對錯觀念的少年伍月笙。罵人惡毒,打人見血,她看誰都不順眼,不允許有人進入能威脅到她的範圍,習慣把所有人的想法理解成惡意,血液裏沒有信任他人的因子。她任性地不想交朋友,自己同自己玩。隻要自己高興,便可以胡作非為。而現在,卻是想惹別人不高興,或者說,因為這是一件壞事,她才會去做。

聽起來差別小小,但出發點不同,性質都不一樣了。

伍月笙沒有辯解,“我不知道你期望一個什麽樣的我,但我現在就是這樣,而且不會因為你出現,我再變回以前讓你紋身的那個小孩兒。你也知道我不叫程五月,還一直喊錯我名字,我從來沒糾正過你應該叫我伍月笙,對不對?其實也沒什麽不一樣。我就是做壞事才樂。別人不高興,我就高興了。”

李述做最後一絲努力,“對我也要這樣?”

這點認知,有如魚刺在喉。這些年來,五月從不肯問他人在哪、做什麽,偶爾有電話,知曉對方的生死。而自己終究也成為了“別人”,被不信任,被壁壘。是李述真正害怕的改變。

伍月笙衝他眨眨眼,“對。那你願不願意讓我高興啊,李述?”

李述笑一笑,把她鬢角的發塞到耳後,“會一直這樣嗎?”

伍月笙愛莫能助地歎口氣,“我如果說會,你也無能為力。”

離開了李述的視線,伍月笙把手裏的點心和葡萄酒丟進垃圾筒,意外在自家窗外護欄上看見一朵玫瑰花。不用想也知道是法國友人所為。會心笑笑,摘了下來,進屋把那快要枯萎的愛情插進馬桶水箱裏——那裏麵已經有五六支大紅花,開得很鮮豔。她靠在門框上看它們,覺得很神奇,這玩意兒不沾土不受光,喝著氯超標的水,偏偏長得還挺貌美。

叨著煙半天找不到火,轉進廚房求助煤氣灶。煤氣點燃時發出很大的雜響,關掉了之後,安靜便被襯得格外明顯。

煙草燃燒的嘶嘶聲,尼古丁浸蝕的肺葉的痛呼,大腦皮層神經亂跳歡鬧,被麻痹之後發出滿足的歎喟……就是全部聲響。伴著燈開關聲,響起非常不文雅的咒罵——廚房的燈還沒有換,陸領把活兒幹到一半撂挑子了。

就這樣還讓她給他生孩子?生個王八!不交待去處的爸爸,她有一個了,不想讓孩子再見識一個。婚姻始終是男女二人任性的操控,基於責任的也好,契約的也好,一旦出故障,其他人就成為無辜犧牲品。要不是看他跪到腿腫也把事情扛起來,還算個有擔當的爺們兒,她管他怎麽跟家裏交待!人家就這一個兒子,血骨連筋娘疼舅愛的,還真能往死了處理不成?

伍月笙掐了煙,把椅子推到客廳燈下,脫鞋站上去,要把燈管換回來。

她們家就是客廳黑著,廚房亮著,不要別人改變什麽。明天買了新燈管,再自己換上,誰也顯不著。

令她惱火的是,那薄薄的玻璃燈管看似伸手可及,卻憑她踮著腳也夠不到,又不能硬扯,費勁地四下摸不著門道。陸領沒比她高幾公分,黑燈瞎火中是怎麽把它卸下來的。插腰站在椅子上,伍月笙甩甩舉酸的胳膊,很不服氣地仰頭看著。怒極生膽,抬腳踩上了椅子扶手……一聲巨響,失衡翻倒。一臉不可置信的伍月笙被扣在座椅下麵,頭磕上茶幾邊緣,滿眼金花。

幾公分的身高差距,讓陸領不用搖搖晃晃,輕易從卡槽裏拿出燈管。而伍月笙踮腳伸手的,身體已拉到極限,根本站都站不穩。加上她從沒換過燈管,手段不得法,以前在立北的家裏,這些都是程元元來做。

伍月笙小的時候覺得媽媽很魁梧的。其實程元元連一米六都不到,瘦的時候隻有八十多斤,硬是一個人把她養到這麽大,永遠一副我最牛逼的逞強相。

踹開椅子,翻身坐在地板上,伍月笙揉著額頭暗忖:那是母性的力量吧。

據說動物界,雌體都很強壯,是為了生育哺乳和保護幼崽。人是進化的物種,怎麽恰好相反了呢?女人有弱於男人的體質,卻仍要承受這些。這能不能說明男人都是外強中幹?好像除了製造**,男人能做的,女人都能做。她那八麵玲瓏的媽媽,小小的身子裏能使出無窮的招術,會媚笑、會罵人,會挽了袖子通下水道,拿著各式金屬工具換燈泡、接保險絲、修水龍頭,還會算計親姑娘。程元元的心眼多得像篩子孔,被她算計了,伍月笙隻歎技不如人,氣的卻是自己被親媽也拋棄了。那個跑回去質問的下午,程元元強行將她推到陸領懷裏的舉動,讓她哀更多於怒。

但是陸領接住了她。成天就知道跟她吵架的小鋼炮,下意識的反應不是躲閃,不是推開,是扶著她站穩,她還慶幸了一下。可原來到最後,仍是這樣的結果。

就算是離婚,也不能是她一個就可以辦的。消失有什麽用呢,六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