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不提顧影的事, 薑迎燈還真是沒太放心上。
那天在電話裏,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就鬼使神差講出那話,本意倒不是要逼供, 隻是借著顧影探一探他的意思。
現在想來,這種手段還真是有幾分拙劣。
真到對簿公堂時分, 她又不無所謂, 演得灑脫:“有什麽好解釋的,猜都猜到了。”
梁淨詞坐在她的身側, 看迎燈臃腫的大衣領口, 幾根發不懂事地鑽進去,落在她雪色的鎖骨上。他斂著眸,又轉而看向她墜得很無辜的眼角, 似笑非笑:“那你說說看,怎麽猜的。”
“就是顧淙約你吃飯,唱歌啊, 出去玩啊,你就去咯。緊接著他們就撮合你們, 讓你們坐在一起, 給你們點歌,還鼓掌說好般配啊。”
梁淨詞笑意漸深:“然後?我怎麽做?”
“你什麽都沒做, 隻是笑一笑,不能拂人麵子,要有禮貌,要謹言慎行。”
她在分析, 頭頭是道, 又不看他,讓人難以判斷藏在眉目裏的情緒。
梁淨詞說:“沒唱歌。”
薑迎燈點頭:“好吧。”
“你是一點不計較。”
她說:“我又猜不透你, 總是吊著我。計較的另一層意思,是自我傷害。”
梁淨詞詫異地挑起眼梢,“吊著你了?”
她不響。
被人掰過臉頰,他的指落在她溫暖的頜骨。薑迎燈被迫望向梁淨詞,聽他悠悠地辯駁:“我得確認我的心意,是不是得需要一點時間,再確認你的心意,是不是又要一點過程?”
他聲調很慢,音色沉緩,在竭力的靠近她的心。
“就這樣還覺得魯莽,怕你擔驚受怕,今後再也不跟我說話。”
薑迎燈稍稍偏一偏頭,把下巴從他指端掙開,問:“我要是今天拒絕你了,你怎麽辦?”
他說:“再努努力。”
“那努力了也沒用呢?”
梁淨詞笑了笑,恢複淡然:“順其自然,還能怎麽辦。”
薑迎燈看向電視,淡色的眸盛著輪轉的光影,她聲音也淡:“那就什麽都沒了。”
不太懂她這句話的意思,更不懂什麽叫“沒了”,梁淨詞又說了句:“要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管用,恐怕也得找機會試試。”
語氣慵懶,帶點京腔。
工作習慣使然,梁淨詞說話口音通常很端正。偶爾有些音節的頓挫時,就讓人莫名覺得幾分不正經,像是一種漫不經心的挑撥,輕飄飄地把話撂下,也不管對方做幾成理解。
薑迎燈聽得出,這句就是為配合她的了。
也不知道做的能不能有說的三分,但還是心滿意足地勾了勾唇。
梁淨詞大忙人,短短十分鍾接到兩通電話。
話還沒講全,他手機屏幕又亮起來。
薑迎燈瞄一眼,沒看清備注,視線掃到梁淨詞的臉上,發現他驟然變緊的眉心。他低頭盯著來電顯示,手指骨曲起,支著太陽穴,一時半會兒沒有出聲,隻是看著。
薑迎燈說:“你去接吧,我繼續看電視。”
他抬起眼看她一眼。糾結片刻後,起身進了房間,又將門帶上,動作幅度不大,並沒關嚴實。
但虛掩的門還是將她留在了外麵。
每個人都要有私密的空間,男女朋友自然不例外。有的通話光明磊落,不介意被她聽,但有一些就不得不回避了。
幾分鍾後,梁淨詞回來,站在沙發後麵,手臂抻長了撐在靠背上,身子前傾,看向薑迎燈屏幕上眼花繚亂的頭像。
“還沒選好?”
人挨得近,她眸子都不必抬得太高,眼神撞上他的額角。
她說:“我怕你覺得幼稚。”
梁淨詞很隨性:“我都可以。”jsg
薑迎燈說:“我回去再仔細挑一挑吧,不著急。”
“也好。”
手心的鎖被帶出來,她問:“這個你買的嗎?”
梁淨詞接過去,端詳一番,說:“鎖在橋頭買的,字是我寫的。”
她笑意淺淺:“好看。”
他說:“好好保管。”
東西又被揣進她的口袋。
薑迎燈給他看計時的軟件,梁淨詞落座,淡淡地笑:“你記吧,我記心裏。”
她收回看他的眼,在沙發坐得端正,暗自揣摩,有人嘴上遷就地說著“都可以”,實際還是為她的幼稚而無奈。外麵雪停了好些時候,隱隱看見冷光獵獵的湖麵。
薑迎燈記得這個視角的湖,她忽而說:“你以前就住在這裏。”
“還記得呢?”梁淨詞也偏頭看窗外:“跟謝添兩個人,不學無術,論文不寫,去湖邊兒上遛狗。”
她莞爾一笑。
梁淨詞和謝添,兩個養尊處優的京城公子。
梁淨詞的個性沒那麽刁鑽,但無奈實在神經敏銳,與人同住覺得吃不消,謝添則是因為心血**養了隻狗,於是少爺們不住學校,在外有房,那幾年的書念得是相當悠閑。
薑迎燈去過一回梁淨詞的住處,那時也是在眼下大差不差的角度,能看到湖泊上冷冽的雪。
提起這個,梁淨詞告訴她:“謝添是實在人,你要有什麽難處,找他也行。”
迎燈問道:“實在人是什麽意思啊?”
“就是好人。”
“你們大人不是不分好人壞人嗎?”
“我在幫小孩分。”他說著,搓一搓指尖示意,“有錢的好人已經不多了。”
薑迎燈想起謝大公子受情傷一事,惋惜說:“不然也不會被人騙。”
聞言,梁淨詞笑了:“感情的事,高興時講個你情我願,魚水共歡,一旦有人落了麵子,受了不公,就開始說騙了。”
他這話儼然是在反駁謝添的哭訴,笑意裏,難得令她看出一點睥睨他人的姿態。
這樣的男人,時時把格局放首位,自不必說。談情也要懂分寸,處處看個透徹,才能秉持瀟灑與自矜。
他的話讓薑迎燈想起曾在網上看過的話:人與人之間,有過那麽一些瞬間就夠了。
這話很適合為他的言論注解。
“那是因為人家是陷了進去,”許久,薑迎燈遲緩地開口,喃喃說,“千古情人獨我癡,謝添哥哥是真情種。”
梁淨詞望著她。
眼神有些深,薑迎燈以為他在思考什麽,而男人開口卻語氣略重的一句:“哪兒來那麽多哥哥?”
“……”薑迎燈愣住。
他慢悠悠的,催一聲:“嗯?”
半晌,她憋紅了臉,天真說一句:“那、那我也不能叫他弟弟呀。”
梁淨詞見她緊繃的神色,稍稍湊近,抬手端起她下巴,端詳著薑迎燈五味雜陳的臉色,終於沒忍住,笑了。
他嘴角溢出的笑容近在她眼前,薑迎燈光是看著就覺得害羞,手機的消息及時解救了她。
薑迎燈點開未讀的微信消息,對他說:“我嬸嬸說要來接我。”
梁淨詞覺得意外:“來這兒?”
“嗯,她在附近打牌,說捎我回去。讓我在景區門口等她。”
梁淨詞想了想:“送你去樓下。”
薑迎燈說:“還是不要了,就幾步路。萬一她看到,不好交代。”
他已經拎起大衣,聞言又緩緩放下。隻送到玄關。
薑迎燈在係圍巾。
梁淨詞手插在褲兜裏,鬆散地立在她眼前,平靜地看著她一圈一圈把圍巾係好。
薑迎燈沒看他,但察覺到旁人在笑,一抬眸捕捉到他嘴角的弧線。
“怎麽了?”
梁淨詞說:“在我麵前,你可以有脾氣。”
聲音低沉下來幾個度,一股曖昧不清的含糊:“也可以撒嬌。”
薑迎燈頭埋低了些,糯糯說:“我不太懂。”
粘稠的四個字,從薄薄的唇縫間溢出。她聲線很柔,很純潔,說不懂好像就是真不懂,不讓人產生一絲懷疑。
梁淨詞落到實處,教她:“比如,你現在可以對我說:都要走了,也不知道下次什麽時候見,你就不能抱抱我嗎?”
薑迎燈低頭看著他覆在自己身上的影子,男人肩膀的剪影傾斜劃過她的腰身。
她又瞄向從他褲子口袋露出的那部分手背,凸起的骨和腕上的表盤。
一身的黑色讓人顯得更為矜貴,潛藏著不容接近的氣勢。
而那雙輕淡散漫的笑眼,又在不由分說誘她靠近。
他略顯鬆弛倚在玄關的櫃,等她答複。
這話不是不能說,薑迎燈開了口,鸚鵡學舌一般,因為扭捏而顯得字句生硬:“都要走了,你就不能、抱抱我嗎?”
再生硬的言語,但凡含有一點點的柔情,就能觸發男人的愉悅,梁淨詞微笑著,敞開手臂,“來。”
薑迎燈往前挪一步,被他擁入懷中。
頰麵貼在他的胸口,男人身上凜冽如冬雪的氣味將她裹緊。安靜下來的瞬間,她的呼吸聲就被放大。
梁淨詞的胸膛也很暖。
薑迎燈感覺到,他一隻手掌正輕握在她後腦。她整個人是被以一種極具安全感的姿態,穩穩地抱緊在他的懷裏的。
她抬手回抱,手指碰到他硬朗的肩胛,緊接著壯著膽,用力收緊手臂。這種緊擁的暖,不真切得好像在一場經年的夢裏。
好像抱了很久,其實也沒有那麽熱,但她似乎渾身都在發熱。
腿也有些軟,竭力地依靠他身上的力量讓自己站定。
背後是一扇門。
梁淨詞往前走了一步,薑迎燈就被動地往後跌了一腳,倚在門板上。
他折下身時,薑迎燈感覺在她的耳畔遊走的拇指。
因為癢意而瑟縮,男人卻更近一步,很快她發現,手指不是無意碰到她的耳朵。
他在輕輕緩緩地撩開她耳側的發。
僅三兩下,素淨的右耳就被剝出來,小小一隻,泛著自然偏深的緋。
隨之而來,是他落下的唇,接連兩個蜻蜓點水的吻,碰在她的耳廓,與更低一些的耳垂部位。
很快很輕盈的一番動作,發生在幾秒鍾之內,而她被放大的感知,卻綿延到渾身上下,經久不散。
在這滾燙的觸覺裏,聽見他低沉的聲,些微沙啞:“等你回去。”
甚至沒有力氣去想他說了什麽話,迎燈把臉埋進他懷裏,含糊地應了一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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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江都後,梁淨詞為出差跑了一趟國外,回到燕城時,年味已經散盡了。
他約了回謝添,想請人幫忙出出主意,得在“追人”這倆字上下下苦功,謝添在電話裏吊兒郎當問,是哪個姑娘讓我們風流倜儻的梁二爺在情路上跌了一跤啊。
梁淨詞說是迎燈。
聽完來龍去脈,謝添爽快地赴了他的約。
在餐廳門口,梁淨詞遲到五分鍾,他來先打招呼:“抱歉,有事耽擱了。”
謝添大大咧咧不在乎,揶揄他:“幾天不見怎麽變帥了?人逢喜事精神爽。”
梁淨詞說:“少編排我。”
“遲到也沒個表示?”
“我做東,還用說?”
他邁步進去,服務生迎過來。
謝添背手跟在後麵:“什麽事兒把您絆住了?”
梁淨詞說:“我爸,急急忙忙召回家裏一趟,說奶奶走丟了。我奶奶身子骨不行,這斷時間記憶力衰退得厲害。等我趕回去,人在後麵花叢裏找著了。”
謝添說:“我還以為又是你媽怎麽了。”
他倚坐在沙發椅,笑一笑說:“托您的福,楊女士最近很悠閑。”
能跟迎燈說出“謝添是實在人”這話,梁淨詞是真打心眼裏覺得他還不錯,否則也不會貿然領她去和他吃一桌飯。
跟梁家複雜的家庭情況不一樣,謝添家裏做生意,早年他爺爺做醫療器械發家,他爸也是個狠角兒,父子兩人就這麽齊心把家裏的生意網撒得星羅棋布,一家上下都精幹,就謝添這人被養出一身紈絝病,好在他有揮霍的本錢,在地產業弄個掛名的集團董事,成天遊手好閑,也能吃喝不愁。
梁淨詞倒是跟他沒半點利益關係,他交朋友純粹就是為了交朋友。
有時覺得在這種神經大條,沒半點心眼,也不圖你什麽的人麵前,才能說上幾句話。
謝添長籲短歎:“好了,現在人人都幸福,今後隻有我夜夜獨守空閨,掩麵自泣,梁公子也有了相好,和小妹妹夜夜春宵。”
梁淨詞眉心微蹙,手指在桌麵輕輕點了兩下:“注意你的措辭。”
他提醒說:“人才十九。”
謝添遲鈍地“啊?”了一聲:“不小了。”
梁淨詞說:“迎燈很含蓄。”
這亂花迷人眼的成人世界,jsg她才剛剛誤打誤撞地闖了進來。對男人和愛情,自然還抱點新奇態度。
梁淨詞有權保護好那涉世未深的眼。
“和你的十九歲不一樣。”
謝添抱著後腦勺,笑看他。這話說得他心裏不是滋味,又找不到詞來反駁。
梁淨詞看了眼手機,接起。
那邊甜津津地喊了聲“哥哥”。
甜得都溢到謝添這邊來了。
梁淨詞的眉心徐徐鬆開,應了聲:“怎麽。”
她慢吞吞地說:“我在研究大二的公選課,我們有一門紅樓的選修課,我有點想選,但是聽學姐說這個老師特別嚴格,論文寫錯一個字都扣分,所以沒有什麽人選他的課。”
“選修?”梁淨詞扶著額角,稍稍思索,“我怎麽記得,我以前都是挑別人剩下的。”
他說著,撩起眼皮看一眼謝添,給他遞了個“是不是?”的疑問眼神。
薑迎燈挺有理地說:“對啊,就是因為我這樣的好學生未雨綢繆了,把功課都做仔細,所以才把好課都挑了,剩下的留給你們這些不學無術的人啊。”
縱使自嘲過不學無術,聽她這麽一說,這話不對勁。
梁淨詞懶洋洋地嘲弄她:“能耐了,薑迎燈。”
薑迎燈可能也是笑了聲,輕飄飄一道氣音浮在耳上。
他仿佛能看見她笑意闌珊的神情。
她說:“你幫我決定一下好嗎?無聊的課,輕鬆的學分vs想上的課,和棘手的論文。”
梁淨詞說:“過程比結果更重要,選喜歡的。”
“可是結果也很重要啊,會影響到績點。”
“選修而已,能影響幾個分?”
梁淨詞端起杯子,氣定神閑地呷了一口果汁。
“讀書本身的意義遠大過功名利祿。”
他是真覺得如今學生上學這事有些本末倒置,為了趕一個終點,錯失一路的好風景,挺不值當。
薑迎燈想了想:“好像是哦。”
本意是想叫她輕鬆些念書,道理說出口,又講深了些。
梁淨詞好像總能把任何話說得灑脫,有種曆盡千帆的寬闊,眼下懷揣過程重要的想法,卻忘了還有句話叫此一時彼一時。
心隨境轉。等到他發現這兩者同等重要的時候,有的人卻已經不願意同他談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