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照顧人家閨女, 照顧到這份上,你也不是不怕薑老師出來算你的帳。”
梁淨詞掛斷電話一瞬,不知道謝添的想法拐到哪裏去, 冷不丁說了這麽一句。
梁淨詞放下手機,淡定說:“船到橋頭自然直, 還早。”
謝添聽了朗聲大笑, 說他心寬。
梁淨詞也笑一笑,不辯解。
“我怎麽記得你媽前陣子還給你分配對象來著, 嘴上說著等分配, 當真分到了,又嫌棄人家不夠格了?”
相親的事就是容易廣為人知。
“嫌棄不至於。”梁淨詞坦言道,“換個人沒準還能試一試, 但是顧影不行。”
“怎麽不行?那大美妞啊,主持人啊,帶出去風光死了。”
“顧影追過我。”
謝添問:“什麽時候?”
梁淨詞想一想, 答:“高中。”
“追過不是更好嗎?沒明白。”
梁淨詞看一眼他轉不過彎的腦袋,那些別扭與避嫌, 隱晦的情情愛愛、彎彎繞繞, 都投射不進謝添這雙並不高明的天真眼底。他徐徐搖著頭,體諒了這顆榆木。
他的確不排斥通過相親建立新的情感關係, 但那必須是嶄新的,梁淨詞回避任何前塵往事的糾葛。
除了迎燈,跟她還談不上糾葛。
謝添又說:“對了,我突然想起來, 我那天去你爸那單位辦事, 好像看見他在車裏等人。”
謝添跟梁淨詞的父親沒什麽交集,隻知道他是證券公司的高層, 身邊時不時跟個小紅小綠,謝添這人嘴快,也不計什麽後果,這話擺明了就是問他,這又是輪到哪個小紅小綠了。
聞言,梁淨詞的筷子頓了頓,緊接著說:“一個新人,應該是姓陳。”
謝添對他這平靜無波的回答十分意外:“不是吧,你見過了?”
“今天回去,正好碰了個麵。”
梁淨詞麵前擺一條鰻魚,他記得謝添不吃薑,於是細致地挑開那些紅條薑絲,漫聲說著:“走了個姓莊的,又來個姓陳的。”
窗外陽光覆在他骨節上的青紫色薄薄筋脈。
他聲線沉穩,動作慢條斯理,提起這些也照舊八風不動,並不像在掀開梁家人的醜事。
“打不完的仗。”
人家都說家醜不可外揚,但是很多的風聲不是單單掖就能掖住的。
他再守口如瓶,也架不住四麵八方都是閑話。
想起那些鶯鶯燕燕,想起他風流成性的父親,取錯了名字的梁守行。
莊婷給梁守行生了兩個孩子,但梁淨詞心裏估摸著,他可能還不止兩個弟弟,有多少跟他血脈相連的弟弟妹妹還下落不明,他計算不出。
想起這些事,梁淨詞現在已經能平心靜氣地接受。
憤懣,悲愴,失望,這一類情緒早就被歲月緊緊壓皺,連同他年輕時還算有幾分尖銳的棱角,被丟沉進他不會再回望的深淵。
唯一擔心的還是媽媽。
他見過母親愛到失去理智、退無可退的樣子。
他覺得楊翎不該是那樣的人。
可是她的的確確變成了那樣的人。
因為這一場婚姻不會有終點,他們注定無法分割,纏連到墳墓。愛到了骨子裏的深情,換來的是一次又一次歇斯底裏的自戕。
好在她終於找到了自救的法門。
這一些年,家門平靜許多。
事到如今,管她姓陳的,姓李的,姓王的,在梁淨詞這兒已然掀不起多大的波瀾——隻要她們還有些慈悲心腸,別再去揭楊翎的傷疤。
挑完了薑絲的鰻魚被推到謝添的麵前。
梁淨詞擦著指:“吃完我去見一見迎燈。”
謝添見到被處理好的菜,受寵若驚道:“哎喲,這麽貼心呢哥哥,我要是女人我早晚也得被你迷死。”
梁淨詞輕笑一聲:“少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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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迎燈返校這事,沒第一時間跟梁淨詞說。
他趕去師大興師問罪。
梁淨詞來早了些,這天傍晚天氣有些陰沉,教學樓燈火通明。他坐低矮的車廂裏,看不見裏麵的人,抬起頭,密集的日光燈很晃眼。
梁淨詞在後座坐著,隱蔽些。
他手指間夾一根沒點的煙,打火機就在兜裏,縱使百無聊賴,也沒急著點燃。
窗戶降下,他手指輕輕點在窗框,聽見鈴聲時,頓住動作,收緊了關節。
薑迎燈出現時,身邊跟了個人,是那位花蝴蝶,兩人一並往教學樓前的平台走。
停車位置在一棵古樸的榕樹底下,位置偏僻,避開人流。方便講些誠心話,兩個人不偏不倚在不遠處站住腳,麵對麵說起什麽,絲毫沒注意到隔樹有耳。
梁淨詞看見她藏在樹根後麵翩躚的裙擺一角,被涼風一下一下拍向白皙的腳踝骨。
“冒昧問一下,他是學長嗎?”陳釗說話時,梁淨詞抬眸看向他苦澀又有幾分悲情的臉。
薑迎燈背對著樹站,搖著頭,聲線低弱:“不算是,不是我們學校的人。”
“你別被人騙啊,這麽傻,現在社會上騙子很多。”
她想了一想:“應該不是騙子。”
好一個應該,有人在暗處失笑。
話到這兒大概就該結束了,可有人愣是不死心,還要越界地挽回一點獨處的餘地。
“那我以後還能約你去圖書館看書嗎?”
薑迎燈頓了頓:“我男朋友他……心眼有點小,我怕他知道會生氣,所以……”
坐在車裏的梁淨詞用指骨抵著太陽穴,不置可否地輕輕揚眉,心量再寬,也不免放大她此刻的字句。
那時謝添問他,怎麽真選了迎燈?
梁淨詞覺得這個“選”字用得不好,但他沒急著糾正,也沒解釋。
因為他已經作答過,再怎麽總結,不過那一句——
迎燈很含蓄,和你的十九歲不一樣。
她聰慧早熟,又不失少女天真。理性與理想放在一起,聽起來難以共存,但又在她的氣質裏配合得天衣無縫,而在迎燈的骨子裏,還是理想的成分更重。
她懂得很多,看得透現實因果,心底能裝下不少東西,隻不過缺少點閱曆。老話說,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閱曆會讓她多一些jsg從容。
至於要不要去經曆,各有各的好。
有理想也不錯,還會對人心抱有期望。
就這麽三五分鍾的時間,看著她,許多事情就揣摩深了。
那位學長失落而歸後,薑迎燈低頭看了會兒手機,大概是在找梁淨詞有沒有給她發消息。
提前說過,要來見麵的。
——篤篤。
他手伸到窗外,用關節在車門上輕扣兩下。
薑迎燈後仰,驟然看見梁淨詞的車。
她先是驚訝,轉而驚喜,最後在嘴角的笑意裏,又讓他看到一點羞赧。
薑迎燈坐進車裏,迎接她的是一句——“你哪個男朋友心眼小?”
懶洋洋的聲音裏,滿是同她較真的嘲弄。
她臉一熱,對上梁淨詞似笑非笑的眸:“不是的,我不太會拒絕,就隻好……”
“隻好讓你千裏之外的男朋友來當壞人?”
她被說破目的,無措地係著風衣的腰帶,低喃一聲:“不要計較。”
梁淨詞的視線隨她動作往下,停在她絞弄著腰帶的手指上,隨著她輕輕一扯,腰線被收緊,曼妙的曲線便現了個形。
他說:“回來怎麽沒讓我去接?”
薑迎燈忙道:“我那天要給你解釋來著,後來開學事情一多久忙完了。是這樣的,因為顧妙妙開學早,顧家人有點著急想讓我過去上課,所以我答應提前兩天返校,顧淙直接讓司機去機場接我了,我前兩天住在顧家給我安排的地方。”
梁淨詞稍稍一頓,問她:“在顧家怎麽樣?”
她說:“挺好的啊,他們家人對我都很好,老奶奶還會給我包紅包。因為她有的時候在家裏讓陪她曬太陽,不過我都沒好意思拿。我感覺也不該拿,對吧?”
她尾音上揚,在征得他的相同意見。
梁淨詞卻說:“給你就收著。”
“這不合適吧。”
“拿自己當小孩,順理成章。”他不以為然。
薑迎燈想了想,沒說話,低下頭撫一撫裙擺落在膝蓋的褶,又把風衣的下擺疊上去,擺工整。
過會兒,她說:“我去年做家教攢了不少錢的,給嬸嬸換了一個新手機。她是屬於不太舍得花小錢的人,我看她那個手機都卡得不能用了,結果她還害怕我是不是不學好呢。哪裏來這麽多錢。”
薑迎燈說著,不由笑起來。
“我說真的隻是家教,不過人家給得多而已,還給她看了轉賬記錄,她才相信。”
梁淨詞斂眸,看她的眼睫,說:“掙得多不是挺好?”
薑迎燈點頭:“是的,掙錢很開心。”
她說這話時,聽見窗戶被闔上的聲音,肩背謹慎地繃緊一瞬。
密閉的空間會滋長曖昧。
梁淨詞仍然淡定鬆散地靠後倚坐著,注意到她霍然挺直的腰板,笑了一笑:“坐一起也不好意思?”
“……”
“怕我對你做什麽?”
薑迎燈說:“沒。”
她有點嗔怪的語氣:“反正也不是沒經曆過,你都搞偷襲的,偷偷親我。”
偷親?梁淨詞微訝:“什麽時候親過?”
薑迎燈忙說:“那天你親了我的耳朵啊。”
梁淨詞扶著額,細細揣摩這四個字——“親了耳朵?”
他臉上的疑惑想要表達的是:親耳朵能叫親?
她看到的意思是:有這事?
薑迎燈略著急,抓住他手腕,要討清白的緊迫語氣:“不會要耍賴皮吧。”
梁淨詞笑起來:“記著呢,門兒清。”
她放下心來,也放下握緊他的手勁:“那就好。”
墊在她薄弱的聲線之下,是他忽而又開口說的一句:“以後每一次都會記得。”
薑迎燈曲起指,收緊骨節。
每一次……什麽?
隨後便聽見耳畔,男人沉聲問了句:“還想再親一下?”
薑迎燈咬了咬嘴唇,難為情地低聲問:“還親耳朵嗎?”
梁淨詞問:“你想親哪兒?”
問得這麽一五一十正人君子,還不如搞偷襲!
她口是心非道:“我不想。”
梁淨詞望著她,忽然也有點宕機,他知道要循序漸進,但不太會掌握這個循序漸進的度。
視線挪向窗外,梭巡一圈,他淡聲說:“這兒人多,是不合適。”
“……”
薑迎燈還沒想好怎麽應,梁淨詞已然傾身往前,長臂一伸,從副駕抱過來一捧鮮紅的玫瑰:“花兒喜不喜歡?”
這大概就是他追人花的心思了。
薑迎燈生平第一次收到花,她喜形於色,但很快又斂了笑意,假意刁難說:“好看,但是,你用這個追我,好像也沒什麽新意哎。”
新意?梁淨詞苦笑著搖頭,說:“別為難我了,長這麽大也沒追過誰,喜歡什麽直說吧,行不行?”
長這麽大也沒追過誰,這話讓她的愉悅更上一層樓,手裏的花都顯得更紅更香了。薑迎燈重重點頭:“行。”
她想起什麽,掏出手機:“找到一個氛圍感超強的情頭,你跟我一起換吧。”
梁淨詞沒意見,沉默地等她傳圖。
在對話框界麵,薑迎燈又看到他用了很久的那個動漫人物的頭像,她問一句:“你喜歡看日本動漫嗎?”
梁淨詞想了想,說:“以前看得多,上大學的時候。”
“看不太出來,你會喜歡這方麵的東西。”
那些熱血的、廝殺的,好像跟這個人淡泊從容的性子並不相容。
薑迎燈也沒好意思說,她為了他的這點無意透露的喜好,去看完整個故事,還意猶未盡地自學了日語。
做過的千百般靠近,到了嘴邊,變得如此輕描淡寫,才好讓她裝作不經意地脫口而出。
薑迎燈平靜地看著他。
梁淨詞沒察覺到她感傷的情緒,接著說:“我覺得這些人物跟現實裏的人比起來,有很強的信念感。這種東西,我很少在人的身上看見。”
這話又令她想起,梁淨詞曾經說過,信念和原則很重要。
他說:“我早一些年也是,人生沒有頭緒。總想著抓住外界的力量來自我穩定。說得誇張些叫信仰,說得通俗點是寄托。”
她問:“那後來呢?”
後來——
大概就是,認識了薑兆林,他給了他一些指點,重塑了他的價值觀。
但梁淨詞想起什麽,沒說下去,回到正題:“圖呢。”
薑迎燈看手機;“哦,在傳。”
兩張所謂“氛圍感很強”的歐美頭像傳過來,梁淨詞沒挑揀,即刻就換上了,隨後他收起手機說:“一塊兒吃個飯吧,晚上還有份材料要寫。”
薑迎燈說:“這麽忙啊?那你豈不是在抽空談戀愛。”
她又有點內疚:“下次再這麽忙可以不用專程來找我的。”
“也不能這麽說,”梁淨詞想了想,道,“能擠出來的時間,當然都是你的。”
他的話換來她不自覺的笑。
薑迎燈羞赧地把笑臉埋進花裏,低頭數了會兒有幾朵,忽而想起什麽又說:“這是我第一次收到花,我以前在高中的時候有個很要好的同桌,她過生日的時候我就給她送了一束花,因為我也很想收到花,但是我又不好明著說,不過等我過生日,她連記都不記得了,更別說送東西了。”
她說著,撇了撇嘴巴,又問他:“我是不是很小心眼啊?”
梁淨詞說:“記著五個字,施比受有福。”
他笑著,捏一捏她軟乎乎的頰,安撫道:“吃虧的人不是你。”
可能因為他是梁淨詞,可能因為這話確實有幾分哲理,幾年前的舊事在眼下釋然,薑迎燈微笑一下。
這一捧玫瑰大概就是她姍姍來遲的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