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梁淨詞談戀愛, 像踩在棉花上,縱使他在耳畔喊著她女朋友,說著親密話, 薑迎燈也不可避免會覺得頭重腳輕。

不真切的親昵令她恍惚,幾度醒來, 疑心是不是做了一個夢。

一邊很慶幸不是夢, 一邊又多愁善感地遺憾,這真的不是夢。

她覺得自己病得不輕。

居然有那麽一些瞬間會覺得, 退回到單相思的位置上, 才更有把握能守得住這個人,守得住她那點微不足道的歡喜。

牽手的愉悅維持得並不算太久,一頓飯的時間, 到夜裏,她捧著花上樓時,聽著自己在樓梯間孤單回**的腳步聲時, 心會空下來。

從拐角的窗戶眺望,看見他停在樓下並沒有著急開走的車。

薑迎燈覺得梁淨詞應該在車裏看她, 但路麵太黑, 她看不清他jsg。隻影影綽綽看見他單薄的煙灰色襯衣,那是唯一淺淡的色, 勾出一道人形的輪廓,遙遠又晦暗。

薑迎燈不想讓他在樓下久等,怕一會兒校門關上,要跟保安扯皮, 於是衝著校門口的方向指了指。

意思是:你先走吧。

她本來不確定他有沒有看到。

但下一秒, 梁淨詞的手從車窗伸出來,比了個ok的手勢。

薑迎燈看見他的銀灰色表盤在寂寂夜空裏劃出的一道冷光。

幾分鍾前, 她指著這表,一臉想長長見識的模樣問,是什麽牌子。

他說是Piaget。

薑迎燈天真地問是不是很貴。

梁淨詞答非所問說,是外公送的生日禮。

沉默下來一會兒,才又平靜地補充一句:“不算很貴。”

薑迎燈心中想著那句“不算很貴”,打開了搜索引擎,但輸完了這幾個字母,卻遲遲按不下搜索鍵。

想知道,又怕知道。

片刻後,還是怯弱地收起了手機。

她加快腳步,越過長廊,推開宿舍的門。

這裏是另一個世界。

今天寢室裏很安靜,薑迎燈隱隱能覺察到發生了什麽,可能不是什麽大事,但這段詭異的壓抑讓她下意識把花藏到身後。

許曦文在門口洗漱,看一眼進門的人。無奈花太顯眼,沒那麽好遮掩,被一眼看到,許曦文好奇問了句:“你戀愛了嗎?”

薑迎燈點一下頭:“嗯。”

許曦文往臉上塗抹著洗麵奶,笑一笑說:“恭喜啊,這花好鮮豔。”

薑迎燈低頭又看一眼,紅色玫瑰。

最簡單、最濃烈的紅玫瑰。

“好像好幾天沒有見到你了。”她問許曦文。

“啊,我去找我男——前男友了。”

薑迎燈一怔:“分手了嗎?”

“對,說分手的事。”

許曦文洗完了臉,在沙沙的水聲中,薑迎燈就站在牆角,怔愣地抱著那束花在看她,許曦文沒察覺到旁人的視線,因此轉過身時被她嚇了一跳:“咋了?”

“沒,我以為你們不會這麽早結束的。”

許曦文勉強地笑了下:“不想再拖了,很煩。影響我找下一春。”

薑迎燈知道,裝瀟灑的話說得多輕鬆,她心裏的那把刀子就剜得有多深。

許曦文這段時間的消沉是肉眼可見的。

她怕自己的話題被深挖,轉而對迎燈說:“大學多談幾個挺好的,體驗一下。”

薑迎燈對這個想法略有不解:“一定要多談幾個嗎?”

許曦文說:“我就這麽說說啦,感情好能談到結婚當然最好啊。不過不要太期待結果,把戀愛這件事看得輕鬆點才能談得開心,想長遠了就容易傷人傷幾。總而言之及時行樂吧。你才多大啊,多找幾個男人玩玩不好麽。”

她低頭嗅了嗅迎燈手裏的花:“況且也沒有人一開始就想著要結果吧,你們難不成是奔著結婚去的?”

薑迎燈一直知道許曦文是個現實又清醒的人,但是委婉地把“現在戀愛都是玩一玩,早晚都得分”這樣的話說出來,還是讓薑迎燈黯然垂下了眼。

她片刻不語,而後指著花問了句:“香不香?”

許曦文笑說:“一股玫瑰的味兒。”

她說完,轉而又對寢室眾人講:“明天我請你們吃火鍋吧。”

有人問:“怎麽這麽突然。”

許曦文:“分手當然要好好慶祝一下。”

薑迎燈說:“我不去了,社團有活動。”

“你那個詩社嗎?”

“對。”

有人看見薑迎燈懷裏的花,問:“玫瑰能養幾天?”

薑迎燈說:“應該沒幾天吧。”

對方答:“這就是我不喜歡買花的原因,在它開得最美的時候買回來,然後就看著它慢慢凋謝,總覺得好殘忍。”

許曦文說:“教你個辦法,快謝的時候可以把它倒著掛起來,做成幹花。”

薑迎燈傻傻問:“這樣可以保存久一點嗎?”

“水分跟香氣肯定沒了,大概能保留住顏色吧。”

另一位室友再度插話,笑說:“也不錯,愛過的證據。”

許曦文也笑起來:“隱喻上了。”

薑迎燈沒說什麽,也沒有笑,默默地把花放置一旁。

-

這周去顧家,意外的是,今天來接薑迎燈的人是顧影。

她開的是黑色的瑪莎拉蒂,薑迎燈上車時,顧影正忙著和人通電話,瞥一眼來人,忙把副駕的黑色包包取走,擺到後麵,而後對電話說:“我這兒有事呢,先不說了。”

她看向薑迎燈,不等對方亮明困惑便解釋道:“正好在附近錄節目。”

——所以順路來接你。

迎燈點頭,不疑有他。

接著,顧影又問她哪邊路線近,薑迎燈呼吸著摻雜了女人香水味的車廂內空氣,給她指平時司機走的路。

“這是不是修過路?好久沒來了,感覺跟以前不一樣啊。”

“應該是,我去年才入學,不知道這裏以前什麽樣。”

顧影笑了下:“我忘了,你不是這兒本地人。”

薑迎燈麵色微滯。

顧影從不端架子,這樣八麵玲瓏的性格很容易讓人覺得親切體己,因而放下一些防備和她說笑,但薑迎燈擠出笑意時仍然僵硬,跟這樣的人打交道讓她殫精竭慮,她不渴求被俯視的親切,隻是需要一點距離來保持判斷。

“你是梁淨詞女朋友?”堵在半路時,顧影忽然冷不丁問了這麽一句。

薑迎燈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猝然偏頭看她:“是他和你說的嗎?”

“沒,”顧影也睨過來一眼,笑了笑,“你倆不是用的情頭嗎?”

“……嗯。”

她看著外麵凜凜的冬風吹過顯出些微綠意的柳梢,沒有多說,也並不知道要說些什麽。

顧影問:“你爸爸是他大學老師是吧?”

薑迎燈不語。

大概猜到薑迎燈在想什麽,她又補充一句:“顧淙說的。”

“對。”

她的手指攢在掌心,不動聲色地聚攏,在暗處掐出幾道紅痕。

“教什麽的?”

“文學翻譯。”

“博導還是碩導?”

“博導,是副教授。”

“挺厲害的,你媽也是老師?”

薑迎燈默了默,說:“媽媽去世了。”

顧影愣了下,忙道:“抱歉抱歉。”

“沒事。”她淡淡說。

何嚐不知道這是一種試探,薑迎燈不會輕敵,卻也愚鈍、沒有太多招,問一句答一句,坦誠得像一張白紙。

在懸殊的力量麵前,她蒼白得隻剩下坦誠,渾身上下,從頭發絲到心眼,一丁點被忌恨的理由都難以找到。

顧影接了通電話,應該是她家裏打來的,她對手機說:“我接到迎燈了,五分鍾到,等我們一塊兒吃。”

今天顧家的老太太在家。

薑迎燈喜歡顧妙妙的太奶奶,跟文化人待在一起很舒服,讓她想起和薑兆林相處的那些時光。薑兆林是真正的文人,他儒雅低調有修養,隻不過現在看來,卻少了點風骨。她曾經的崇拜坍塌一地,如今有人正替她緩慢地拚回去。

老太太退休前教的是理科,地球科學一類。跟迎燈攀談,不用啟動專業學識,講的都是和睦溫馨的校園時光。

許多的風聲在同一時間走漏。

這天薑迎燈是在臨走前,和老太太打招呼時,聽見她問了句:“你是淨詞的妹妹。”

薑迎燈彼時背著書包,聞言一刹便怔在原地,說:“不是妹妹,是……朋友。”

她含糊地撚來這兩個字概括他們複雜的關係。

老太太拖著音“哦——”了聲:“我對他感覺很親切,你要是碰見他,幫我問聲好,我也好久沒有和他聊過天了。”

薑迎燈應了一聲,又不免多心問了句:“您跟他關係很親近嗎?”

老太太道:“我和他的外公是同窗,從前交情很好。隔壁小客廳那套陳年紅木就是他外公送的,可能得有二十年了。”

她輕描淡寫地交代完關於這段交情的線索,沒再多提一個字,擎起紫砂壺,悠閑地斟茶。留薑迎燈滿腹心事地款步走過那陳年紅木。

她想起那時頭一次來顧家,被這套沙發吸引,顧家的宅邸散發著現代化的商業氣息裏,闖入這樣古樸不落俗的一套典雅家具,再往後,沙發後邊的天井院落中,栽著一棵茂盛壯觀的國槐。

別有洞天的富庶符號,像是某種意味深長的牽連與象征。

薑迎燈以為梁淨詞和顧淙僅僅是高中同學的關係。

她想不到,顧家某一隅的風雅與奢華,竟也沾了他的梁姓。

回學校,是司機送。今天這位司機是新麵孔,薑迎燈上車後對他說:“師傅,我現在不回學校,麻煩您送我去檀橋。謝謝。”

一邊說著,她一邊給梁淨詞發消息。jsg

四十分鍾後,薑迎燈在梁淨詞的公寓門口。

十八樓的風從窗戶不足半尺寬的小縫隙裏流入,薑迎燈雖然覺得冷,卻始終站在風口,好像自虐,又好像固執地想讓這風將她吹清醒。

她聽見從電梯口過來的腳步聲,卻沒回過頭去。

直到那悶沉的踩地聲頓住,就在她的身後。

在暮色將合的一瞬,薑迎燈看著玻璃裏,男人被照出的一個虛影。

梁淨詞側著身,見她站在那裏不動彈,眼裏應該是有些疑惑,看向玻璃裏那雙平靜的眼。

這樣模糊的對視,讓雙方都在猜。

他仍然穿一身黑色,氣魄凜然,大衣直接套在了西裝的外麵,梁淨詞一隻手插在褲兜裏,在注視她片刻後,一串瑣碎的鑰匙碰撞聲音被他收攏在掌心。

他說:“進來。”

緩緩地,薑迎燈走過來。

梁淨詞也沒急著開,等她走到身前,再越過自己,站在了門前,他才跨一步過去,把門打開。

跟在他後麵,走進慢慢亮起燈的家中。

薑迎燈坐在中島台的長凳上,小幅度地旋轉著,梁淨詞換好了衣服過來,薑迎燈聽見他在身後的腳步聲,稍稍側眸,緊接著躍入她視野是一件素淨的白衫。

“為什麽傷心?”他站在她身前,手撐在桌沿,微微躬下身子看她,聲線溫柔,一針見血。

薑迎燈望著他勉力微笑,搖頭說:“沒啊,沒有傷心。”

梁淨詞的視線裏寫著將信將疑,一罐啤酒被他同時用手指撬開,而後灌進薑迎燈麵前的杯中。

“是不是不知道,小女孩的情緒會寫在臉上?”

她略微思考,編了個天衣無縫的借口:“因為隻拿了二等獎學金,就差一位。”

梁淨詞問;“差多少錢?”

“沒多少,上兩天課就回來了。”

薑迎燈握著杯子,看裏麵鋪陳的酒沫,嗓音有幾分枯澀:“真的,沒不開心。”

梁淨詞按住杯口,握住她鬆下來的腕,將椅子轉到朝向自己這一麵,隨後用手掌托住她兩邊的頰麵。一張小臉被端起來,薑迎燈被迫望著他。

他打量她一番,說:“看著我說,放心些。”

薑迎燈稍稍誇張地用力一笑,露出幾顆牙,裝作一臉喜滋滋的樣子:“我沒有不開心。”

梁淨詞斂著眸注視她,少頃,嘴角勾起一點不正經的笑,聲音又磁沉了幾分,徐徐地問:“那我現在吻你,應該不能叫乘虛而入?”

聞言,薑迎燈扶著吧台的手指驟然一鬆。

一個吻落在她的唇上,有些突然,她不自覺地後仰,又被男人的手臂接住沒有支點的腰身。被他拉回去,不自覺地撞上他的肩膀,薑迎燈無處安放的手失措地攥緊他衣服的邊角。

緊隨而來的觸覺,輕盈、柔軟,泛著潮氣。

即便他總會謹慎地提前知會,可每一個節點的彎仍然拐得讓她猝不及防。

沒有女孩子會忘記自己的初吻。

即便在不太莊嚴的地方發生,驚心動魄的一瞬觸碰,也會令她銘記,那永久彌漫在心底的潮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