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迎燈自嘲地想, 她甚至省去了見家長的步驟,他的家裏人反正會陸陸續續都找上她,上一次莊婷, 這一次梁守行,不知道下一次又是誰。

她站在風裏, 好一會兒, 才回他一句:“給我一點考慮的時間可以嗎?”

“當然,叔叔等你的答複。”梁守行的聲音友好得不像一個壞人。

那天許曦文先回宿舍, 薑迎燈去買了些東西, 會員超市折扣日,她喜歡逛,一個人很清淨, 拎著一大袋沉甸甸東西往樓上走,腳步都變沉了一些。

“有緣無分”折磨了她好一會兒。

於是薑迎燈在這段自處的時間裏,試著不去想梁淨詞。

但有多難呢?

看見攤位上的橙子, 想起他在這裏問她《長生殿》的結局,笑她說“年紀輕輕, 傷春悲秋”, 付款時,手裏的會員卡, 是他替她辦的。包裝袋裏的兩款飲料常常出現在他家的冰箱,嚐一口,都帶著與他的吻相似的氣味。

打開電腦文檔,他做得一絲不苟的ppt赫然在目, 她的選題是比較英德戰後文學, 選的作品之一是《朗讀者》,梁淨詞還跟她糾了幾個翻譯上的錯。

彼時薑迎燈疲倦地打著哈欠, 說懶得改了,老師又不會仔細聽,梁淨詞卻教她不管做什麽事,謹慎都是個好習慣,接著滴水不漏地幫她逐一改正。

喝了一口的奶啤被推到桌角,薑迎燈去衣櫃找換洗衣服。

被堆在衣櫃的最裏側,他的一件運動外套,讓她推衣架的手頓住。

那時候想著還的,後來覺得沒必要還了,現在又在思考,什麽時候歸還比較合適。

為這件衣服,薑迎燈又躊躇地在衣櫃前站了好一會兒。

任何一件和他有關的事都輕易讓她走神。

說好了不去想,他存在的痕跡卻從方方麵麵滲出來。

衣櫃門被闔上。

廁所傳來幹嘔的聲音,沒一會兒許曦文匆匆跑出來,倒了杯水開始灌。薑迎燈問:“還好吧?”

許曦文:“喝多了有點兒,胃不舒服。”

從小隻看故事裏的人失戀都要脫兩層皮,如今算是見到真的了。薑迎燈看著許曦文因為身體不適而血色盡失的臉,許曦文也回看過來,問了句:“你男朋友是不是家裏條件很好啊?”

薑迎燈將要走的腳步又頓住:“你……怎麽知道的?”

“這很難看出來嗎?”許曦文笑了,又說,“而且他跟楊格不是親戚嗎?我聽說楊老師家裏都是領導,當官的多——他倆什麽關係來著?”

她說:“表舅。”

“那還挺近的。”

薑迎燈不置一詞。

大概許曦文也能看出迎燈受到那幾張牌的影響,她試探著問:“你們在一起一年都不到吧?”

這樣的話,後麵接的大概率就是“感情也沒有特別深,分了也不會很傷心”之類的開導,但薑迎燈出其不意地回答了一句:“不止一年。”

“一年多?兩年?”

她略一沉吟,低聲地說:“好多好多年了。”

許曦文挺意外地問:“真假的。”

薑迎燈搖著頭,沒再聊下去,她去洗澡。

身上帶著洗浴後的清香,薑迎燈平靜地躺在**,翻了翻和梁淨詞不太密集的聊天記錄。可能因為忙,可能因為本身就寡言少語,他在微信裏沒有留下太多的甜言蜜語。

薑迎燈仍然翻得很起勁。

很快就拖到了頭,去年九月她開學時,梁淨詞問什麽時候有空,見一見,說來學校接她。

薑迎燈還記得那天雀躍了好久才睡著。

那就是最開始了。

她每天會等著L給她發來消息,可是往往他整整一兩周都不會聯係她,就看著他的頭像緩緩沉了底,又不敢將他的聊天框明目張膽地置頂,每一天都在空等,心裏也知道人家沒有時時關心她的義務。

“你都如何回憶我,帶著笑或是很沉默”,她每每聽到這著這樣的歌詞,也會做著同樣的揣摩,代入許多悲情故事的女主人公。

她的六年,是遠隔萬水千山的思念。他的六年,是早就翻了篇的一段無足掛齒的人生舊事。

發著呆時,新消息跳了出來。

L:睡了?

薑迎燈:沒呢。

下一秒,梁淨詞撥來語音通話,一般沒太緊急的事,他不會這個點打電話過來,薑迎燈接通後,果真聽見他那頭顯得有些壓抑的聲音,問:“出什麽事兒了?”

薑迎燈奇怪:“沒有啊,怎麽突然這樣說?”

梁淨詞沉默一陣,呼吸聲沉沉緩緩的:“右眼皮一直在跳。”

薑迎燈一時半會兒沒有說話,而後告訴他實情:“我算命了。”

他頓了下,淡淡地“嗯”了一聲:“然後?”

“結果不太好。”

梁淨詞聞言,不禁笑了起來,像是糾結的謎總算破了案,但真相令人大跌眼鏡。他說話聲音挺散漫的,一副對此渾不在意的姿態,慢慢悠悠:“聽見好的你就高興高興,不好的就當他是一江湖騙子,算命本來就是圖一樂,犯得著為這個傷心?”

薑迎燈說:“可是人家說她算得很準的。”

他說:“不這麽說怎麽賺你錢?”

她神色恍然,半天才慢慢抽開一個溫水的笑:“嗯,你說的也是。”

她回憶了一下,苦惱道:“哎,還花了我五十大洋呢,拿人錢也不知道說點中聽的,什麽人呐。”

梁淨詞笑深了,無奈又寵溺地說她:“真是小孩子。”

就這樣聽一聽他的聲音,聽一聽他的勸說,她都會覺得安心許多。薑迎燈心事重重的麵色緩緩溫和下來一些,她問:“不過,你怎麽知道我在傷心啊?”

梁淨詞說:“我是傻子麽,我女朋友不開心,這能聽不出來?”

“……”

過了好一會兒,不見她出聲,他緩緩開口,喚她一聲:“迎迎。”

“嗯?”

男人的聲音很沉,彰顯的像是真正真摯的心聲:“知不知道,抱不到你的時候,我也會心慌。”

聞言,薑迎燈呼吸屏住,安靜地等他下文。

他說著,語調挺無可奈何的:“你這姑娘,就是心裏太能藏事兒,我總得猜,當然也不是每回都能猜中。”

薑迎燈不由反駁:“可是要真有你解決不了的問題,跟你說了不也是給你徒添煩惱嗎?”

梁淨詞說:“解決不了也得解決,做你的哥哥,你的男朋友,這就是我的責任。”

“這怎麽會是你的責任啊?當然不是。”

他斬釘截鐵道:“這當然是。”

“……”薑迎燈沉默下來。

“沒本事照顧好你的話,你覺得我當初是拿什麽去答應的薑老師?

“如果我年輕個五六歲跟你談戀愛,還不夠懂事,還不夠成熟,興許相互之間還得磨合磨合。但是現在,我不至於讓你為我遷就和妥協。

“要是你有任何的不開心,就違背了我對這段感情的期許,完全是我的過失。”

薑迎燈說:“但是在你的世界裏,你也有你的規則,你的規矩。如果——”

梁淨詞打斷她:“你怎麽知道,我不會為你打破規則呢?”

他講話聲音仍然那樣平緩沉穩,沒有絲毫的起伏,隻是在淡淡地表述自己的想法。

薑迎燈為這一句話沉默了一陣,想問問他,這是行之有效的嗎?但她捏著手機好半天,終於還是沒把這迂回的想法問到嘴邊。

有不有效都不那麽重要,能夠等來一句態度堅定的承諾,26歲的梁淨詞能夠為資曆尚淺的她撐起一些東西,讓打濕她身體的風雨一再變少,這段關係在她心裏也算是圓滿過了。

最終,他還是猜測到一點什麽,壓著聲對她說:“關於梁家的事,如果還有人找你說三道四,你隻管回避就行。”

梁淨詞平靜地告訴她:“不要想著對抗,這麽多年,我都沒有對抗得了什麽,也不必太悲觀,我們從來不需要任何人的體諒和理解。”

“兩個人的感情和他們沒有絲毫的關係,你記著我的話,然後放寬心,等我處理好一切。”

薑迎燈默默聽著,鼻尖酸酸澀澀,說:“……好。”

“早點休息,”他聲音溫柔下來,最後說,“回去就陪你。”

她點著頭應:“晚安。jsg”

-

梁淨詞和她說的話,薑迎燈往心裏去了。但她最終還是沒聽勸,梁守行約了她幾回,薑迎燈實在沒回避得了,不過她也沒把這件事想得太嚴重,單純就想去見一見這個男人。

把一個好好的家庭攪和成一灘渾水的男人,是什麽樣?

果不其然,是長了一張命犯桃花的臉的男人,比薑迎燈想象中還要帥氣不少。

梁守行穿件長款風衣,即便人到中年,也健碩有型。坐在鐵板燒的店裏,跟薑迎燈麵對麵,像是很少在這樣的場合吃飯,他風流的雙目四下逡巡一圈,嘴角意味不明地勾起一個笑,服務員上來一隻鬆茸湯的壺,他接過去,紳士地將新鮮的湯斟進薑迎燈麵前的小碟子裏。

“鐵板燒,跟同學來?”梁守行挺稀奇地問。

薑迎燈細細咀嚼一隻炸蝦,還沒應聲。

他又戲謔地笑問:“梁淨詞就帶你吃這個?”

“……”

“這不行,回去我得好好教育教育。顯得我們梁家家風多麽不正似的,摳搜得很。”

家風這個詞讓人想笑,薑迎燈沒拆台,隻是搖著頭說:“他尊重我,所以依著我。”

也從來不會露出看不起任何窮酸相的眼神。

跟梁淨詞來的時候,他說的話一般是:那蝦燙,拿來我剝。

“摳搜”這種詞自然也不會用,而是:三文魚挺新鮮的,兩百塊很實惠。

有一些話,換個表達,就成了讚美。

梁守行聽她這麽說,不置可否地一笑,搖了搖頭。

過會兒,他眼神稍顯淩厲地望向她,揚起下巴問了句:“他還依著你什麽了?”

薑迎燈說:“能依的都依了。”

“不容易。”他笑著說。

“什麽不容易?”

“哄著女人不容易,陪人吃自助也不容易。比我有耐心多了。”

薑迎燈為這奇怪的攀比愣了下。

“不過他喜歡,我也沒什麽主意。”

梁守行忽然有些大發慈悲地說了這麽一句。

薑迎燈困惑地望過來,果然聽見他下一句別有深意的:“畢竟我就這麽一個兒子,就盡量由著他的性子去了。”

話裏有話。

接下來的台詞得是:家裏的江山都是為他打的。

薑迎燈聽得懂這暗示,試探地沿著那冰山一角往下深挖他的籌謀:“隻有……一個嗎?”

“當然,”梁守行說,“他要是聽話,也輪不到其他的。”

“……”

“你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