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迎燈還以為她會等到“給你五百萬離開我兒子”這樣粗暴的警告, 事實證明,她想多了。

梁守行並沒有給她五百萬的意思,他隻是輕飄飄地丟出一張底牌, 上麵寫的是梁淨詞的似錦前程,是身為梁家的長子本該擁有的一切, 或者也蘊藏著, 供他平步青雲的力量。

此刻,這張牌莫名地落在她的頭上, 竟要等她一個局外人來簽字畫押。

梁守行說, 隻要他聽話,輪不到別人。

薑迎燈不知道梁淨詞在家裏是不是對長輩唯命是從,但如她這樣真聽話的個性, 也不愛聽人家誇這兩個字。

有種被規訓過頭的乖順感。

這詞從來不是誇人的。

梁淨詞也不是被規訓的人,她還記得薑兆林說,他是外圓內方的一枚銅錢, 有自己的原則和底線。爸爸看人是準的,所以梁守行的這話, 也就是拿來唬一唬她罷了。

“不要總是啃菜葉子, 既然都吃自助了,當然盡可能吃貴的。”

雖然這點寒磣的烤肉不夠入這男人的法眼, 但在這樣小事上,他也表現出最大程度的精明,而後又道,“肚子就這麽點空間, 不要因小失大。”

又是被雙關到的一句話。

薑迎燈恨自己耳聰目明, 居然句句都聽懂。

誰是小,誰是大, 他說的,顯然不是菜。

薑迎燈夾來一隻蝦,戴上手套,慢吞吞地剝。

“一直都這麽乖?”梁守行看著她的動作,不禁問了句。

薑迎燈搖著頭,仍然慢條斯理,說:“我不乖。”

他說:“有沒有想要的東西?”

蝦肉落在碟子裏,薑迎燈擦擦手,為這直白的征詢沉默了很久。

久到梁守行以為她不會回答這個問題,準備換個方式再問,小姑娘卻溫溫吞吞地啟了薄唇。

“我想要梁淨詞。”

她的聲線很輕,但語氣卻是堅定的,不像是在和他打商量的意思,很堅定地要擁有。

梁守行意外地笑了:“這個不能讓給你,再想想別的。”

薑迎燈悶下頭,吃了兩塊蝦。

她今天坐這兒,確實不是來跟梁守行談判的,隻不過知道他還能有些什麽招數。因而自始至終有種“我就靜靜看你表演”的淡定感,該緊張顧慮的人不是她。

薑迎燈沒跟人說,她早就在失落裏接受了有緣無分的結局,比那幾張塔羅牌還要更早一些。

從重逢的第一麵起,薑迎燈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自己。

否則,怎麽會從不談以後呢?隻不過想,能多一天是一天。

抱著這樣的期許,與他度過了一段春秋。

見她不吭聲,梁守行有些坐不住的姿態,催道:“你應該也不想讓他太過為難。”

最後,她說:“時間。”

在梁守行微妙的注視下,薑迎燈抬起眼,問他:“可以嗎?”

她的眼神太過於通透平靜,反而叫對麵的梁守行微微愣一下。

薑迎燈知道,這就是故事的尾聲了,她從沒有目送過走到頭的愛情,爸爸和媽媽,爸爸和朱琪。一別兩散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終極宿命。

她知道的。

既然勢必走向某種結果,這頓飯的影響從一開始就無足輕重。

梁淨詞教她的無理取鬧沒用上,她隻不過盡可能地為自己的美夢討了一點和平收尾的空間。

“多長時間?”

她說:“我下學期去日本。”

梁守行滿意地微笑說:“懂事的小姑娘,下次請你吃好的。”

薑迎燈搖著頭,她今天出奇地固執,一句場麵話也不想講:“我隻喜歡吃這個。”

-

薑迎燈最近有一場辯論賽要準備。

她沒接觸過辯論,也沒有舌戰群儒過,簡單來說,這輩子沒跟人吵過架。破天荒想參與試試,因為周暮辭推了她一把。

在無名緣的店裏吃粉,薑迎燈還在緊鑼密鼓地寫稿,周暮辭蠻好奇地瞅過來,她趕緊卷起稿子一角,謹防偷看。

周暮辭樂嗬地笑起來:“雖然我也很菜,不過跟你們文院打還是綽綽有餘。”

還沒上場就開始放狠話,可惡。

薑迎燈收起本子,準備提筷子吃飯。周暮辭忽然問了她一句:“你什麽時候交的男朋友?”

她眼滯住:“你怎麽知道?”

“不是上表白牆了。”

薑迎燈更吃驚了:“你怎麽知道那是……?”

周暮辭壓低聲音,眼裏有幾分慧黠:“有一回我看見你上他車了。隔老遠,我喊你也聽不見,眼裏就裝著一個人。”

薑迎燈不語,埋下頭,紅了臉。

他又問:“你那次去峰會是見他對吧?”

提峰會,感覺過了很久了。

她坦白道:“嗯,那時候還沒在一起。”

明明沒跟周暮辭單獨聊過這類話題,薑迎燈為這些不脛而走的小道消息感到不可思議,又喃喃一句:“怎麽連你都知道了。”

“沒辦法,這麽帥的男朋友,難藏啊。”周暮辭笑著,感慨地說,“天生矚目,天之驕子。”

“……”

薑迎燈不置可否。

心中腹誹,難藏是真難藏,矚目也是真矚目。

岔開話題問他:“你有女朋友嗎?”

周暮辭說:“沒,我覺得哄女孩子好難,我嘴太笨了。”

聽他這麽說,薑迎燈就急了:“哎,哪裏難了,肯定是因為你不用心好不好?”

他在這方麵表現得沒多大耐心,說:“談情說愛,浪費時間,影響我拔刀的速度。”

薑迎燈失笑。

“而且我這個人節奏很快,我懷疑很難有人跟得上我的步調。總之我覺得,還是利用在校時間多充電比較重要,去峰會也好,辯論賽也好,拍片子、創業也好。把談戀愛的時間省下來做這些不是更有意義嗎,你不覺得嗎?”

說著,周暮辭扶額一笑:“算了,我不該跟你說這個,熱戀期的人,難舍難分呢。”

薑迎燈說:“戀愛很快樂,愛情也不是全然沒有價值。你沒感受過,不懂正常。”

周暮辭無奈地笑:“好吧,那就祝你們天長地久,百年好合。”

這麽中聽jsg的話,卻讓薑迎燈頓住手中的筷子,陷入漫長的思索。

美好的祝福,離她太遠了。

奢侈到不敢去想,找不到答案。

梁淨詞這一回工作忙得有點久。

回來這天,辯論賽剛結束,他開著車來師大接人。

薑迎燈從教學樓跑下來,直直地奔過來。

梁淨詞去外地參加了個朋友婚禮,此刻有些犯困地撐著腦袋,合著眼沒看外麵,夜裏下著薄雨,薑迎燈頂一本冊子,到車前忽又不懼這點雨水,呆呆立在擋風玻璃前,隔著爬起水霧的玻璃,看向他影影綽綽,瘦削俊美的一張臉。

聽見開門聲,梁淨詞醒過來,問她結果:“怎麽樣?”

薑迎燈告訴他:“進決賽了。”

梁淨詞莞爾:“這麽厲害。”

“對啊,我準備很久的。”說著,她又從書包裏翻著什麽,很快取出一張薄薄的紙片,喜悅地展示,“N1的成績單也到了,給你看看。”

他接過,上麵寫了些日語,梁淨詞看得不太懂,對日語屬於能聽懂一些,但完全不會寫的水平。於是就捏著紙,兩麵翻著看幾下,隻知道N1的能力語的最高級別。薑迎燈冰雪聰明,自學成才。

他淺笑著,寵溺看她:“要怎麽誇你才夠。”

薑迎燈煞有其事地在想著,紙已經被他疊起來,塞回她的書包,梁淨詞說:“回去好好給我親會兒。”

沒有任何關聯性的嘉獎,讓她彎了彎唇。

緊接著,一份婚禮的伴手禮被擱在她腿上。梁淨詞說:“看看有什麽好吃的。”

薑迎燈慢條斯理開始拆,問他:“你哪個朋友結婚啊?”

“一高中同學。”

“結婚挺好呀,沾沾喜氣。”喜糖盒上印著百年好合的字樣,薑迎燈對糖沒興趣,把那盒子和薄薄卡片撚著,翻來覆去瞅了瞅。

沒有太大的解釋的必要,但梁淨詞還是補了一句:“在南邊,想著你上課騰不出時間,就沒帶你去。”

薑迎燈搖了搖頭,說沒事。

一顆糖也沒吃,她沒什麽頭緒地翻看著伴手禮,躊躇了好一會兒,薑迎燈蓋下卡片說:“我有一件事要和你說。”

梁淨詞聽她忽然如此鄭重,騰出看路的眼,看過來:“你說。”

“我……”她吞吐著,看一看他,又看看路,吸足一口氣再吐出來,氣餒地改口道,“算了,一會兒回家再說吧。”

梁淨詞看了會兒她的臉色,若幹秒挪開眼,這回是真琢磨不透了。

夜裏,梁淨詞穿件深色的睡衣坐沙發上看電視,散漫地架著腿陷進沙發裏,挑了個古早的劇,叫《又見一簾幽夢》,看得津津有味。薑迎燈後腳從浴室出來,好奇地問:“怎麽看這個?”

他輕笑,帶點嘲弄的語氣說一句:“看看小女孩的夢中情人。”

薑迎燈為這話呆了半晌,才恍惚意識到他在說什麽。許多年前,有人跑來問她喜歡什麽樣的男人,她就瞎指著電視說喜歡這樣的。電視上的男人叫費雲帆,瓊瑤阿姨的男主角。

如果沒意會錯,梁淨詞指的就是這事。她有點無語,又有點好笑:“你是不是有點記仇啊?”

他笑意漸深,瞥過來一眼說:“隻記你的。”

“那我完了,鬥不過你。”

見電視上的人吻得麵紅耳澀,薑迎燈也覺得腰被一隻手掌收緊,他的吻壓過來,帶著清甜的酒味。就地,久久纏綿,一次結束,前前後後演完一集劇了。梁淨詞給她整著衣襟,薑迎燈用手撐在他肩上,勉強找回支點和力氣。

那句經典的台詞“你隻是失去了一條腿,紫菱失去的可是她的愛情啊!”讓兩人都不禁側眸看去。

薑迎燈怕遭奚落,紅著臉撇清:“我……我確定我當年沒有看過這一段。”

梁淨詞但笑不語,將她衣衫係好,爾後才意味深長地評價一句:“挺精彩。”

“……”

他說:“很沉重的愛。”

薑迎燈麵紅耳赤,又直起身子較真:“其實,我的夢中情人不是他——”

梁淨詞自然問:“不是他是誰?”

“是一個……”

梁淨詞望向她,要聽後文,微掀的雙目因為賢者時間而顯出點懶倦的味道,就垂著眼睫,平平靜靜看著她。

薑迎燈卻搖了搖頭,說:“一個可望不可即,不會回頭看我的人。”

梁淨詞看不破她的心思,當又是哪個言情角色,沒再問下去。他看見被疊著放在桌角的那張日語證書,想起什麽,說:“還欠你一趟旅行。”

薑迎燈抬起頭看他。

他說:“在計劃了,不會再出岔子。”

沒有問的必要了,但薑迎燈還是順嘴接了一句:“什麽時候啊。”

“冬天吧,冬天的北海道也很美。”梁淨詞又握了握她的肩,問她意見,“過完年怎麽樣?”

這次,薑迎燈沒再答。

過會兒,她才嚴肅地說道:“其實你不用一直記著,一直愧疚。”

“梁淨詞,你已經給過我很多了。”

“不用還了。”

深深地看了她一會兒,梁淨詞可能敏銳地領會到了她的意思,上一回去江都找她,她說的那句“明年就沒有煙花了”已經讓他聽出一些別樣的征兆,眼下是在確認。

薑迎燈也看著他微斂的目,近在咫尺,互相看著,久久的失了焦距。

沉默了很久,梁淨詞握緊她的腰,將人往身下壓,抵在沙發的裏側,低著聲音問:“還在生氣?”

薑迎燈說:“沒有,不是道過歉了嗎。”

“哪兒做的不好,你提。”

她緊緊地抿著唇,不打算吭聲,但是梁淨詞盯得太緊,薑迎燈小聲地開口,問一句:“我提了,你能改嗎?”

他不假思索說:“我改。”

薑迎燈深知自己容易對人產生依賴,依賴對標的是什麽呢?責任。

他對她的好,有一大部分是出於責任感。

可是此刻,梁淨詞萬分珍重地看著她,說這兩個字,像在做變相的挽留。這不該屬於他的姿態,讓她看到,一個永遠坦然的人,原來也會舍不得失去。

她聲音輕顫,問他:“梁淨詞,我們在一起多久了?”

第一天,她下了個計天數的app,他說就不下了,他記在心裏就行。

“243天。”

回答快到像是隨口胡謅的,卻跟她手機上的數字精準對上。薑迎燈扣下屏幕,擦了擦發熱的眼眶,被他緊緊擁入懷中。

她第一次希望,他可以不用這麽信守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