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次的時間,因為晚上的派對,提前到了下午一點。

晚宴從下午五點開始,林沂如和何禮仁的約會定在了晚上七點。

她一直追問他餐廳的名字,他堅持要保密,隻一再囑咐,一定要準時下課。

他料到她會依依不舍,雖然,她並不想在雨潔麵前表現出來。

“我不能太晚回去。”

林沂如把小桔放在了町步小館,讓阿德代為照料,晚上回家的時候再去接她。

“我知道,就一頓晚餐,僅此而已。”

就一頓晚餐。

是為了彌補何家的那次,還是,想單獨跟她道個別?

她為自己的魂不守舍感到羞愧,他說了,隻是一頓晚餐,沒有別的,她為何還要如此忐忑?她沒有給馬嚴任何晚歸的理由,就像他經常無視她的感受一樣,那是她第一次隻做不說,純粹地為自己而任性。

這種感覺真好。

一路上,老周意外地沉默,抵達何宅時,他主動告訴林沂如,今晚有事不能送她回家了,她心想,多半是要等著招呼其他的客人,於是便說沒關係,她剛好晚上也有約,和朋友說好了在山下的十字路口等,何況今天四點就下課了,天還很亮,就當做是散步也好。

“下山的時候還是要特別留神。”

老周有些不放心。

“好的,我會注意的。”

林沂如心想,這就算是最後的告別了吧。

走進何宅的大門時,破例沒有看見管家陳太太。

客廳裏裝燈結彩,看得出,會有一場盛大的宴會,可是,傭人們都不知道去了哪裏,大房子比平日裏更安靜更蒼白,感覺也更清冷。

“林老師!”

她聽見雨潔的聲音。

雨潔身穿一件櫻花粉的羽紗連衣裙,獨個兒站在二樓的樓梯口,對她招手。

從這個角度望過去,雨潔的雙腿顯得特別修長,她今天穿了一雙鑲嵌著白珍珠的裸色高跟鞋,把洋裝小禮服的顏色烘托得很完美,尤其是垂落在裙擺下的那條藍絲帶,顯得格外明豔動人。

林沂如未曾見她穿過這種顏色的連衣裙。

櫻花粉不是海芋,而是洋桔梗,那層層疊疊的羽紗花瓣,柔嫩曼妙地搖曳在她刻意顯露的膝蓋上方,讓她瞬間從一個小女孩變身為一個含苞待放的十六歲少女。

最後一堂課,上得比任何時候都來得安靜。

沒有下午茶點,沒有陳太太呼喝傭人的噪音,更不會有何禮仁進來搗亂。林沂如越發覺得大房子裏凝固著一種頗有預謀的莊重與寧靜,她無法想像晚上的客人會是些什麽樣的人,以至於這個下午,變得如此不同尋常。

“今天,家裏的人都上哪兒去了?”

補習四點準時結束,雨潔親自送林沂如下樓時,她忍不住問她。

“管家,司機和傭人,他們都回去了。”

雨潔的神色微微有些不安,但轉眼就消失了。

“都回去了?那晚上的宴會誰來幫你操辦呢?”

“哥哥會安排的。”

林沂如一臉詫異地看著她。

雨潔對她甜美地笑了笑,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記得,有空的時候,回來看我。”

“好。”

“還要,帶好吃的,給我。”

“你最愛的蛋奶酥已經放在廚房裏,用烤箱熱一熱就可以吃了。”

“謝謝你。”

她們彼此都感覺這不是離別,無論還是不是師生關係,未來,總還是會見麵的,所以,彼此都覺得很坦然。

“不要老是關在家裏讀書,有時間,也出來走走。”

“走走?去哪兒,走走?”

林沂如笑。

“哪兒都行啊,如果浚甫沒空,就讓你小叔帶你出來,我們就可以見麵了。”

“我知道,你和小叔,很要好。”

雨潔輕聲在她耳邊說,林沂如倏然感覺臉龐燒了起來。

“我該走了。HappyBirthday!”

“Thankyou.”

下山的路很平坦,林沂如獨自慢悠悠地走著。

何禮仁不會那麽快到,她可以愜意地在林間散步,直到夕陽西下。路上,周圍的景色和在車上望出去的感覺不同,夏日的太陽好像灑在密林裏的金色雨,呈散開的射線狀,或幽浮於闊葉之上,或穿梭在枝椏之間,照在身上的時候,依然有著酷熱的溫度,但是,走在樹蔭下卻絲毫感覺不到。

半山腰的平地上有兩個石凳,她和雨潔曾經在那裏玩過拚詞遊戲。

林沂如坐下來歇歇腳,感覺下顎汗津津的,隨手打開皮包找手帕,赫然驚覺,那對海芋花型的發卡還在包裏。那是她特地為雨潔準備的生日賀禮,這份禮她找了很久,好不容易在一家進口的飾品小店裏看到,雖然價格有點貴,但還是毫不猶豫就買了下來。

必須親手交給她,否則就沒有意義了。

林沂如看了看時間,四點二十五分,她決定原路折返。

再回到何宅時,天色微微有些暗淡了。

大廳裏依舊空無一人。

林沂如獨個兒站在客廳中央,喚了幾聲雨潔的名字,許久,也不見有人回應。

整棟豪宅在夜幕微垂的籠罩下,變成了一座死氣沉沉的空屋。

也許,她還在書房裏。

林沂如回到二樓的書房,門虛掩著,裏麵似乎也沒有人。

雨潔的課本還在攤開在書桌上,於是,她從包裏拿出那對發夾,放在了書本的最上麵。她猶豫著要不要給她留張字條,轉念一想,還是想親自跟她說一聲。

“雨潔?”

林沂如沿著二樓的房間逐一敲門、尋找,也不見櫻花粉飄逸的身影,徒步下山的微汗已經驟然蒸發,等到不知不覺停下腳步的時候,她發現自己正站在一扇黑色的小門前麵。林沂如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二樓的長廊,顯然,這是二樓的最後一個房間。

她抬手輕叩房門,門靜悄悄地被推開一條縫,走進房間才發覺,這也是一間空屋,隻是布置有所不同。房間裏沒有窗戶,牆壁是隔音的,裏麵除了一張大床和兩個床頭櫃,沒有任何其他家具,最奇怪的是,這間屋子裏沒有一盞燈,唯一僅有的光線隻能透過門縫照進來。林沂如走到床邊,伸手撫摸白色的床單,幹淨、陰冷,沒有一絲熱氣。她回到門前,試著把門從裏麵關上,屋內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就在這時,她聽見黑暗中,屋子的某個角落裏,發出一聲輕微的吱呀,類似門軸的轉動,她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試圖沿著牆壁摸索到那隻橢圓型的門把手,重新把門打開,但是,正當她想要移動腳步的時候,忽然間意識到,房間裏有了另外一人。

黑壓壓的寂靜。

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沉甸甸地撞擊著隔音的牆壁,咚、咚、咚……她無法動彈,因為不知道來者是什麽人,在這樣的黑暗中,他們誰也看不見誰。

那個人就站在房間某處的角落裏,紋絲不動地站在那裏,也許是右邊,也許是左邊,她無法確定。

過了一會兒,她聽見了腳步聲。

那不是任何鞋子或者拖鞋摩擦地板的聲音,而是,腳掌重重地落在木頭上發出的細微的咯吱,從右側的耳膜傳進來,她意識到那個人是站在床頭右側的角落處,現在正一步一步地向她靠近。

呼吸聲,非常孱弱,壓抑著和四周一樣深黑的欲望,逐步逼近。

她本能地往後退去,看不見的腳掌還在往前,黑暗裏的空間因扭曲而被擠壓,變得越來越窄,她感覺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

這時,她感覺到有硬物頂住了自己的腰間,是門把手。

她立刻轉身,一把抓住那個橢圓型的硬物,剛想扭轉時,就被背後迎麵伸來的一隻手捂住了嘴。她頓覺自己的雙腳騰空了,拖鞋瞬間從腳尖滑落。她試圖大聲尖叫,但是被堵住的喉嚨裏發不出任何聲音,她想用手掰開死死勒住她腰間的另外一隻手,人卻已經被狠狠扔在了**。

林沂如感覺頭部一陣重創,左側的額頭猛烈地撞向堅硬的床板,劇烈的震**讓她整個暈眩起來,渾身癱軟,四肢近乎麻痹。

黑暗下,床第間,神誌不清之中,她感到有人熟練地用膠帶封住了她的嘴,一刻也無法忍受地撕破了她的襯衣,然後,把手伸進她的襯裙裏。

恍惚間,她感覺到有巨大的硬體濕漉漉地滑過自己冰冷的大腿內側,頓時意識到,這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犯罪,她本能地清醒過來,拳打腳踢拚命掙紮。

黑暗中的人,迅捷地擒住了她的手臂,粗暴地壓向兩邊的床頭。

他究竟是誰?為什麽能夠在黑暗中如此熟練地行動?

她的腦海裏清晰地閃過這樣的念頭。

就在這時,她感覺到,他突然停止了。

他聽見她大聲地喘息,幹涸的咽喉裏發出含糊不清的求救聲,胡亂撲騰的膝蓋正試圖去撞擊他**的下體,但是,完全找不到方向。

他為什麽停了下來?他想要做什麽?

一種更為驚恐的情緒刹那間淹沒了她頭疼欲裂的腦袋。

他用膝蓋和小腿壓住了她的下半身,讓她無法再動彈,她被迫暫時停止反抗。

左邊,有手指尖在她身上緩緩地移動,沿著她的腋下、手臂一路摸索到了左手手腕上,她渾身戰栗不已,直起雞皮疙瘩。

那個人的手指,一碰到她的手腕部位,身體就整個僵直了。

他突然從她身上彈開。

無力抵抗的壓迫與製服,以及一切準備施暴的行徑軌跡,都在那一秒鍾內,瞬間消失。

她顧不得撕去嘴上的膠帶,趁他還沒有完全脫離的這一瞬,從**一躍而起,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

不能讓他逃脫,絕對不能!

混亂中,她感覺到自己尖銳的指甲凶猛地劃過了對方的下體,然後,再次被對方推倒在**。

衝過去,把門打開,光就會照進來,就能看清楚這個人的臉。

林沂如渾身酸痛,精疲力竭地從**爬起,隱約感覺手心裏多了什麽東西。

她迅速跳下床,連滾帶爬地找到了門鎖,撞開了房門。

刺眼的光迷得她睜不開眼,她回頭望去,眼前,除了淩亂的床鋪,空無一人。

就在這時,女人恐怖的尖叫聲,突然,從書房傳來。

何雨潔!

“啊——!啊——!”

林沂如顧不上衣衫不整,直接衝進了書房。

何雨潔發了瘋似地撕扯著桌上的課本,失控地尖叫著。

海芋的發夾從書本間滑落,雨潔撿起來,拿在手裏看,然後望向林沂如,眼神裏,迸發出狂熱無比的憤怒,她立刻把發卡扔到地上,拚命用腳踩。

“雨潔!雨潔!”

林沂如攔腰抱住她,她拚死掙紮,兩人糾纏在一起。她感覺到她腰間有什麽東西鬆開了,剛想抓牢,雨潔就赤身**地滾到了地板上,林沂如這才發現,她身上隻穿了一件浴袍,櫻花粉的小禮服已經不知去向。

她立刻撲上去抱住了她不斷顫栗**的身軀。

“來人呐!快來人呐!”

大房子裏隻剩下雨潔的嘶吼和林沂如的呐喊。

“雨潔出事了,我在回家的路上,趕緊回我的電話!”

他扔掉手機,一腳踩下油門。

語音信箱,都什麽時候了還語音信箱!

何禮仁驅車一路飛馳,繼續不停地按下重播鍵。

他究竟躲在了哪裏?

她隻要一想到,那人有可能透過密林的樹葉偷窺自己坐在石椅上的樣子,就感到不寒而栗。

完全沒有預謀的痕跡,但是,大房子裏卻無時無刻不透漏出預謀的氣息。

她感覺自己很清醒的,從未有過的清醒。

一些隱蔽在黑暗深處的東西終於露出了它本來的麵目,隻是,它沒有想到這裏麵還包含了一個完全不相幹的人。

雨潔不知原由的崩潰,遠遠超出了她的想像。

管家、傭人、老周等人在林沂如瘋狂的叫喊聲中,陸續從大房子、或密林深處的各個角落裏蜂擁而出。

老周是第一個衝進書房的,隻看了一眼就轉身飛跑下樓去了,跟著,是陳太太和女傭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隔開了她們兩個人,女傭將雨潔團團包圍,陳太太撿起地上的浴袍披在林沂如的身上,把她帶回了廚房。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發生了什麽事啊?”

陳太太驚魂未定地看著林沂如。

“你……你怎麽會……搞得那麽狼狽?是雨潔把你弄成這樣的?”

林沂如搖搖頭。

陳太太眼底迅速掠過一絲難掩的倉皇,她屏住呼吸,不再說話。

“我忘了給她禮物,所以就折回來了,你們都到哪兒去了?我進來的時候,家裏一個人都沒有。”

“我們都在啊,可能是沒聽見你的聲音吧。”

陳太太轉身去倒茶,林沂如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她的背影。

“雨潔,怎麽會突然變成這樣?”

“先喝杯茶,壓壓驚。”

女管家遞茶杯的手不自覺地顫抖著,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斷了線的木偶。

她覺得她在撒謊。

“雨潔本來就有歇斯底裏症,很久都沒有發作過了,偏偏今天讓你給碰上了,真是想不到……”

正說著,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陳太太本能地跑了出去,林沂如裹緊浴袍,也跟著走出廚房。

“霍醫生馬上就到。”

“誰是霍醫生?”

她聽見何禮仁在問老周。

“雨潔的精神科醫師。”

何禮仁驀然回首,林沂如淩亂蒼白的樣子頓時映入他的眼簾。

“你怎麽了?怎麽會弄成這樣?”

“剛才,就是雨潔還沒發病前,我在二樓的某個房間裏,差一點被人強暴。”

“你說什麽?不是雨潔出事了麽?跟你有什麽關係?你說差一點,差一點是什麽意思?”何禮仁難以置信地抓牢她的胳膊,讓她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

她不動聲色地暼看女管家的臉。眼下,客廳裏隻有她、何禮仁、陳太太和司機老周。林沂如調整呼吸,盡可能讓自己維持鎮定,那件事並沒有真的發生,除了黑暗中短暫的爭鬥和驚嚇,她很清楚自己的身體並沒有被那個人看見,在生理上,也沒有遭到任何實質性的傷害,但是,這件事,無論如何都不像是自己的幻覺。

“你必須一五一十地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林沂如簡單如實地描述了她在小黑屋裏的遭遇。

何禮仁臉上的表情隨著林沂如的敘述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她讀懂了他的反應,這更讓她堅定了自己的感覺。

老周和陳太太始終一言不發,目光遊移不定地徘徊在客廳的壁爐與地毯之間。

何禮仁讓她打開浴袍讓他看一眼,林沂如猶豫片刻,最終還是把腰間的帶子解開了。她上身穿著一件白色無袖帶領子的襯衣,下身是一條湛藍色的過膝長裙,看上去尚且完整,但是,領口、胸前和腰腹部位的襯衣上有明顯被撕扯過的痕跡,襯衣上的紐扣掉了兩個,其餘的也幾乎快要斷了線,下身的裙子雖然看不出被明顯拉扯的樣子,但是布滿了被擠壓過的皺摺。

“從你跑出那個房間,到進書房發現雨潔發病,一直到現在,還有沒有人進過那間小黑屋?”

“應該沒有,我還沒來得及跟他們說這件事,你就趕回來了。”

“那就是說,現場還保留著原來的樣子,沒有遭到任何破壞,老周,我要你現在立刻就報警!”

“報警?!”

老周驚慌不已地抬頭看他,額頭的虛汗順著太陽穴迅速地滑下來。

“我叫你現在就報警,你還愣在這裏幹什麽?”

“我……”他依然束手無措地暼看陳太太,兩個人的臉色都變得煞白煞白。

“不要報警!”

一個陌生男人的嗓音從大門外麵傳進來。

林沂如本能地抬起臉。

他終於出現了。

她設想過任何一種與何屹峰夫婦麵對麵的場景,唯獨現在這種狀況,是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

一群身穿藏青色西服的男女接二連三地走進何家的大門,領頭的是個矮矮胖胖,發頂微禿的中年男子,顯然,他並不是何屹峰。

“羅律師?”

何禮仁不由自主地從沙發上站起來。

“羅律師,您終於來了。”

那個矮矮胖胖的男人對著迎麵而來的女管家做了一個稍安勿躁的手勢。

“也是你通知羅律師的?”何禮仁立刻轉向一旁的老周。

“是何先生通知我的,他一聽到你的留言,就馬上叫我趕過來了。”

“他人呢?”

大廳裏陷入一片寂靜。

似乎,沒有人願意回答這個問題。

林沂如以局外人的眼光看著周遭的這些人,從未感覺如此冰冷、陌生。

“您就是雨潔的家庭教師是麽?”

被稱為羅律師的男人直接走到林沂如的麵前,伸出手來,語氣平穩地問道。

林沂如站起身,麵對他,點了點頭。

“我是何家的律師,我姓羅。”

那隻戴著黃金紅寶石尾戒、短小精悍的手,在空中停留了幾秒,然後,很自然地收了回去。

“林小姐,我和我的同事,剛才已經在門口聽到了你的描述,我個人認為,這件事還有待調查,希望你能配合我們。”

“現場勘查這種事,應該由警察來做!”

何禮仁不顧一切打斷了他的話。

“不管她是不是受到了實質的傷害,肢體侵犯和精神上的驚嚇已是擺在眼前的事實,我認為應該立刻報警。”

“何先生,您這麽說就太為難我了,您也是何家的人,應該很清楚何家的辦事方法,我的職責,是保護這個家和家裏的每一位成員不要受到任何不必要的傷害。”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林小姐雖然不是何家的人,但確實是在何家出的事,這難道還不足以公事公辦麽?”

“您剛才也親耳聽到了林小姐陳述,我相信她說的都是實話,但是,當時房間裏隻有她一個人,而事發的整個過程中,既沒有人親眼看見她進了那間房,也沒有人能證明那房間裏的確發生過那樣的事,就連林小姐自己也說了,她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發生過,感覺好像是一場噩夢,而最重要一點是,連她自己都不能確定房間裏到底有沒有過人。”

何禮仁告訴自己必須先冷靜下來。

他不是不知道麵前的這個胖男人是個什麽樣的角色,他是那家夥手下最專業最權威的一號人物,向來思路縝密,滴水不漏。

羅律師的目光轉向林沂如。

她沒有回頭去看何禮仁,雖然,她知道他一直希望自己能有一個明確的態度,但是,她還是選擇了無言以對。

律師認為已經得到了她的默許,於是,轉頭對身後的那些人使了個眼色,那群人便各自戴上手套,拎著貌似裝有各種工具的黑箱子,浩浩****往樓上走去。

何禮仁一個箭步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不行,必須讓我先進去看一看。”

“很抱歉,您不是專業的取證人員,這些事,還是由他們去做比較合適。”

“你沒有這個權利,何屹峰並不知道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他現在人在哪裏?我要直接跟他溝通。”

他的語氣又衝了起來,林沂如感覺自己的無力與沉默直接影響著他的情緒。

“何屹峰先生,已經全權委托我來處理今天下午在這棟房子裏發生過的所有事件,我想,我已經說得夠清楚了……”

律師的話還沒說完,救護車的蜂鳴聲緊跟著逼近大宅,忙亂的腳步再度闖了進來,這一次,出現在眼前的,是一群身穿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

“雨潔在哪兒?”

那位看上去年紀並不大,剃著平頭神情肅穆的精神科醫生帶頭衝了進來。

“在樓上,我帶你去。”

陳太太立刻帶著霍醫生的大隊人馬上了二樓,羅律師的人也緊隨其後。

這一次,何禮仁無法再貿然上前阻攔。

“何浚甫在哪裏?”

當黑色和白色的人群交替消失在樓梯口,底下隻剩下何禮仁、林沂如和羅律師三個人時,一直保持緘默的林沂如突然開了口。

何禮仁覺得,她似乎是刻意等到所有的人都散去之後,才走到律師的麵前,想要當麵去問他。

“何浚甫,他人在哪裏?”

林沂如再次清楚地問了一遍。

“雨潔說,他五點之前一定會趕回家替她慶祝生日。”

律師臉上的表情,明顯帶著一絲心知肚明的篤定。

“你說得一點不錯,他大約四點鍾左右到了何總的公司,的確準備和父母一起回家為妹妹慶祝生日,沒想到,還沒離開公司就得知了雨潔出事的消息,浚甫也很著急,我剛剛才見過他。”

她究竟想要問他什麽?

何禮仁明顯感覺到林沂如是別有用心,她難道是在懷疑何家的什麽人?

“林小姐,我很抱歉讓您遭遇這樣的事情,雖然看上去並沒有什麽大礙,不過,按照流程,還是有必要去醫院驗個傷,您意下如何?”

胖律師語氣溫和,麵帶微笑。

林沂如心想,事到如今,去或者不去,都已經不是自己可以決定的了。

驗傷的過程,精細得如同一次完整的健康檢查。

由於林沂如說到自己撞到了腦部,羅律師堅持還要她做一個腦部的CT。

“我沒有覺得有什麽不舒服,我看不需要了。”

“那怎麽可以,萬一有內傷就麻煩了。”

“是你要確定她沒有任何問題,以免後患吧。”何禮仁冷冷地對他說。

“我都忘了,你也是律師,這些道理你比我明白。”他理所當然地笑笑。

林沂如被動地夾在他們中間,她隻希望這一切趕快結束。

檢查結果證明,林沂如除了左側額頭上有一小塊不明顯的凸腫之外,身上其他部位沒有任何外傷,腦部掃描也一切正常。

“現在,我們可以來談談正經事了。”

檢查完畢後,三個人坐在一樓的休息室裏,羅律師仔細看過所有的檢查報告和化驗單之後,對林沂如說道。

“正經事?”

“就是,有關傷害賠償的事。”

“我沒有受到什麽傷害,如果,你指的是頭上那個小包的話,那完全不值得一提,醫生都說了,過幾天就會消退。”

醫學檢查報告讓何禮仁沒有什麽立場再替林沂如說話了,以她現在的身體情況,如果說,那隻是她在小黑屋裏不小心睡著時做的一個可怕的噩夢,都不為過。

他為自己有這樣的想法而感到不可理喻。

“首先,我代表何家再次向您誠懇地道歉,雖然,暫時沒辦法證明到底發生過什麽事,但是,您還是在何家受到了不小的驚嚇,就算身體上沒什麽大礙,在精神上,我們也應該予以適當的賠償,這是合情合理的事。”

“他說的是法律意義上的精神損失費,”何禮仁直接對她解釋道,“你可以選擇接受,也可以選擇不接受。”

“我們希望您可以接受,這樣彼此都比較心安理得,您也知道何家不是普通的家庭,我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我們碰到過很多這樣的例子。原本都是很小的事,道個歉,花點錢就能解決的,卻因為我們自己的疏忽而導致了當事人的誤解,以為隨便找些來曆不明的證據就能得到更多的好處,甚至不惜對薄公堂,無所不用其極。林小姐,我很清楚,您絕對不是這樣的人,如果我說這番話有冒犯您的地方,懇請您千萬不要放在心上,我不是針對您個人而言,就隻是就事論事,作為何家的法律顧問,這是我的職責所在,我必須把話說清楚講明白,這樣,予你予我,都比較公平,您說是不是。”

律師的長篇大論讓她感到頭昏腦脹,她大概已經知道對方想要做什麽,可是,這筆錢對她來說算什麽呢?她始終還是沒有弄明白。林沂如看著何禮仁,用眼睛告訴他,這件事應該到此為止,她從沒想過要去告何家,也不會做出任何有損雙方名聲地位的事,這筆錢完全是多此一舉的,如果她不能弄明白這強迫接受背後的真正意義,她就沒有理由讓自己接受這樣的賠償。

“她不能接受。”何禮仁忍不住脫口而出。

“何先生,您現在的身份是林小姐的代理律師麽?如果你們早有這樣的默契,那我們倆留下來解決這個問題就好了,不如讓林小姐早點回去休息。”

“不是,他隻是我的朋友,不是什麽代理律師,但是,我真的不能接受這種賠償。”

林沂如不想再讓何禮仁為難,她必須自己和他說清楚。

羅律師稍稍沉默片刻,喝了幾口速溶咖啡,然後,打開公事包,拿出一張支票,直接放到了她的麵前。

林沂如低頭看了一眼,對上麵的七位數字感到完全不可思議。

這不是一筆簡單的數目,這數目背後有著顯而易見、強迫她必須履行某種承諾的企圖心。

“給我一個真正的理由,除非那個理由能說服我你必須得這麽做,而我也必須得配合你這麽做,否則,我沒有辦法接受。”

她果然是個聰明的女人,既然已經把話說開了,也就沒什麽好掩飾的了。

羅律師接著從公事包裏又抽出一張法律文書,放在支票的旁邊。

林沂如拿起那份文件仔細閱讀,內容其實很簡單,作為接受這筆巨額精神賠償費的唯一條件是,必須簽署這份承諾不向任何第三方公開事件經過、不起訴家族內部任何成員、不牽扯其他任何民事糾紛與理賠責任的保密協議書。

林沂如還沒看到最後一頁,何禮仁便一把奪過她手中的文件。

她沒有拒絕,這件事原則上和他有關,畢竟,他也是何家的人。

這樣的念頭讓她倏然醒悟到,他們彼此的關係,已經因為這件事,而發生了不可逆轉的變化。

“這不是什麽精神賠償費,而是一筆封口費。”

他把支票放在保密協議書上,一並退還給他。

“羅律師,如果你要跟我談法律,我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你,今天發生在林小姐身上的事,如果能夠及時報警,讓警方按照正常的司法程序進行取證、偵訊和調查,不管林小姐是不是願意,她也必須配合活體取證而不是什麽驗傷,那麽,隻要結果能夠證明她的確曾經遭到過強製性的性侵犯,哪怕罪犯已經畏罪潛逃,也是可以正式立案的,你應該很清楚,‘強奸未遂’屬於刑事公訴案件,你這麽做,等於是欲蓋彌彰,讓那個罪犯逍遙法外。”

“問題是,林小姐自己也不能確定,是否真的有那個罪犯,案發時房間裏一片漆黑,既沒有人證也沒有物證,她說她開門後發現隻有她一個人,房間是封閉的,如果確有其人,那他到底怎麽進來又是怎麽出去的呢?這些根本都沒有辦法解釋清楚。”

律師說到這裏,何禮仁的表情才有了一些細微的變化。

這個問題,林沂如的確無從解釋。

然而,從事發到現在,隻要談到那個小黑屋,何禮仁的臉上就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呈現出那種急於想要說出什麽又不知道該不該說的衝動和糾結。

關於那個房間,他究竟還知道些什麽?

“但是證據還在那裏,隻要現場沒有被破壞,指紋、衣物纖維、毛發等等都還在那裏,隨便一種DNA鑒證技術都能驗證那個人到底有沒有存在過!”

“那你為什麽不在林小姐告訴你的第一時刻,上樓去看個究竟呢?當時,我們還在門口等著,你完全有這樣的機會,你為什麽不做?”

因為他也是何家的人。

林沂如無法不讓這樣的念頭在腦海裏一閃而過。

“夠了!你們不要再爭了。”

她立刻站起來,伸手拿走了桌上的支票,迅速塞進了自己皮包。

“我接受,什麽樣的條件我都接受,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可以了麽?”

她不等他們反應,便即刻轉身,離席而去。

“林沂如!林沂如!你等一等!”

她聽見他的聲音,但是卻無法停下自己腳步。

何禮仁從地下車庫開車一路追上來,在醫院門口當街攔住了她的去路:

“你到底是打算跟我拗到底,還是要跟我上車,找個清靜的地方好好把這件事說說清楚?”

“你們不是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麽?支票我都收下了,你還要我怎麽樣?”

她的眼底燃燒著一團無名之火,語氣很不客氣。

“上車!”

他果斷地把門打開。

車子堵住了來往通行的車輛,喇叭聲接二連三地響起來。

她不理他,想繞過車頭往外走,不料,他立刻開門,迎麵上來抓住了她的胳膊,直接把她架上了車。

“你這是幹什麽?”

他不再說話,直接扭動車鑰匙,一個急轉彎駛出了醫院的大門。

“你要帶我去哪兒?這不是送我回去的路。”

“誰說我要送你回家了。”

“我說了,我不想談,我們之間已經沒什麽好談的了。”

“為什麽要妥協?你看到我把支票和協議書都還給他了,你為什麽還要妥協?”

“我有什麽理由不妥協,我的確隻是受到一些驚嚇,並沒有真的被強暴,我不想把事情鬧大。”

“是麽?可你給我的感覺不是這樣的,那件事的的確確發生過,你不光是受到驚嚇那麽簡單,他對你使用過暴力,甚至差一點就強奸了你,我不明白你怎麽能這麽鎮定自若,甚至不為自己說句公道話,就這麽隨隨便便草草了事,這絕不是你應該做的,你真的不明白收下那張支票簽署那份協議書意味著什麽麽?這等於是你默認了自己說的一切都是胡言亂語,隻要你拿了錢,閉了嘴,以後有關這件事的所有細節都不再受到任何保護,隻要何家拿出那份協議書,就足以證明你所說的話都是為了謀財而惡意敲詐勒索的謊言,你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你知道麽?”

“那你又憑什麽認為我說的那些都是真的?”

她無法再忍耐,她必須知道他到底對她隱瞞了什麽。

“因為我知道那個人為什麽可以不必通過房間的門,就能進到那間房裏去。”

林沂如頃刻間,目瞪口呆。

“秘道?”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他至今仍對此充滿了疑慮的臉。

何禮仁把車停在林沂如家的小區門口,兩個人走進町步小館,坐在最隱蔽的那個角落裏。林沂如告訴阿德,他們有重要的事要單獨談一談,阿德提前關了店,為他們倆泡了兩壺熱茶,把餐廳的鑰匙留給了林沂如。

“我也是偶然發現的,就是和雨潔玩捉迷藏的那天下午。”

她當然記得那頓令人失望的晚宴。

何禮仁這才把他躲進小黑門之後發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

“你確定那扇隱蔽的門是在右邊的牆角裏麽?”

“我確定,所以,我才相信,你在黑暗裏的感覺是有根據的。”

“那你怎麽打開那扇門的呢?我一點都沒有注意到門框有什麽不一樣。”

“純屬偶然,我起先隻是懷疑那道牆的結構有問題,還用手推了一下,都沒有推開,然後,不知道碰到了哪裏,突然,就開了一條縫,才知道那是一道門。”

“你說那個秘道是通往地下酒窖的,而酒窖裏,還有一個後門通向後院。”

“你去過何家的酒窖?”

“是何浚甫帶我去的。”

林沂如又把燉牛腩和紅酒的事告訴了何禮仁。

“原來是這樣。”

“也就是說,任何人都有可能從酒窖的後門進來,通過秘道到二樓那個小房間。”

“但是,那個人必須有後門的鑰匙,而且還得知道怎麽從酒窖進入那個秘道。”

何禮仁的分析終於和她的直覺彌合到了一起。

“所以,你的確有理由懷疑,罪犯是那個大房子裏的人。”

“這倒也未必,每天替何家送酒、送菜、送貨的人來來往往那麽多,幾乎從未在大房子裏看到過,就連廚房也很少碰到,可見,大多是通過酒窖的後門運進來的,因此,誰都有可能進入酒窖。”

“送貨的人不可能在那麽短的時間內發現這條連何家的人都未必知道的秘道,這個人要麽就是很熟悉何家的環境,要麽就是和何家內部的人裏應外合。”

“我們的分析是不是越走越遠了?”

“我覺得,問題的關鍵在於,現在除了我之外,何家,到底還有沒有人知道那房間裏有這麽一條秘道。”

“那你有沒有問過其他的人呢?”

“我隻問過一個人。”

“誰?”

他停頓了片刻,眉頭微微揪起,然後,又慢慢鬆開。

“何浚甫。”

“那天,是他開的門,我當麵問他,家裏什麽時候多了一條秘道?”

“他怎麽回答?”

她感覺自己的心跳異樣了起來,撞擊著牆壁的咚咚聲從町步小館不知名的角落裏傳出來,她忍不住把手放在胸前,輕輕捏緊沒有紐扣的襯衣領子。

“他反問我,什麽秘道?臉上的表情很茫然,於是我想,他應該並不知道關於秘道的事,我也就沒再追問下去。”

但是,那天晚上的何浚甫,的確和平常很不一樣。

這點,他和她一樣心知肚明。

“所以,我從一開始就反對你接受羅律師的條件。因為,這不是一個簡單的案件,哪怕有一絲機會,能夠證明這一切都是真的,那個罪犯的確是通過那條秘道進入了二樓的房間並對你實施過暴行,不管最後導致他放棄的原因究竟是什麽,這都是在犯罪。倘若果真如此,而又不查明真相的話,那麽,讓那兩個孩子住在那棟房子裏就是最危險的一件事,你可以不在乎我的感受,至少,也必須真實地麵對你自己,倘若今天遇害的不是你而是雨潔,你認為何家的人還會像剛才那樣對待你麽?他們一定會反過來要你來承擔責任,因為當時,隻有你一個人在雨潔身邊……”

“你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她忽然無法自控,整個人從椅子上跳起來,猛地推開桌子,走到吧台前麵去。他沒想到她的力氣會如此巨大,桌上的茶壺被她掀翻在地上,碎成一片。何禮仁驚愕地看著她蜷縮在吧台高腳椅子中間,緊緊環抱著自己,瑟瑟發抖的背影。

我究竟在說些什麽?

他不禁捫心自問,無論他有多麽不讚同她的委曲求全,無論他有多麽想要幫她找出真凶,無論他心裏其實對今天遭遇意外的人不是雨潔而是她而感到更加心痛憤怒,他都不應該忘記,她才是那個真正受到襲擊和傷害的人啊。

於是,他默默地走到了她身後。

那道光的熱力,很熱很暖很安全,伸手可觸。他很想代替那雙單薄的手,上前去,緊緊地抱住她,給她此時此刻最需要的安慰和力量。

但是,他沒有。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尤其,是現在這個時候。

“倘若,連這樣的傷害,你都可以忍受,那麽,你的人生就真的再也沒有希望了。”

他果然還是說出了她一直深埋在心底的那句話。

如果,他不是這樣懂她,如果,他隻是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如果,他的名字不叫何禮仁,如果……這個世界上,有那麽多的如果,卻終究沒有一個是屬於她的。

“我今天已經聽了太多的話,我累了,不想再繼續聽下去了。”

她轉過身來麵對他,那雙動人的眼睛,除了竭力平緩的情緒之外,還有另一種難以抹去的疲倦和無法描述的恐懼正迅速地滲入在她透亮的瞳底。

於是,他不再勉強她。

“我送你回家。”

她任由他牽著自己的手,拿起椅子上的背包和鑰匙,關燈、鎖門,走進黑暗中。

不是不敢拒絕,而是,無力這麽做。

她依然害怕著,恐懼著,但是,至少,眼前的黑暗裏,還有幾盞熟悉的路燈,還有一雙緊緊不肯放開她的手。

沉悶的,男人的呼吸。像酷暑夜裏,關著窗戶旋轉不停的吊扇,不斷地在耳邊回旋。帶著躁鬱的、壓抑的、侵略的欲望,不慌不忙,不緊不亂地在她無法挪動的手臂間徘徊,他熟悉那裏的一切,或逼近或行動或反抗,一切都在他一個人的掌握中,沒有人可以預防,更沒有人能夠阻止。黑暗,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最安全的庇護所。情境反反複複地在黑暗中重演。推搡、碰撞、撕扯、抵抗、掙紮、混亂、還有消失。消失來得那樣突然,突然得沒有一秒鍾思索的縫隙。那一秒鍾裏麵,發生過什麽?她一再想要回去那裏,找出究竟。於是,她讓意念停留在最後那一瞬——那隻手,在她身上緩緩移動的那一瞬——慢一點,沿著腋下慢慢往上走,再慢一點,沿著手臂到關節處,然後,一路上去,再上去,到了左手的手腕,戰栗再次席卷而來,讓她身上的每一根汗毛猶如篩機中的米糠一般高速顫抖,直到,那個人的手指,碰到了她的手腕。

她在黑暗中扭轉頭部,望向自己的左手。

給我一點光,讓我看一眼,哪怕隻有一次機會,讓我看清楚。

被膠帶封住的咽喉底部聲嘶力竭地發出這樣的叫喊。

終於,牆上裂開了一條縫,是秘道,秘道裏有光,她看見那個人從秘道裏走下去。

不要,不要那麽快就關上,我需要那道光!

她歇斯底裏地蠕動嘴唇尖叫,可是,四肢不知為何被繩子捆綁住了,不是這樣的,當時的情況並不是這樣的,這究竟是怎麽了?她拚命掙紮著,試圖逃脫繩子的束縛,就在秘道的微光即將密合消失的刹那間,她看見自己的左手手腕上,有東西在飄動。

“藍絲帶!”

林沂如尖叫著從夢中驚醒。

“媽媽?你怎麽了?”

馬小桔揉著惺忪的眼睛從**坐起來。

林沂如發現自己睡在女兒的房間裏。

“沒,沒什麽,剛才做了一個噩夢。”

她這才想起,自從那天晚上,何禮仁送她回家後,她就一直睡在小桔的房裏。

“你身上都是汗。”

小桔抽了幾張紙巾遞給她,然後,便繼續倒頭睡去。

林沂如看看窗外的天色,大約五六點的樣子,這時,枕邊的手機又亮了起來。她看了一眼,沒有接。

喉嚨裏像燒著一團火,燥得難受。

她走進廚房,打開冰箱,就著裝滿涼茶的玻璃瓶猛灌。

手機的震動聲又響了起來,她差點被茶水嗆到。

“喂……你不要每天那麽早就來騷擾我。”她走到陽台上,拉上落地窗戶。

“您說白天有女兒不方便,晚上有先生在也不方便,所以,我隻能現在打給您。”

“我還在考慮。”她開始來回踱步,感覺心煩意亂的。

“我知道您還沒有兌現那張支票,但是,那張支票放在您這兒已經一個星期了,您這樣拖拖拉拉讓我很為難。”

“對不起,我知道我讓你為難了,可是,我……我……”

“下個星期一,下午三點,麻煩您務必到律師事務所來把保密協議簽掉。”

“現在已經開學了,星期一下午我有課。”

“那就星期二,我最多等您到星期三,那張支票是有期限的,如果您還不能決定,那麽,我隻能按照老規矩做了。”

“什麽老規矩?”她不明白他的意思。

“支票一旦過期,我就會開一張比之前金額更大的,然後帶著協議書親自登門拜訪您。”

“你知道我不是為了要錢,能不能站在我的立場想一想?”

這種近乎脅迫的行為簡直讓她忍無可忍。

“我一直都是站在您這邊的,您是受害者,理應接受賠償,如果您覺得數目還不夠滿意,您大可直說……”

她立刻切斷了電話。

那個胖律師反反複複那幾句話已經騷擾了她整整一個星期,加上那些重複上演的噩夢,她覺得自己就快要崩潰了。

那張支票,一直都放在當日胡亂塞進皮包內側夾層的那個老地方,她再也沒有想要把它拿出來的欲望。她真希望自己從來沒有遇到過那樣的事,更沒有接受過什麽莫名其妙的巨額賠償。那張支票就像是一顆定時炸彈,封鎖了她尚未厘清的思路,讓她沒有毅力和時間去思考那個女孩。

事實上,一星期前發生的那件事,對她而言,既不存在什麽精神創傷,也不存在任何撇不清的糾纏,那件事,唯一讓她心心念念無法釋懷的,隻有那個女孩。

她後來怎麽樣了?現在,她人在醫院裏?還是已經回到了那棟大房子?

她需要了解那孩子的近況,她必須知道她現在的處境,這一個星期食不知味夜不成眠的日日夜夜,她從未想過自己的事,她隻感覺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力量正在不斷征服著她軟弱無能的意誌。讓她逐漸意識到這件事背後真正的意義,她對那樣的直覺感到無比地恐懼,這種恐懼已經遠遠超過了她身為受害人這一角色所應該具備的一切感知覺。她不是什麽受害人,她隻是在急於擺脫那直覺恐懼之下對那個女孩日複一日的焦灼,和身不由己的擔憂和害怕,然而,究竟擔心害怕些什麽,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正如她當初預料的那樣,她和那個美麗的女孩之間,早已建立起一種難以擺脫的精神聯結,即使她們已經不可能再有任何關係,甚至,從今往後也不會再見到她,她們之間的關係也注定不會因此而絕滅。

海芋、何雨潔、藍絲帶、黑房間。

她有太多太多的疑問,太多太多無法逃避已然存在的細節,即便沒有發生那件意外,那些疑問和細節也遲早會累積成一個足以徹底動搖她的猛獸,在日後無數個黑夜裏對她發出求救的低吼與哀鳴,永無休止。

除非,她能夠找到一個可以真正了斷她們關係的方法。

於是,她重新打開手機,撥通了何禮仁的電話。

“我想見你,就在我們第一次單獨見麵的那家咖啡館。”

“你改變主意了?”

“我現在不能告訴你,我們見麵再說。”

掛斷電話的那一刻,她下意識地抬頭,太陽突然間跳出了雲層,炫起一團熾熱的橙色火光。

“我必須見她。”

何禮仁沒料到,她會提出要再見何雨潔。

“這件事,和雨潔有什麽關係麽?”

直覺告訴他,她一定有一個特殊的理由,而且那個理由必定和那起意外案件有關。

“現在還不能確定,我隻知道我必須單獨見她一麵,有些問題,隻有她能夠告訴我。”

“一定要單獨見麵麽?”

“必須單獨。”

她的情緒穩健,語氣堅定,不像是有雜念的樣子。

“單獨的話,現在,可能有點困難。”

“為什麽?他們把雨潔怎麽了?”

她為什麽總是那麽擔心雨潔。何禮仁有一種很不祥的預感,並不是懷疑林沂如會對雨潔做什麽,而是,雨潔本身。林沂如眼下如坐針氈倍感忐忑的樣子讓他感到似曾相識。很多年前,當他在香港參加重要的證人會晤,隻要一想到家裏出事最大的可能就是雨潔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心情。

“那天下午,他們把雨潔送進了霍醫生所在的康複療養院,到現在還沒有回家。”

“這一個多星期她就一直呆在醫院裏麽?”

何禮仁點點頭。

林沂如愁眉深鎖,不知不覺陷入了沉思。

“過去,也曾經發生過同樣的狀況,也就是在她十二歲那年,在學校裏不明原因地發作了一次,被送進了醫院,聽管家說,大約修養了將近三個月才回的家,之後就沒再去學校上課了。後來,她的情況就一直很穩定,幾乎沒有再犯過病,所以,何家對霍醫生是相當信任的,畢竟,他是這個領域的專家。”

“可是,他看上去似乎很年輕。”

“霍醫生是德籍華裔身份,後來又去了美國留學深造,那時候他還沒有想到要回中國來發展,是何屹峰特地從美國把他請回來的,當時,中國隻有精神病醫生,沒有比較專業的心理醫生,而雨潔的情況又沒有那樣嚴重,所以……”

“我明白了。”

她打斷了他的話,意思是她對雨潔的心理醫生並沒有多大的興趣。

“羅律師是不是一直打電話給你?”

他刻意轉移話題。

“嗯。”她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還沒決定麽?”

“還沒有。”

“隻要支票在你手裏,何家的人就不會就此罷休。”

“我知道。”

她的回答簡短利落,心思好像完全不在支票和協議書上麵。

“最後的期限是什麽時候?”

“下個星期三。”

“你打算怎麽辦?”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無所顧慮地抬起頭來,急切而誠懇地看著他的眼睛。

“現在,隻有你能幫我,隻要你能讓我和雨潔單獨談一次,一次就好,我就能知道我究竟應該怎麽做。”

不要問為什麽,至少,現在不要問。

她的眼睛,同時也在對他作出這樣的懇求。

但是,他沒有立刻答應她,而是保持怔怔迎接她的目光,希望可以從那裏麵讀到哪怕一丁點足以信任的玄機。

“我可以坦白告訴你,自從那件事發生以後,我心裏就一直深埋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這種恐懼絕非針對我自己的遭遇,對我而言,那隻是一個意外。算我倒黴,偏要原路折返,偏要進了那個房間,遭遇歹徒的襲擊,偏又未遂,可是,你有沒有曾經和我一樣,有過哪怕一絲的念頭,覺得,這一切都太過於巧合了呢?”

他開始了解她的想法,他們之間一向都有著旁人難以理解的心念契合,很多話不必說得那麽明白,隻需要蜻蜓點水般的撩撥,就能激起很大的漣漪。

所以,他無需回答,她早已知道他內心深處也曾經有過同樣的懷疑,而且,直到現在仍揮之不去。

“所以,我的恐懼,既不是那場遭遇的精神後遺症,也不是賠償金保密協議壓力下的反彈,而隻是對某種難以想象又極有可能存在的直覺和預感而感到恐懼,它看不見摸不著,就像我當時被關在黑屋子裏的感覺一樣,除非我追根究底,找出這直覺、預感和恐懼的緣由,否則我就會永遠被關在那裏,你能明白麽?”

“可是我覺得,現在的你,又很猶豫,我不懂的是,既然你那麽清楚自己的感受,早就應該打電話給我讓我帶你去見雨潔,何必拖到今天?這七天,你又在反複糾結些什麽呢?”

“我真的很受不了你那道光,它實在太有穿透力。”

她低下頭去,悶悶地對他說,雖然他的懂得讓她終於感到了一絲放鬆和寬慰,卻也因為他太懂,而對他們未來即將麵對的一切感到更憂心。

他不可置否地微微一笑。

“我可以告訴你我在糾結什麽。”

“我糾結的是,這種盲目的追根究底,是否會傷害到更多無辜的人。”

“你所說的無辜的人裏,也包括我麽?”

“你不要逼我,我自己的思路都還沒理清楚。”

“好吧,我答應你,讓你見一見雨潔,但是,你得給我一點時間準備。”

“多少時間都可以,我願意等。”

所以,她根本不管什麽支票什麽協議書,她關心的隻有那個與她素昧平生又失之交臂的陌生女孩。

何禮仁的胸中忽然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震憾與感動,她實在不是一個平凡的女子,然而為什麽,她始終都沒能看見她自己身上的那道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