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麽離家出走了?”

回到房間裏,他打開冰箱拿出兩罐飲料。

何禮仁和她一起坐在沙發上。

他不再擁抱她,隻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陪她說話。

“馬嚴沒有征求我的同意,就把小桔送到我母親那裏去了,所以,我是被他趕出來的。”

“你有什麽打算?”

“我想和他離婚。”

他沉默片刻。

“但不是現在,現在,我還沒有精力去想這些。”

“那小桔怎麽辦?”

“我父母會好好照顧她的,這點我還可以放心。”

“你呢,你的打算是什麽?”

她想,他並不隻是想和她在一起而已。

“發短信給你的那天夜裏,何浚甫回來了。”

“哦?”

“我試探了他。”

“結果呢?”

“結果,他提出,要我帶他去看看那條秘道。”

林沂如的目光和他意料中一樣地詫異。

“我們又進了那個房間,把門敞開著,沿著牆壁反複摸索,試了很多遍,還是打不開。我實在想不起來自己當時究竟是碰到了哪裏。”

“也可能,已經做了手腳。”

何禮仁看上去很謹慎,不像是隨口說說。

“他身上的疑點實在很多,我直言不諱問他鑰匙的事,他堅持那隻是一個偶然,可是,那天晚上,我們進去出來,門都是開的,我問他要不要鎖上,因為我想看看他是從哪裏找到的那把鑰匙,他卻說,安全起見還是就這樣把門敞開著,不要鎖了。”

“他是不想讓你拿到那把鑰匙。”

“我跟你的感覺一樣。”

“關鍵是,我總忘不了他那天下午出現在小黑屋門前的樣子,我跟你說過他那時候很害怕,當時我還不知道他為什麽臉色會這麽難看,尤其是當我問起秘道的時候,以至於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吃飯的氣氛變得那麽陰陽怪氣,現在回想起來,那恐怕是他唯一表現失常的一次。”

“你確定是因為秘道的關係?”林沂如再次強調,她希望何禮仁不是因為受到了她的影響。

“我確定。那天晚上,他的態度自信又篤定,可是捉迷藏的那個下午,他一聽到秘道兩個字臉色都白了,反差未免也太大了一點。他突然主動提出要看一看,我的第一反應是意外,可是,當我走進那個房間時,明顯感覺到那已經不再是案發時的那間屋子了,裏麵有了變化,雖然,家具什麽的還是老樣子,但是,總覺得有些不一樣,那一刻我才醒悟到,他的自信和篤定到底從何而來。”

“你的意思是,他早就知道你打不開,所以才讓你帶他去看,隻為了證明,那條秘道根本就不存在。”

“恐怕是有人事先打點好了,然後再教他這麽做,除了那個胖子,不會有別人。”

“那個房間幹淨得不像話,不用說,所有的證據都已經被銷毀了,更何況是弄壞一條秘道的入口。但凡全權委托,多半都是為了保護家族裏的人,如果隻是一個司機或者傭人,大可不必大費周章。現在回想起來,事發那天,一切都好像是安排好了的,那天是雨潔的生日,管家和傭人們應該忙得不可開交才對,一個人影都不見,哪有那麽巧的事,何屹峰的電話打不通,可是,律師和醫生跟著就來,明顯是已經得到了消息,除了何浚甫,誰還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告訴他家裏發生了什麽事?”

“所以,羅律師那天說他剛剛還在何屹峰的公司裏見到何浚甫,是故意好讓他有個不在場的時間證明?”

“絕對有理由這麽去推斷,加上藍絲帶的細節,我也認為,如果真是家族內部人幹的,何浚甫的嫌疑最大,畢竟,他是雨潔身邊最親近的人,那棟大房子也隻有他們兩個人住。”

何禮仁一口氣說完這些,感覺口幹舌燥。

“現在,唯一想不通的就是動機。”

“何浚甫為什麽要對自己的親妹妹下手,他對雨潔一直都疼愛有加的不是麽?”

“的確如此,這也是我始終告誡自己不要隨便妄下斷言的原因。”

“眼下,你應該知道我的決定了。我想幫你調查這件事的真相,因為,我也想知道,這個家裏究竟隱藏著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從現在開始,我們必須彼此信任,毫無保留地麵對和這件事有關的一切,如果找不到確鑿有力的證據,我們就沒有辦法正式提出告訴。”

林沂如站起來,走到玄關,打開地上的拉杆箱,從箱子的夾縫裏掏出一個密封口袋交給何禮仁。

透明的塑封口袋裏,裝著一顆襯衫紐扣。

“這就是你唯一的證據?”

林沂如點點頭:“在他逃進秘道之前,我們有過最後一番爭鬥,我從他下身處抓下了這顆紐扣,估計,他的下體也應該留有我指甲劃過的傷痕。”

“身體上的痕跡恐怕已經不能作證了,如果隻是劃傷,隔了這些日子也應該痊愈了,就算有,他也可以說是自己不小心弄傷的。”

“我想也是,所以,就隻剩下這顆紐扣了。”

“我有辦法找人去化驗取證,但是,就算驗出他的指紋或者DNA,也很容易被推翻,你得有心理準備。”

“我知道。關於我和雨潔之間的談話,不是我不願意對你說,隻是,我和她之間有過約定,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不能公開,這點,你必須理解。”

“沒關係,我隻要知道你手裏還有其他證據就行了。我們可以先從別的地方入手,總之,我會全力以赴和你一起查出這件事的真相。”

“你不要給我太多承諾。”

“為什麽?”他不懂她的意思。

“承諾越多,責任就越多。”

“雨潔和你非親非故,你都能為她擔起這份責任,更何況是我。”

可是,那就意味著你站在了家族的對立麵,真真正正地成為了他們的敵人。

她凝視他的眉眼,終究還是把這句話留在了心裏。

“時間不早了,你也該休息了。”

他從沙發上站起來,她情不自禁,拉住了他的手。

“我不能一直住在這裏。”

他下意識地握緊她的指尖,對她坦然一笑。

“如果你真心想要救她,就不要再和我計較這些無關緊要的事。”

她不能再說什麽了,隻能無言地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麵孔,許久,都不舍得移開,他便也任由她看著,手指輕輕地撫摸著她漸暖的手背。

“你知道我必須回去,免得他們疑心。”

“我知道。”

她試圖放開他,他卻仍然沒有那樣的意思。

“早點休息,明天再聯係。”

說完這句,他才緩緩把手鬆開。

林沂如目送著何禮仁的背影消失在電梯口,心裏驟然空**了起來,心想,這一夜,又不知該如何度過了。

睡得很不安穩,但至少有四五個小時是熟睡過去了。

晨起,外麵的陽光特別好,從公寓的高層區往下看,城市裏的一切都微如蚊蟻。

想開扇窗透透氣,才推開一條縫,外麵的吵雜聲就立刻灌入了室內,她隻得再關上。這時候,門鈴響了。

她看了一眼床頭上的鬧鍾,才八點多,他就已經過來了麽?

路過鏡子前,她下意識地稍作整理。

站在門外的,是一位英俊的酒店服務生,手裏推著一輛豐盛的早餐車。

“我沒有叫客房服務。”

“是何先生叫我們送來的。”

她愣了一下,不自覺地讓道。

服務生把蓋子一一打開,倒上果汁、牛奶和咖啡,便屈身告退。

“請慢用。”

“謝謝。”

中式清粥小菜一份,英式傳統早餐一份,現做的蜂蜜鬆餅一份,還有果仁麥片、美式咖啡和酸奶水果色拉。那麽多選擇擺在眼前,實在叫人胃口大開,不知不覺就一掃而空了。

林沂如這才有些許正逐漸遠離那漫長的、食不知味夜不成眠的日子的感覺,略微恢複了一些體力。她隨手打開電視機,又倒了一杯熱咖啡。

新聞台正在直播今晨高架上發生的一起嚴重車禍,一個開夜路的貨車司機因為熬夜犯睏,變道時撞上了一輛轎車,造成兩死一傷。

林沂如推開早餐車,走進浴室裏洗手。

電視裏插播了兩則廣告,接著是時事新聞:

“日前,各大網絡以及報紙的頭版頭條,刊登了有關鶴樺私立中學女教師,控告城中富豪何屹峰之子何浚甫強奸未遂的新聞,引起了極大的反響。據報道稱,該林姓女教師在暑假期間,經校方推薦擔任何家的代課家庭教師,授課過程並無異議,卻在代課結束後突然提出告訴,據相關人士透露,該林姓女教師自稱於本年8月31日下午在何家山頂別墅內遭到不明匪徒的性侵,並聲稱握有相關證據,證明疑犯即為何家長子,而年僅十八歲的何浚甫也是該林姓教師的學生之一,本台記者就此事,采訪了何氏企業的對外發言人羅晉植先生……”

林沂如回到電視機前,把音量開響。

“關於這起突發事件,實屬意外。之前,我從未見過林女士,隻知道她是何家的代課老師,相關的代課合約也是由校方直接和我簽署的,授課結束後,我們也按照合約的規定當日付清了所有的費用,雙方並無異議。至於案發那天的事,我也是事後才知道的。若情況屬實,按照常理,林女士應於當日就向我們報告這件事的原委,而不應該在事情過去了將近一個多星期才以這種不恰當的方式提出控告,關於這方麵的動機,究竟為何,是我們目前調查的主要方向。”

“那您的意思是,這件事根本就是無中生有咯?”

羅晉植憨然一笑,林沂如隻覺得胃酸一陣接一陣地翻滾。

“當然是無中生有。”

“但是,那位林女士說她有證據。”

“任何犯罪講的都是證據,但證據究竟是真是假,還得由法庭來論斷。”

“那請問,《8周刊》今日最新披露的有關案發後何氏企業曾企圖花錢私了,以及簽署保密協議的消息,您作何解釋?”

“對不起,八卦新聞和小道消息不在我們調查的範圍內。”

他坦然自若地對著鏡頭,繼續微笑。

“既然是胡編亂造,您不打算告他們誹謗麽?”

羅晉植的臉色果然僵直了。

那個鄧得年並沒有虛張聲勢,《8周刊》還是將了他們一軍。

“聽說《8周刊》因為這篇報道而導致銷量連夜攀升,我隻能說,媒體大亨賺錢的胃口是越來越大了。作為何氏企業的法律顧問,除非必要,一般情況下,我們不會在這些非主流媒體身上浪費過多的時間,既然是八卦,多說無益,該怎麽調查還是怎麽調查,真相最終都會如實還原,相信讀者也不是傻瓜。《8周刊》編故事的能力一向很強,辦雜誌實在有些可惜,倒不如直接搞一個八點檔的連續劇,比拿我們何氏的邊角料做文章有意思多了。”

記者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但是,這個問題羅晉植圓的並不高明,擺出一副不予理會的姿態,而不是正麵反擊,多少還是留下了一點心虛的嫌疑。

“隻有我才能助你一臂之力。”

當日,她和何禮仁在町步小館的對話,被鄧得年聽得一清二楚,也大約梳理出了事情的原委,至於支票和保密協議的事,她並沒有說太多,狗仔有狗仔的路數,鄧得年後來找到她,無非是需要最後的確認,在偷聽完他們對話之後的日子裏,那家夥必定是想盡了一切辦法和手段去跟蹤調查了這些事的真偽,起先或許真的隻是為了拿到一個獨家醜聞,而今,卻成為了她的幕後支持者。可是,又有多少人會去相信,《8周刊》報道的真實性,其實遠勝於所謂的主流媒體?

林沂如立刻跑去樓下的報亭買了一份《8周刊》,仔細閱讀了那篇文章。

鄧得年果然隻是披露事實,並沒有胡編亂造,他隻寫了他目前所知道的一切。看得出,他本身就是一切企圖用金錢和權勢來遮蔽真相的反抗者,所以,證據對他來說,和他們一樣地重要。

正想著,手機上便出現了鄧得年的短信:

“看到新聞了麽?”

林沂如回:“看到了。”

“我等你後續的消息,我們分頭調查,有什麽新的進展,我會跟你聯絡,最好不要擅自見麵,目前還沒有人知道我的消息來源,否則,對你我都不利。”

他說的對。

“又及,那個何禮仁回來了麽?”

他又打了一句。

“回來了。”

“嗬嗬,我就知道他放不下你。”

鄧得年這麽有把握地想要幫她,原來也是因為他知道何禮仁不會丟下她不管,可是,自己卻先誤會了他。

林沂如想像不出何禮仁是如何在正義與親情之間,日夜不休地交戰的,但是,他終究還是回到了她的身邊,與她同擔,正如他所言,從現在開始,他們之間除了絕對的信任,再無其他。

博弈才剛剛開始,而時間的沙漏已經開始調轉,鄧得年在等她的消息,她不能再在這裏幹坐著。

林沂如拿起手機,撥打何禮仁的電話。

他的手機響了好幾聲,但沒人接。

林沂如的心裏又湧起一陣不安與忐忑。

如果那不是他的第一次,那麽,過去的曆史裏或多或少會遺留一些蛛絲馬跡。

他想從調查何浚甫有沒有不為人知的案底開始,這顯然是一件比試探“秘道”還要難上加難的事。

何氏企業在律政界的人脈毋庸置疑,但是,在警局未必有這樣的滲透力。他深思熟慮了很久,要避開他們的眼線來幫助林沂如,就一定要從他們不擅長的地方入手。就近日的媒體報道來看,羅晉植的應對很保守,可見,也是在暗處靜觀其變,這足以說明,他還無法估算林沂如手裏握有什麽樣的證據,以及,對於這件事的推測到了怎樣的程度。

隻是那個《8周刊》的消息來源實在令人困惑,卻也冷不丁打了個措手不及,出人意料地與那些被羅晉植買通了的媒體有了一次正麵交鋒,順便也剛好轉移那胖子的注意力,他務必需要花點時間和《8周刊》的人周旋一番。

何浚甫口中的“他們”,是否才是真正知道真相的人?

事發至今,“他們”的姿態依舊保持著固有的淡定,絕不出麵,也不解釋,可見是有百分百的把握,羅晉植在明,“他們”在暗,隻等著林沂如拿出證據,然後,見招拆招。

難道,“他們”就一點都不曾懷疑過他麽?他不相信。

在何屹峰眼裏,他永遠都是那個愛多管閑事的“外人”,雖一向不苟同他的為人處事,也不會隨便幹預,一家人,能做到井水不犯河水,多半也成為了一種習慣。倘若他認定他當日在律師樓裏的行為隻是個性上的意氣用事,自然就不會輕易相信自己的親弟弟會做出不顧及家族顏麵的蠢事,尤其是對一個毫不相幹的女人。

但是,林沂如並不是一個毫不相幹的女人,至少對他來說不是,這一點,恐怕是“他們”無論如何都沒能料到的。

關於他和林沂如之間真正的關係,羅晉植又知道多少呢?

何禮仁不禁回想起自己和林沂如在一起的諸多細節,所幸他們單獨相處的時候,並沒有何家的人在場,事發後也有過“斷層”,或許,正是因為這段時間的“斷層”,讓羅晉植掉以輕心了。

秘道之事,同樣也是在試探他作為何家人的立場吧,看看他到底能固執到何種程度。那晚,他既沒有否定之前的事實,也沒有牽扯到家庭教師的意外,就這麽心照不宣地不了了之了。至於,何浚甫回去之後對“他們”有個什麽樣的說法,他就不得而知了。

那晚之後,何浚甫又回到了父母那邊。仿佛,回來一趟隻為了向他證明,所謂的秘道不過是他在黑暗中的幻想。

這便讓他更看清了“他們”決計要抹殺一切證據的決心。

然而,近日,他頻繁地出入大房子,看似相安無事,實際上,身後多了不少雙眼睛。他終究還是被“他們”盯上了。好在何屹峰的人多少也會顧及他的身份,頂多隻是佯裝在監視,並不能拿他怎麽樣,但他還是要加倍小心,尤其是和林沂如之間的聯係。

這個家究竟是怎麽了?“他們”竭盡全力想要保護的人,真的就是何浚甫麽?

他胸中的疑問越多,心緒就越急躁,追查真相的動力也就越強。

町步小館之後,何禮仁花了點時間好好整理了一下自己現有的人脈資源。

他很少動用國內的人際關係,一來是不需要,畢竟自己是在國外執業,二來是這些多年的好友在國內各個領域都發展得很不錯,不少顯居高位的,常年和他保持著緊密的聯係。這些年,他雖身處異地,卻也在國外幫了他們不少忙,至於自己,從未輕易開過口,隻因他深知國內人錯綜發雜的人情關係,不到萬不得已,最好不要隨便動用。

那晚,他確定何浚甫已經回房睡下之後,便打電話到酒店公寓開了一個房間。

可是第二天,林沂如的手機就打不通了,他知道羅晉植會用什麽樣的手段來打壓她,那些惟恐天下不亂的媒體記者好不容易逮到一個可以放肆炒作的機會,誰都要想搶先一步。他隻能打電話到鶴樺一探究竟,才知道她已被迫辭職,又想起她的丈夫好像也是某家報紙的記者,東窗事發也是迫在眉睫的事,便更加心亂如麻了。於是,他去了町步小館和越南咖啡廳找,哪兒都不見她的人影,然後,又在幾家進口超市裏尋了一遍,也未果,最後,隻能回到那個小巷的路燈下去等。

也許,她已經不在那裏了,悄悄躲去了一個沒有人知道她的地方。

他未嚐沒有這麽想過,但,還是必須等。

不知是喬裝的記者還是何家雇傭的探子,接二連三鬼鬼祟祟地徘徊在巷子口。為了掩人耳目,他借機溜進了小區裏。事實上,他並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才會出現,又不能站在她家樓下等,於是,隻能獨自一人在小區裏遊**,和她相識相知了這些時日,唯有那段時間,是真正地度日如年。

倘若她真出了什麽事,他當真會為她不顧一切。

這樣的念頭並沒有把他嚇到,反而,讓他更堅定了自己的決定。

她說過,無論如何都要保護雨潔,那麽,他也必定是要義無反顧地保護她的。

於是,他一邊繼續等,一邊掏出手機,打了一通很重要的電話。

眼下,他正獨坐在一家隱蔽的臨街小館裏,等著和電話裏的人見麵。

時鍾剛過十點半,那個人,便準時出現了。

何禮仁對他招招手。

“你怎麽親自過來了?”

以那個人今時今日在調查局的地位,大可不必親自前來,隨便找個可信任的人傳個消息即可。

“突然回來,也不通知我們,如果我不親自來看你,你什麽時候才會想到要見到我呀。”

他一邊爽朗地對何禮仁笑,一邊麵對他坐下來。

“你這麽說我可真不好意思了,回來的時候心情不好,懶得出門,理順了想要跟你們聯係了,又出了這樣的事情。”

“你想到要走我這條線,我就知道事情不簡單。”

“查到什麽了麽?”

那個人的笑容逐漸隱去了,額前那兩道顯赫的濃眉是何禮仁高中時代記憶裏,他最為明顯的標誌。

“先點杯喝的吧。”

那個人隨手打開桌上的飲料單,熟悉的濃眉深處,隱藏著難以啟齒的慎重。

何禮仁不知何時,指間上粘了薄薄一層汗漬,他知道這樣的開場白意味著什麽,也同時慶幸著,自己的身邊還有如此心境明亮且值得信任的朋友。

“我等著見一個人,不方便講話,你中午隨便吃點,最好呆在酒店裏不要出去,下午兩點以後再聯係。”

十二點半左右,她接到了何禮仁的短信。

想必是見一個重要的人物。

短信比通話來得安全,這似乎是何禮仁想要告訴她的,於是,她看完短信便隨手刪除了,記住比留著更安全些,她這樣告誡自己。

她獨個兒到二樓茶餐廳吃了一點小點心,早餐太過豐盛,到現在都不覺得餓。然後,她來到商務樓,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坐在電腦前上網。

隨手打開百度頁麵,輸入“何浚甫”三個字,竟出現了上萬條相關鏈接,其中不乏同名同姓之人,於是,她在何浚甫的名字前麵又鍵入了“何氏企業”四個字。

有關何浚甫個人的新聞很少,除了曆年來學校的各類獲獎記錄之外,餘下的都是他參加何氏企業一些重大商業活動時被偷拍到的花邊新聞。他父親對兒子私下的培養和對其個人身份的保護一樣保持著極為低調的態度。何浚甫明年就要高中畢業了,關於畢業後的打算,以及是否將他正式列入企業繼承人的首選,並沒有任何的透漏。

林沂如刪掉“何浚甫”,重新鍵入“何氏企業何雨潔”。

沒有任何有關雨潔的信息。

她是一個與何家、何氏企業沒有任何關聯的隱形人。

林沂如的眼前又浮現起了那棟隱蔽在山頂密林深處的豪宅,那見不得光的、奢華到極致的、宛如海底宮殿殘骸般的牆角內,蜷縮著的小女孩。

那女孩赤身**地躲在無人問津的角落裏,全身上下被一條又一條湖藍色的絲帶捆綁著,封鎖著,直到它們變成一條條布滿荊棘的鎖鏈。

林沂如忍不住關閉瀏覽器,雙手扶住額頭兩邊隱隱作痛的太陽穴,好讓自己從這可怖的想像中脫離出來。

就在這個時候,手機響了起來。

來電顯示是一個未知的號碼。

現在才一點多,應該不會是何禮仁,想必又是哪家報社的記者。

才看了一會兒電腦,就覺得有些頭昏腦脹,林沂如直接掛斷電話,決定回房間去小睡一下,這段日子,她幾乎每晚都失眠。

走到電梯口,短信的提示音再度響起。

她低頭瞥了一眼:

“你到底在哪兒?快跟我聯係,求你了。祝薇薇。”

林沂如回到房間,取了些零錢,到大堂的投幣電話亭去給祝薇薇打電話。

“你終於肯接我電話了。”

祝薇薇的聲音啞啞的,並沒有過分的激動,這倒是出乎林沂如的意料之外。

“我挺好的,你放心。”

“我想見你。”

“現在還不方便。”

“我去過你家了,小桔還在你媽那裏。”

“我知道馬嚴不會把她接回來,他隻想一個人呆著。”

“他說你離家出走了,一個電話都沒打給他。”

“事到如今,還打給他幹嘛。”

“你怎麽偏偏在這時候想通了呢?”

“若不是到了絕境,怕是這輩子都想不通了。”

她突然不說話了。

“你急著見我,是不是有什麽事啊?”

那麽久沒聯係,又發生這麽多事,能聽到祝薇薇的聲音,對她來說,多少也是一種安慰。

“孩子沒了。”

祝薇薇壓抑著哭腔說道。

林沂如眼前浮起那日,祝薇薇在超市裏摟著她的肩膀談笑風生的模樣,心裏弱弱地泛起一陣酸楚。

“你記得住我說的地址麽?現在,我沒有可以信任的人。”

她必須見她一麵,她也有很多話想要對她說。

謹慎起見,她們約在了商務樓的頂層咖啡館裏見麵。

“不會有人知道這裏,你大可放心,那些狗仔盯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否則我也不會躲在公用電話亭裏給你打電話。”

“到底還是連累你了。”

“不止是我,連老杜都快被他們煩死了。”

祝薇薇隻是告訴她事實,並沒有責怪她的意思。

“學校裏怎麽樣?”

“說什麽的都有,你不聽也罷。”

“沒關係,反正我也不會回去了。”

“最普遍的說法,是你在代課期間勾引了何家大少爺,搞師生戀,被何家發現被迫分手,一時不甘心就汙蔑人家強奸未遂。這還算是好的版本,最離譜的,是說你搞上了何屹峰的弟弟,為了和他一起謀財篡位,利用何浚甫和你的曖昧關係來做文章,這未免也太扯了。”

“何屹峰是有個弟弟,也是最近才回國的。”

“你真的和他……”

“沒有,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但是,他的確幫了我不少忙。”

“何屹峰什麽時候有個弟弟了?我在何家做了那麽久,從來沒聽說過何屹峰還有個弟弟,更別說見過他了。”

“他的確不像是何家的人。”

祝薇薇聽不出她話裏深層的意思。

“這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

“不止是突然,簡直不可思議。這麽說,何浚甫那件事,是真的了。”

祝薇薇目視她的神情一如往昔,不冷不熱,不濃不淡,看似疏離實際親密,林沂如的內心便再次湧起一股暖意。

她願意相信她,也隻有她會願意。

“強奸未遂是個意外,原本不想追究的,後來,執意要告他,確實還有別的原因。”

“你別讓我猜。”她低頭喃喃自語。

“你猜了?”

她知道她已經略有頓悟,否則也不會貿然來找她,多半也是為了求證,心裏也好有個底,畢竟,那孩子也是她的學生。

“不是為了那個小美人吧?”

林沂如抓住她此刻因懷疑而遊移不定的眼神,給出了一個無言而有力的答案。

“天哪,果真事出有因,我聽到這件事的第一反應就覺得這裏麵有問題,我想到你那時候跟我提起過雨潔那條藍絲帶的事,前後聯係起來,越想越蹊蹺……”

“可我現在不能告訴你詳細的情形。”

“千萬別告訴我,我可不想惹這種大麻煩,我隻要知道你現在一切都好就安心了,其他的跟我沒半點關係。”

“我還是覺得連累你了,不說學校裏的風言風語和記者無端的騷擾,那份家教,估計也被我弄砸了吧。”

“不就是那點錢嘛,有什麽大不了的,要賺外快機會多得是,我都已經知道那大房子裏藏著些不幹不淨的事,躲還來不及呢,何況現在,又是我和老杜兩個人了,多賺少賺都無所謂了。”

林沂如這才想起,她說孩子沒了。

“你說孩子沒了,是怎麽回事?”

祝薇薇低下頭去,眼眶立刻就紅了。

“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也許,是我老不想要他的緣故,妊娠反應都過去了,隨便絆了一跤,就沒有了。”

林沂如才輕輕握住她的手,她的眼淚就掉下來了。

“你之前說過,是意外還是禮物,隻在一念之間,這是真的,可當我真的已經認定他是禮物的時候,他卻不要我了。”

祝薇薇小聲抽泣著,她還從未在任何人麵前哭過。

“若你們真的想明白了,隨時還可以再要的。”

她立刻搖搖頭,隨手抹去眼角的淚水。

“孩子不是隨隨便便可以要,也不是隨隨便便可以不要的,如果我不愛他,還不如不要他,如果我學會愛了,誰的孩子其實都一樣,有緣分的,都值得用心去愛,這也是你教我的。”

“我?”

林沂如不理解她的意思。

祝薇薇對她笑笑,未幹透的淚珠還掛在她的睫毛上。

“你對何雨潔,不就是這樣麽?你是真心愛那個孩子,也許,比她父母都更愛她。”

林沂如從未真正定心收拾過這一路走來的情感,那裏麵參雜了太多她需要處理的東西,她和小桔之間的,她和馬嚴之間的,還有,和何家與何禮仁之間的,這許許多多剪不斷理還亂的“之間”當中仍然還有諸多理不清的頭緒,可是,唯獨對雨潔,對那個單一到不能再單一的小女孩,那種強烈的,不惜粉身碎骨都要去保護她的情感卻始終都是最為單純、清晰、可見的,就連她自己也未曾覺察。

“我沒你說的那麽偉大。”

“我也沒說你有多偉大,你隻是做了一般女人沒有勇氣去做的事而已。所以,真到了那個時候,無論如何,我都會挺你,雖然,我也不知道我能為你做什麽。”

“你不需要為我做任何事,有這份心,我就已經很感動了,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我也必須要走到底,至於,會波及多少人多少事,我也顧不得了。”

祝薇薇點點頭,她完全了解她此刻的心情。

“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隨時和我聯係。”

“我知道。”

“另外,有個叫鄧得年的記者,你認識麽?”

“認識,他找過你?”

“嗯,他說是你的人。”

“就算是吧,他找你問了些什麽?”

“這家夥長得賊眉鼠眼的,為人倒是相當謹慎,他私下見過我,主要都是在問何雨潔的事,我能說的都說了。”

“也包括藍絲帶麽?”

“那當然。”

林沂如沉默片刻,略顯難為。

“是不是不該說?”

“不是。我隻是擔心他會怎麽寫。”

“總比什麽都不寫好吧。”

祝薇薇說得很現實,她也不得不接受這樣的現實,很多時候,維護與傷害是並存的兩個極端,或許,這也是追查真相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我得趕緊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好,你也是。”

林沂如和祝薇薇匆匆告別,彼此都不敢去深想再見麵時會是怎樣的情景,心下難免惆悵。

何禮仁回到酒店,上樓敲了房間的門,沒有回應。

讓她多睡一會兒好了,他這樣想著便下了樓,坐在擋住了酒店大門的噴水池後麵,給她發了一條短信。

等她的間隙,他也睏得不行,可是,上午那場秘密私會留下的線索,讓他已然疲憊的腦筋還在不停地轉著。

行無路,退無處,想必,就是這樣的感覺。

送走祝薇薇,時間已經過了兩點,林沂如掏出手機看了一眼,上麵果然有了何禮仁的短信:“我在大堂等你。”

林沂如回到酒店大堂,找了一圈都不見他的人影。

“我看見你了,我在噴水池的後麵。”

他又發來一條短信。

“那回房間談吧,我在房間等你。”

“你先上去,我稍後就來。”

她直接進了電梯,目光卻不自覺地往大堂噴水池的方向多看了一眼,直到電梯門關上。

林沂如開門時,見他的臉色不大好。

“我買了海綿蛋糕。”

他把塑料袋遞給她的時候,目光僅僅隻是與她對碰了一下,便立即像被她猜中了心事般地躲開了。

“要喝咖啡麽?隻有速溶的。”

“好。”

林沂如走到廚房裏去燒水,忍不住回頭去看,隻見他獨自低頭坐在那裏,那種沉默讓她感到陌生,與其說是沉默,不若說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沉悶。

趁她衝咖啡的間隙,他略微整理了一下思路。

拜托的那個人,挖出了他意想不到的線索,直到那一刻他才真正意識到這件事的真實性。撕開第一張被蒙蔽的麵紗,就看到了**裸的另一張臉,這,讓他始料未及。他以為自己是可以保持淡定的,可是,在聆聽那個人娓娓道來的過程中,他無時不刻不感覺到四肢冰冷、心悸陣陣,而眼下,他必須再對她說一遍。

林沂如把咖啡分別放在茶幾的兩邊,拖來一把椅子,坐到了他的麵前。

她刻意要與他保持一定距離,恐怕是體會到了他胸中難以啟齒的糾結。

“你早上,去見了一個很重要的人?”

“一個老同學,我拜托他幫我去調查何浚甫。”

林沂如怔了一怔,但是,沒有接話。

他調整自己的呼吸,開口之前,心跳又一次莫名地加快了。

“他查到何浚甫在十三歲那年,有過一次不為人知的性侵案底,告他的那個人居然是周中徐。”

“周中徐……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你認識這個人麽?”

“不僅我認識,你也認識。”

林沂如仔細回憶,對他搖了搖頭:“我不記得我有認識這個人。”

“周中徐,就是何家的司機老周。”

林沂如端著托盤的手冷不丁往下一沉,嘴唇立即就被咖啡燙著了。

老周的家住在城郊的另一頭。

從酒店開車到那裏,大約需要一個半小時。

林沂如從不知道,暑假裏每天送她回家之後,老周還要橫穿整個城市才能回到自己的家。何禮仁在路上一一敘述了自己這幾個小時裏都做了些什麽,卻沒有問她。她邊聽邊想,要不要跟他說和祝薇薇見麵的事,因為這裏麵還涉及到《8周刊》的那個幕後黑手,可是,祝薇薇已經知道不少內幕,她又是雨潔以前的家庭教師,何禮仁會不會在意?

何禮仁還在說,說他之所以這麽晚才來找她,是因為先回了一趟大房子,想要親自從女管家和老周口中問出一些線索,然而,他們的口風比想像中還要緊,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連規避的語氣也如出一轍,看來,他的注意力已經全部集中在了何浚甫的身上,沒心思再聽她說別的了。

“這麽說,老周並不知道我們會去他家走一趟?”

“弄到老周家的地址不是什麽難事,難的是要趕在他回家之前離開那兒,我知道何屹峰今天下午要出車,具體去什麽地方不太清楚,所以,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會回來。”

“我們這是在冒險。”她忽然有點擔心起來。

“但願他妻子女兒都在家,不然,就真的白跑一趟了……”

林沂如不知道接下來會麵對什麽狀況,現在,每一天都是在這樣層層剝蝕的惶恐之中度過的,所有的消息,都是沙漠裏驟然而起的風暴,隨時都可能吹走那些庇護著謊言的塵土。

老周所居住的社區是後來新蓋的房子,想必他也是從市中心搬遷到這裏的第一批動遷戶,倘若真是這樣,那麽,老周原來住的老房多半也是以前的大戶人家留下來的,所處的地段必定也是寸土寸金的鬧市區。

兩人在小區密集的樓宇之間尋了好一會兒,終於,找到了老周家的門牌。

何禮仁按了門鈴,透過鐵門的欄杆向內望去,林沂如看見庭院台階上的門是虛掩著的,顯然,家裏有人。

少頃,一個中年女子推門走了出來,滿腹狐疑地看著門外的兩個人。

“請問,你們找誰?”

“您是周中徐的太太麽?”

女人點點頭,一臉困惑。

“周太太,方便進去說話麽?”

周太太的目光越過何禮仁的肩頭,往他身後,林沂如的臉上瞄去,小心又仔細地上下打量。林沂如在這樣的目光中預感到了此行的結果。

“我不認識你們,要說什麽就站在這裏說好了。”

周太太似乎還不太確定那女的就是老周說的那個“在何家出了大事的女人”,防禦的同時也帶著半分猶豫。

林沂如試圖給何禮仁一個說話得格外小心的暗示,不料,他搶先開了口:

“我們來找您,是想問問許多年前,你們曾經控告何浚甫性侵那起案件的一些細節。”

何禮仁說到何浚甫三個字的時候,周太太就已經麵如紙色了,後麵的話,她連聽都不想聽,就急急用手抵住了鐵門。

“不知道,我們什麽都不知道。”

“周太太,您聽我說。”

“你不要再說了,我什麽都不想聽,你們必須馬上離開,我女兒就快放學回來了。”

“周太太!周太太!”

周太太迅速插上門閂,頭也不回地奔進了屋內,砰地一聲鎖上房門。

何禮仁回頭去看林沂如。

“她認出我了,早知道,我就不跟你來了。”

她覺得這是自己的錯。

“沒關係,我明天再來一趟,我就不信敲不開他家的門。”

“老周一定交代過,否則,她反應也不至於這麽快,等到晚上再說起今天的事,就更沒有可能了。”

何禮仁沉思片刻。

“她剛才說,她女兒馬上就要回家了,我們可以在門口等。”

“千萬不要。”

她不想再因為私自調查又牽連到無辜的人。

“問誰,都不能問他的孩子,當年究竟發生過什麽事,我們完全不知道,你就不怕再次傷害到那女孩?”

何禮仁沒有反駁,事實上,他自己也覺得這麽做不妥。

“你們是來調查周婷婷當年那起案件的麽?”

正躊躇不知該怎麽辦的時候,林沂如的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年輕男孩清脆的嗓音,兩人立即轉身望去。

隻見一個背著書包的男生斜靠在隔壁的鐵門邊上,手裏拿著一串鑰匙。

男孩中等身材,十七八歲的樣子,長得眉目清秀,校服胸前的口袋上別著“祁陽中學”的校徽。

“你是?”

“我是他們的鄰居,那件事,我最清楚,你們問我就可以了。”

“你和周家關係很好麽?”

“一般的鄰裏關係,沒什麽特別的往來。”

“那件案子幾乎沒有什麽人知道,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有煙麽?”

何禮仁和林沂如麵麵相覷。

“不好意思,身上沒有。”

男孩細細端詳著眼前的男人,從他的衣著打扮來看,既不像警察也不像附近的人。

“我知道有個地方能說話,如果,你們能請我抽根煙,我就帶你們去。”

“倘若你的話真有價值,我買一條送你,牌子隨你挑。”

男孩嘴角溜出一絲不懷好意的竊笑。

“你還是不相信我,不妨告訴你實話,我和周家的人是不熟,但是,我跟那個叫何浚甫的,曾經很熟。”

男孩把他們帶到了小區居委會的老年活動中心。

臨近黃昏,活動中心裏隻有寥寥幾個下棋的老頭。男孩走進一間很小的棋牌室,屋子裏髒兮兮的,隻有兩張簡陋的麻將桌和幾把椅子,地上布滿了煙頭和紙屑。

途經超市的時候,他提出要買點飲料,這裏果然什麽東西都沒有。

何禮仁給他買了一條中南海,問他還要不要別的,他沒開口。

男孩名叫馮毅,曾經是何浚甫的初中同學。

“你在鶴樺讀過書?”

“隻讀了一年。”

他抽出煙來點上,猛吸了幾口,吞雲吐霧的樣子很享受。

“為什麽隻讀了一年?”

男孩把煙灰彈在地上,抬頭看了何禮仁一眼:

“你是何家的什麽人?”

“你怎麽知道我是何家的人?”

“身上的味道。”

“那年,我幾乎天天和那小子混在一起,他身上的那股子味道到現在都忘不了。”

林沂如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孩子看,那孩子的眼光飄忽不定,始終不願意停留在他們身上,哪怕是在對他們其中的一個人說話。

“你們可別往那方麵去想,我和他隻是哥們兒關係,那時候我老爸的公司還沒有破產,雖然身家沒法跟他比,但也差不到哪兒去,否則,也不會跟他混得那麽熟。但是話說回來,我不是那種真正的富二代,骨子裏沒有他那種味道。”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我想,就算你父親破產了,也不至於搬到這種地方來住吧。”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你怎麽會不知道這些事?你到底是何家什麽人?”

這回,輪到那孩子對何禮仁起疑了。

“我叫何禮仁,是何屹峰的弟弟。”

“哦,那個在美國定居的小叔,我好像聽他提起過。”

“你父親呢?”

“死了。”

他輕描淡寫的回答,仿佛那隻是一個在別人口中聽說過的陌生人。

“這房子本來是他小三住的,但登記的卻是我媽的名字,我媽是個家庭主婦,父親死後一分錢都沒留給她,還欠了一屁股債,沒辦法,隻好退學。”

“那你現在的學校……”

“是你們家安排的,姓何的出手真是大方,不僅還清了我爸的債務,安頓了我媽的生活,連我到高中畢業的學費都給了,你說,我能不閉嘴麽?”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何禮仁知道那孩子在說什麽,他隻是想讓他說得更明白更清楚一點。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他們這麽做,隻是為了封口而已?”

“其實我也不太清楚他們和老周之間發生了什麽,但就憑你今天能站在我麵前問我這些事,我就斷定你跟何家的人脫不了幹係。何家做事一向幹淨利落,絕不留後患,除非你有辦法不讓他們覺察,否則不可能查到這裏來。我是莫名其妙被卷進去的,而且,還是過了好幾年才發現,原來是這麽回事兒。”

“那就言歸正傳,詳細說說那件事吧。”

“其實也不算什麽大事。那年暑假裏,我發現父親在外麵有女人,就去找何浚甫商量,想到那女的住處去捉弄她。我們搞來一麻袋的狗屎,那女的隻要一開門,就整袋子扣到她頭上去。可惜,那天,那女的不在家,我從信箱裏勾出了備用鑰匙,開門進去一看,房子雖說不怎樣,家裏的裝修卻比我們家還要豪華。我跟何浚甫說,人不在,也要把她家裏弄一弄。於是,我叫何浚甫在外麵看著,我把狗屎分批藏在她必經的每個地方。等我弄完了,正準備離開的時候,聽見何浚甫在院子裏跟人說話,以為是那女的回來了,急忙躲到門後,結果,發現他在院子裏和一個小女孩玩耍。我跟他說,都搞定了,可以走了。他說,時間還早,他想再待會兒。我說,這種地方沒什麽好玩的,還不如去我家。他不知道和那小女孩說了什麽,那女孩就跟他一起走進來了。我跟他說,那女的隨時可能回來的。他說沒關係。我問他到底要呆多久?他也不回答,就隻是圍著那小女孩轉,哄著她玩兒,給她弄吃的喝的,那女孩子看上去也很喜歡他的樣子。我當時還沒意識到他想要做什麽,隻擔心那女的。可是,就在我去冰箱拿飲料的當口,他和那小女孩就不見了。”

“我怕狗屎味兒太重,所以把所有房間的門都打開,那時候,隻有廁所的門被關上了。我心想,他可能在裏麵上廁所,那女孩大概是自己走了。可是,當我打開廁所門的時候,竟然發現那女孩也在廁所裏麵,正乖乖地對著他脫衣服。我大約知道他想玩什麽了,這種事我們都幹過,十二三歲的女孩不會隨便對你脫衣服,隻有哄騙那些年紀小的,不過也隻是看一下,頂多摸一下,小女孩不會知道那意味著這麽,隻知道大哥哥在陪她玩遊戲。周婷婷那時候隻有八歲,有點早熟,已經有小奶子了,張得也挺可愛的,我當時也興奮了起來,因為是在我爸小三的房子裏玩這種遊戲,覺得特別刺激。不過,我對這種小女孩沒什麽興趣,就隻是想看他怎麽哄那小姑娘把衣服脫光,通常也就玩到這裏,然後各自回家看部A片放鬆一下,僅此而已,可是,結果卻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說到這裏,他忽然停了下來。

何禮仁和林沂如都沒有插話,各自站在棋牌室的兩邊,夕陽透過窗戶照了進來,在滿地的垃圾之間投下一團陰影,營造出一種在暗處偷窺般的奇特氛圍。

他又點起一支煙,然後,目光忽然落到了林沂如的身上。

“你知道我看到那篇新聞報道時的第一反應是什麽?”

林沂如搖搖頭,那孩子的目光裏醞釀著一股複仇的潛流。

“我的第一反應是,這女人到底是做了誰的替罪羊?”

“你是說,你知道何浚甫想要強奸對象的不是她?”

“不可能是她。”

“為什麽不可能?”

“那家夥對成年女人沒興趣。”

“你怎麽知道?”

他手上的這支煙還沒抽上幾口,就被他掐滅了。

“我剛才說過,隻要小女孩當著你的麵把衣服脫光,遊戲就應該結束了。”

“但是,他卻做了一件我們那個年齡的男生絕對不可能去做的事。”

“他叫周婷婷坐在馬桶上,麵對他把雙腿打開,並且保持那個姿勢,如果她願意,他就直接給她剛才承諾的獎勵,而且不需要再玩其他的遊戲。周婷婷很開心,立刻照做,我不知道他剛才承諾了她什麽獎勵,總之,應該是她很想要又一直得不到的東西,這時候,我突然發現,他那裏不知何時已經硬了。”

“我覺得很好笑,到底是資優生啊,連個打飛機的時間都沒有,看到一小女孩就有這樣的生理反應,未免也太可笑了。接著,他問我,能不能幫他去把風。我問他你想幹什麽?他做了一個明顯的動作,我說不行,要做回家去做,別在這兒。女孩這時候發現有點不對勁,自己爬起來穿衣服,這時,他忽然凶了起來,命令周婷婷保持那個姿勢不許動,小孩立刻被他嚇到了,大聲哭了起來,這下,我慌了,立刻拉著他往外跑,剛開始他還不肯走,眼裏冒了火似的,凶巴巴地看著那孩子,對她的不聽話,非常憤怒,和之前耐心哄她玩的時候判若兩人。我邊跑邊罵他,這種事情過火了就不好玩了,趁沒人發現還不趕緊跑。兩個人跑出小區老遠才停了腳,我問他,要不要去我家看A片順便解決一下,他說不要,他想回家了,我當時心想,真他媽是個書呆子。”

“所以,從頭到尾,我就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也沒往深裏去想。事後,為了幫他排解,我還特地買了幾張碟送給他,結果他都還給我了,隻留了一張,那張碟我也看過,裏麵的女優年齡偏小,都是學生打扮,於是,我猜,他大概真的隻喜歡雛女。”

“雛女?”

“就是年齡偏小的女孩子。”

“那老周又怎麽會去告何浚甫意圖強奸他女兒的呢?”

“這純屬胡扯,他不過是讓她脫了衣服,看了她的私處,而且還是自願的,何浚甫並沒有碰她,這個我可以證明,就算我沒阻止,讓他對著一個**小女孩**又怎麽樣?意圖強奸這樣的罪名明擺著是蓄意勒索,但是,如果鬧大了,對何家必然是有影響的,更何況當年何浚甫還未滿十四歲,至於後來何家是怎麽了結這件事,老周又怎麽會變成他們家的司機,我就不清楚了。”

“那你呢?”

“我其實和你們一樣,一直都不知道這件事背後還有這許多後續,這也是我後來無意中,在父親留下的遺物中發現的。我父親和那個小三有沒有分手我是不知道,但是,他確實和何家的人有過聯係,他們如果要調查這件事,不可能不查到我父親這兒,至於,我父親為什麽絕口不提,多半也是因為那個小三的緣故。至於老周,他的印象裏,隔壁隻住著一個被包養的年輕女人,我們是後來才搬進去的,我本來也擔心他會來找我的麻煩,結果卻發現,他好像根本就不知道我就是何浚甫當年的那個同班同學。”

“那他女兒也沒認出你來麽?”

“我再也沒見過他的女兒,雖然我知道她就住在我的隔壁,但是,我搬過來之後就沒再見過她,也不想再見到她,這裏獨門獨戶,若不是刻意,根本連個照麵都打不著。”

“周婷婷那件事發生不到三個月,我父親的公司就出事了,我被迫退學,滿腦子都是家裏的事,根本早就把那件事給忘了,在我離開鶴樺的第三天,我父親就在家裏上吊自殺了。”

“接著,在你最落魄最無助的時候,何浚甫對你伸出了援手。”

馮毅點點頭,這才感覺何禮仁的思維有了些許何家人的影子。

“他承諾他父親會幫我們還清債務,還會妥善安置我們的生活,我唯一要做的,就是簽署一份保密協議書……”

“那份協議書上隻有一個條件,就是永遠不能說出何浚甫曾經和你一起在你父親小三的房子裏和一個八歲的小女孩玩過性遊戲。”

何禮仁故意接過他的話說下去,是為了驚醒一直沒有開口而隻是在傾聽的她麽?

林沂如情不自禁看了何禮仁一眼。

“我想,那個老周估計也有一份類似的協議,隻不過條件不同罷了。”

“所以當時,何浚甫根本沒有告訴我那個小女孩的父親曾經利用這件事來勒索他,他隻說他父親知道了他和我一起做過那件事,怕我出去亂說,他就順水推舟利用他父親所擔心的我手中這個所謂的把柄,幫我搞到一筆錢來解決我家裏的問題。”

“我不得不說,他幫我安排得相當周到,我母親到現在還以為那些錢是我父親留下以防萬一的私房錢,而那些債務也是用我父親的保險金償還的,事實上,我父親從來沒有為我和我媽買過什麽保險。”

“所以,你和老周很可能是在彼此不知情的情況下,同時簽了兩份保密協議,拿了兩筆錢。老周後來是真的成為何家的人了,至於你,隻需要永遠閉嘴就好了。”

“最高明的是,何浚甫不僅讓我閉了嘴,還讓我對他感恩戴德了很多年。”

“你們現在還聯係麽?”

“哼,你真會開玩笑。”

他真的覺得何禮仁很可笑,他雖然姓何,卻好像壓根是個局外人,完全搞不清楚這裏頭的狀況。

“等我拿了錢,還了債,轉了學,搬了家,他就徹底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連句謝謝都替我省了。那時候我並不怪他,隻是心裏有點難過,無論如何,都是他幫我們家度過了難關,我心存感激。”

“那你現在為什麽又要冒險對我說這些,就不怕他們知道麽?”

他不屑一顧地笑了笑。

“我沒有說給別人聽,我隻是說給你聽,那份合約裏,隻規定不允許向何家以外的任何人提及此事,而你,是何家的人,所以,我並沒有違約。”

何禮仁驀然驚覺。

“至於她,”他回頭去看林沂如,“我可以當作是你的助理,或者你的女朋友,總之,我不認識她,她既然跟著你來,就是你的人,也就是你們何家的人。”

“你幸好跟他一起來,”他拿起一旁的香煙,對她說道,“也幸好不是你開口,如果,今天隻有你一個人,打死我也不可能冒這種險。”

“那孩子的話,不完全都是實話。”

回去的路上,何禮仁一路沉默不語,快到酒店的時候,林沂如突然對他說。

“你指的是什麽?”

“他不單單因為你是何家的人才去冒這個險,更重要的是,他想讓你知道他胸中埋藏了多年的那份疑惑。”

“當一切過去之後,當他慢慢長大,當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和老周成為了鄰居,並發現他已經成為了何家的司機,他才開始覺得事情並不像他當年想像的那麽簡單。”

“如果是我,我也會懷疑。”

“他提到遺物,提到他父親從來沒買過保險,這意味著,他一直在調查他父親的死因,隻是,他的運氣沒我好。”

“他想通過你的事,來驗證他自己的猜測。”

“也許是,也許不是,總之,他有他想要找的答案,而且,他和我一樣深知,這答案最終還是會成為一輩子無法證實也無法擺脫的夢魘,隻是,無論如何,他都想試一試。”

“你不會和他一樣。”

“你說什麽?”

她一直喋喋不休,沒有聽清楚他剛才說的話。

“我說,你的結局絕不會和他一樣,我一定不會讓你和他一樣。”

何禮仁一個急轉彎拐進鬧市區的大馬路,酒店就在眼前,他忽然間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