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4日星期一
Lunch:鳳梨糖汁鬆阪豬配莎莎醬
離開父母家時,我的喉嚨已經沙啞。
對於我突如其來的造訪,他們沒有心理準備。
我本來就很少回娘家,自從嫁給馬嚴,父親幾乎已經不再和我說話了。
唯獨能讓父親笑口常開的是馬小桔,母親說,那是因為那孩子太像我小時候,父親看見她就像看見我,而且,還是他記憶裏最可愛的我。
何家的事沒有給他們帶來破壞性的影響,也讓小桔暫且過上了平靜安穩的生活,我甚至有些感謝馬嚴把她送到我父母家去了。
平時對父母疏於照顧和聯係,到了這時候,反倒成為了一種優勢,我這才恍然覺察,自己為何會懂得何禮仁在何家的那種身不由己的不自在,其實我和他是一樣的人,對我父母而言,我也早就已經是一個外人了。
其實,我一直很想念他們,尤其是我的父親。
暑假裏發生的事,隻做了一番簡明扼要的解釋,關於雨潔,我絲毫沒有隱瞞,他們本就是我生活之外的人,所以,告訴他們是最安全的。對於我執意要維護那女孩,母親還是很擔心我會受到不公平的對待。父親是個直來直往的人,例如他不喜歡馬嚴,隻要說到馬嚴,他就不會有好話,相反,沉默倒代表著某種程度的認同,這些心思,就算時隔再久,我也能讀懂,也許,這就是父女之間的心有靈犀。
父親是在我說到打算和馬嚴離婚的時候,才突然爆發的。
他問我還記不記得當初是怎麽勸我的,不要孩子,不要和那個男人結婚,那隻會毀了我,而今,小桔都這麽大了,才想明白要跟他離婚,那小桔又該怎麽辦?孩子憑什麽要為了我當年的一個幼稚草率的決定去承受單親的痛苦?說完這些,父親就當著我和母親的麵,捶胸頓足地哭了起來。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麽,也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他。母親說,他哭,不是為了小桔,而是為了掩埋在心底,對自己當年無法扭轉女兒命運的那種憤恨。他用盡了自己所有的資源,為我申請了出國留學的機會,而我也拿到了錄取通知書,可是,我竟然選擇了奉子成婚這條不歸路。這些年,他對我失去的那些熱情,不完全因為對我的失望,更多的,是對自己的失望。
愛,竟是如此堅強而又如此脆弱的東西。
我對父親說,認識雨潔,或許是一段孽緣,但是,也可能就此改變我今後的人生,從我決心要保護那孩子開始,我便感受到了那股重生的力量,那破繭成蝶的勇氣,我不會再為任何人任何事而妥協,也不會再為我的人生作出任何錯誤的決定。
那是我十二年以來,第一次直麵我自己的問題,並坦然與他溝通。
父親問我,關於馬小桔的撫養權,有幾成的把握?
我坦言,現在事情已經鬧得沸沸揚揚,對馬嚴的影響也確實不小,他本就不是很努力的人,這一次,很可能會因為我而丟了工作。至於,未來的結果究竟會怎樣,我無法知曉,我隻知道,在可能一無所有的情況下,馬嚴不會輕易和我提出離婚,就算他知道我們的關係已經走到了盡頭,多少也會考慮一下現實的問題,孩子難保不會成為談判的籌碼,這是我最不願意看到的,但無論是何種情況,我都會竭盡全力把孩子所受的傷害降到最低,但是,這需要馬嚴的配合。
“他憑什麽要孩子,他從來就沒有真正愛過她。”
這是事實,但,他畢竟還是我女兒的父親。
“這一次,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
父親信誓旦旦地對我說,一如當初,他竭盡全力為了我出國的事而到處奔波。
我忽然很想抱著父親,在他懷裏大哭一場,把這些年來所有的委屈都告訴他。
十二年,一晃就過去了,有些愛,注定是要**然無存的,而有些愛,即便無緣再續,也終究是深埋於心底,永遠都存在著的。
“小桔什麽時候回來?”
我懇求母親,哪怕讓我看一眼也好。
“這孩子不肯帶便當去學校,每天中午都去阿德那裏蹭飯。”
“今天,做什麽好呢?”
我帶著鬆阪豬肉和鮮榨的鳳梨汁,從父母家趕往町步小館,一路上,耳畔一直回響著馬小桔樂顛顛的嗓音。
隻有一個半小時相處的時間,我必須親手做為她做一頓午餐。
最後一次的約定,是一起做莎莎醬。
“隻要學會做莎莎醬,以後爸爸做再難吃東西,我都能吃下去了。”
其實,莎莎醬不是萬能醬,不是配著所有的東西都會那麽好吃,那隻是我們母女之間的一個心照不宣的玩笑。
我把自己關在廚房裏,切菜、配料,心思完全集中不起來,我知道我狀態不好,阿德也叫我不要太勉強自己,可是,我還是必須把它完成。
隻因,那是我們最後的約定。
馬小桔走進町步小館的時候,我的心幾乎要跳出喉嚨,她一眼就看見我坐在角落的老位子上,想必,她這幾日,也是一個人孤單單地坐在這裏吃午飯。
小桔呆呆地看了我一會兒,心不甘情不願地走過來。
我以為她會撲進我的懷裏,狠狠地撒嬌,但是,她沒有,隻是氣呼呼地撅著嘴,斜眼瞪著我。
“鳳梨糖汁鬆阪豬配莎莎醬。”
我把親手製作的料理推到她麵前去。
馬小桔低頭看了一眼,把頭扭到一邊。
“吃吃看嘛,我也是第一次做,就當賞個臉,行不?”
我試圖像平時那樣討好她,緩和一下氣氛,可是,話還沒說完,眼淚就已經在眼眶裏打起轉來。
小桔沒看我,直接拿起叉子叉了一塊肉片隨便沾了點莎莎醬放進嘴裏。
“不好吃,一點都不好吃!豬肉太老,莎莎醬太酸,哪兒哪兒都不對。”
她一邊用力咀嚼一邊從鼻子裏哼著對我說。
“其實,我也知道不好吃。”
“那你還做?”
“我答應過要做給你吃的,可是,沒有你在身邊,我做不出來。”
馬小桔終於抬起頭來看我了,我的眼淚一下就從眼眶裏掉了出來。
於是,她也受不了了,哇地一聲,扯開嗓子嚎啕大哭:
“你為什麽不要我,為什麽要丟下我一個人?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我忍住抽泣,走過去把她的椅子扳過來。
她依然扭捏著不肯麵對我,可是,我就在她麵前,她躲不開。
好想抱她,抱住她因為太想念我而變得那麽瘦弱的肩膀,可是,我的手才碰到她的肩胛,她就對我拳打腳踢,怎麽樣都不讓我碰。
“對不起,對不起……”
我知道那是說幾百遍都沒有用的三個字,可我還是要說。
“嗚嗚嗚……你答應過我,以後,嗚嗚……不管發生什麽事,我們都要在一起,你發過誓的,發過誓的,嗚嗚嗚…….我不會,不會再相信你了,再也不會了,嗚嗚嗚……”
馬小桔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嚅囁著,亂七八糟地說著胡話。
是我一句話沒說就走了,是我傷透了她的心,這全都是我的錯。
“小桔,小桔你聽說我,我知道現在我再怎麽解釋都沒有用,我也知道你不想聽,可是,我必須告訴你。”
她略微平靜了一點。
“你不想跟爸爸在一起,我也不想,真的不想了,我以後再也不會跟他吵架,也不會再讓你擔心,因為,這一次,我是真的想要離開他了,所以,你必須等我,我們一定會在一起的,也必須在一起。”
“你真的,真的有辦法麽?”
她抬起臉來,弱弱地問道。
“當然,不過就是一些法律程序,雖然有些複雜,但是,我一定會解決,再相信我一次,一次就好。”
她慢慢冷靜下來,想了又想。
“這個,真的好難吃哦。”
她指指桌上的鬆阪豬。
我終於破涕為笑。
“那你想吃什麽?”
她伸手抹去我臉上的淚痕,我用桌上的紙巾為她擤鼻涕。
“舒芙蕾蛋餅。”
“可是,沒有鮭魚呢。”
“管他什麽魚,隻要是你做的就好。”
小桔是否在告訴我,從哪兒開始,就從哪兒結束吧。
我忍不住緊緊地抱住她的身體。
從今往後,隻有我們母女倆,再無旁人,就這樣一起,煮飯、做菜,快快樂樂地生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