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二十章 自 裁

無數殘枝樹葉卷入火柱,猶如火上澆油,越燃越烈,越滾越粗。

一眾昆侖弟子無不驚駭,見到這般威力誰都不敢貿然動手,隻怕救人不成反賠了自己。通悔大師眼看情形不妙,大喝道:“施主請停手!”渡危充耳不聞。通悔大師禪杖一掄便要奔渡危擊去。禪杖未到,身旁人影一晃,杖頭一沉,有人道:“大師稍待。”越過通悔大師往渡危衝去,看身影素服白袍,正是彤霞大師。通悔大師忙道:“小心了。”彤霞大師道:“不妨。”

彤霞大師瞬間橫在渡危身前,冷冷的責道:“你要胡鬧到幾時?”

狂風烈烈,火光熊熊,彤霞大師袍服飄擺,不怒自威,傲然正視下,似可看穿一切塵世恩怨,讓人油然自卑,不敢仰視。渡危被她在中間一隔,符法不能為續。二目相對,渡危結結巴巴的道:“我……我……”頓時泄氣。

火柱失了主導,風腳不再凝聚,柱身膨脹,向四周雲散,所過之處盡被風火淹沒,不明者還以為比方才更是凜冽。彤霞大師真氣護體,背後湧來的烈焰盡都從二人身旁刮過,熾熱之氣讓人窒息。渡危真氣已泄,如不是彤霞大師為他擋這一擋,隻怕便要燒死了自己。

渡危看著火光中依舊不染一塵的彤霞大師,如明月皎潔,風光霽月,想起自己恩將仇報,隻為一時痛快,口出汙言穢語毀人清譽,兩廂比較,真是慚愧地無以複加。

風聲漸寂,火柱消失,隻有四處散落著尚未熄滅的火頭。

上空風聲霍霍,迷煙之中,懸天真人衣衫破敗渾身青煙的從空落下。彤霞大師舒袖一托,懸天真人這才不致跌得金冠倒卷一場狼狽。懸天真人從未吃過如此大的虧,怎能不恨,目中如欲噴出火來,見彤霞大師護著渡危,怒目道:“宮主執意回護這個叛逆,這裏無數弟子親見,更有慈雲寺高僧作證,我以掌教之尊要邀集眾師兄弟及廣大同門,在列代祖宗之前,參你過失,奏你不德,廢你宮主之位,開革出教!”言罷,恨恨退到眾弟子之前。蒼禎道人見懸天真人衣衫尚有數處煙火未息,走上前來拍打,懸天真人大怒,一掌打了蒼禎道人一個筋鬥。眾弟子鴉鵲無聲。

隻聽彤霞大師道:“生亦何歡,死亦何憂。我生是昆侖門人,死時,亦無人能夠更改。師弟,我身後之事,由得你處置!”

懸天真人一怔,不解何意,卻聽通悔大師驚道:“不好!”轉頭一看,通悔大師已往彤霞大師撲去。

彤霞大師麵帶微笑,輕輕捏指,劍光一閃,一柄寶劍有形無質從頭頂飛出,翻滾數周,疾往己身插落。懸天真人驚道:“不可!”通悔大師已然趕到,禪杖在頭頂一架,當的一聲脆響,正好架住。通悔大師喜道:“幸好老衲及時,彤霞大師看得破生又怎麽看不破死呢?”話音剛落,彤霞大師身形一震,一朵紅花在胸前的白袍上綻開。曉晨雨露,點綴中央,一點劍尖刺出胸口!

通悔大師由喜到悲,默默無言。彤霞大師心劍已成,禦劍之術無雙,這背後一劍誰都未能注意得到。

渡危就在彤霞大師眼前,隻到血濺白袍,才知彤霞大師竟然自刺,大駭道:“大姐!你……你怎麽了?”

彤霞大師微笑道:“大姐劫數已盡,要去了。”

渡危撲通跪倒,膝行數步,驚道:“不,不,不,我不讓你去,你去了……我怎麽辦?”

彤霞大師輕輕的道:“你厭倦這裏的歲月,無人管著你,隨你到哪裏去,豈不是好。”

渡危搖頭嗚咽道:“可是……可是……我不知道到哪裏去?大姐,是小弟不好,胡說八道,你……你不要怪我。”

彤霞大師微笑搖頭道:“我不怪你,隻怪我自己,這許多歲月依然沒有辦法消了你的恨意,讓你生亦無趣,活得痛苦,便是我的不對。你會不會怪我?”

渡危忙道:“我不怪,我不怪。是我不聽你的勸,老記著以前的事。”渡危早年受到刺激,心智發展緩慢,連番惡鬥之後,遭遇劇變,早已心神恍惚,隻覺這世上除了彤霞大師以外,再無可依靠之人,可是偏偏自己傷害於她,內疚難過,再也抑製不住,捧住彤霞大師雙腿放聲痛哭:“是我不好,是我胡說八道,你……你不要去,我聽你的話,再也不胡鬧了。”

旁人見到這樣一個光膀老頭跪在一個老姑之前痛哭哀求,不是譏笑他無恥便是指責他為老不尊,可是此情此景,無人不是心情沉痛,沒有半分戲虐之情。

彤霞大師伸手撫摸渡危,安慰道:“我已為你想好了去處,離此之後,潛心修行,忘仇忘情,早達天人,不負你一身所學。”轉頭人群處,喚道:“玉茹,你過來。”

梅玉茹聽師父呼喚,緊走幾步,跪倒麵前,磕頭哭道:“徒弟不孝,現在才來參見師父,請師父責罰。”此時的私情也顧不得了,想起師父養育之恩,淚如雨下。

彤霞大師道:“玉茹,你要到哪裏去?”

梅玉茹落淚道:“徒弟也不知道,徒弟該死,此後無論如何,再也不敢三心二意了。”

彤霞大師搖頭道:“你既然存了去誌,師父也不勉強。隻是有個請求,要勞煩你與文吉幫忙。”

巴文吉越眾而出,手捧雪芒寶劍,跪倒道:“師伯明見萬裏,什麽事都瞞不過你,不錯,正是小侄欲與玉茹私自下山。”此語一出,眾弟子又是一陣聳動。懸天真人麵色難看,心知不是發火的時候,又是重重哼了一聲。

彤霞大師又問:“你們想到哪裏去?”

巴文吉猶豫片刻,沉聲道:“小侄與玉茹欲回黑水老家,那處地廣人稀,乃是小侄出身之所。”

彤霞大師點頭道:“黑水?瑤河往西過白水河便是天河,天河之後有黑水,黑水之上更有雪域,那是極遠之地。”

巴文吉道:“正是。”

彤霞大師低頭對渡危道:“那便是你要去的所在。”

渡危淚眼朦朧的道:“我去的所在?”

彤霞大師道:“你與玉茹、文吉同行,有他們照顧,我也可放心了。”輕輕一推渡危,一股真氣瞬間傳來,渡危全身都是一陣舒服。“你們去吧!”渡危還要糾纏,彤霞大師臉色一沉,冷冷的道:“你方才還說聽我的話,現在就不聽了麽?”渡危鼻涕眼淚俱流,隻是不肯起身。

彤霞大師道:“玉茹、文吉,你們帶他走吧。”巴文吉起身施了一禮,拉著梅玉茹站起,團團抱拳,對著眾多同門道:“巴文吉有愧山門,不敢奢望各位原諒,若有來世,必叼草結環以報之。”又在懸天真人麵前磕頭道:“請掌教真人告之恩師,弟子走了。”懸天真人淡淡的道:“師兄的徒弟,沒一個成器的。”

巴文吉默默無言,攙起渡危,在梅玉茹磕頭之後,架著他往西走去。那怪獸亦一瘸一拐的跟著,渡危哭喊之聲在林中漸漸遠去。

四周靜寂。

彤霞大師喘了一口氣道:“師弟,天玄宮便由我那二徒弟擔當,還望多加照拂。”

懸天真人也是心中難過,點頭道:“師姐放心,小弟必一力承擔。”

彤霞大師微笑道:“好,我這就放心了。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符劍之爭到今日地步已算完結,還望師弟破除陋習,重振昆侖。”

懸天真人知其便要仙去,雖然時有矛盾,但同門之誼畢竟不淺,微微躬身道:“謹尊師姐教誨。”

彤霞大師把眼一閉,胸前劍尖消失,緩緩坐倒。

通悔大師梵唱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