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持續了一個時辰的戰鬥終於結束了。淩亂的樹木錯落地交織於一地,荒蕪的戰場上,一幅畫麵是鮮活得極為慘烈。帶著幾處劍傷的女子,手持著洋溢血色的長劍,一劍貫穿了對手的右胸。應該高興的,手刃凶手。可是古翔月卻沒有一絲興奮的感覺。

怎麽會這樣?方才那一劍……應該是能避開的,為什麽他要直直挺身接這一劍?

一點涼意落在古翔月臉上,平息了片刻的猶豫。

下雪了?這個時候下雪了?

入冬的第一雪落下,雪落無聲,卻有什麽東西在一分分裂開。

是那張麵具。在強大的殺氣和劍氣的衝去下終於禁受不住,沿著那道長深深的劍痕,輕輕裂開,落在已鋪上薄薄白雪的地上,安靜地被一點點掩蓋。

發絲輕揚,露出垂死男子略顯蒼白的臉以及曆經十年依然未變的、刻骨銘心的容顏。

不相信還是不確定,古翔月張了張嘴,卻隻發出了含糊不清的聲:“你……”

奇異溫和的笑容舒展在男子長年不見光的臉上,如同十年前那般親切溫暖:“月兒,好一招龍嘯明霞。”聲音滑落,男子再也支撐不住地倒在了雪地上。

仿佛被攝去了魂魄,古翔月定定看著男子的笑容,如同一朵花過了花期轉瞬衰敗。斷月劍抽離男子的身體,溫熱的血四處飛揚,手心卻漸漸冰涼。雪不斷落下,在男子的血液中融化成大片的紅。紅白相間的顏色刺得眼生疼。十年前的一幕,再次壓入古翔月的腦海裏,逼得她無法呼吸。

斷月脫手,深**入了泥土中。萬千清輝搖曳,血紅的劍光脫離了主人的手,也慢慢隱去。

“肖魄!”猛然醒悟般地大叫出來,古翔月癱軟地跪在男子身邊,慌亂地想去捂住正汩汩往外流血的傷口。手指剛剛觸碰到那可怖的傷口,便被握住了。

“咳咳。”吃力他握著女子冰涼的手,肖魄慢慢把手移到傷口處,微弱地振動從手心傳來,一直傳到紅衣女子慌亂的眼裏,“我的心在右邊呢!”

“不會有事的!”一手壓在傷口處,古翔月強力壓製住自己顫抖的手,不斷將內力輸入到男子即將失去生命的休內,“十年前你都沒死,這次你也不會死。”

笑容隻能浮現成苦澀的表情。

肖魄哥哥,為什麽不躲啊?

肖魄哥哥,你走了我該怎麽辦?

肖魄哥哥,為什麽連你也要離開我?

為什麽會想起從前呢?為什麽還是忘不了她呢?其實隻為複仇,卻親手將她推入了深淵,讓她眼睜睜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離去,讓她一次又一次品嚐生離死別的痛苦。這樣……自己便複仇了吧?可是為什麽會心痛呢?看著她獨自飲隱蘭,聽見她撫摸玉笛時無聲的歎息。那個時候自己便知道,終究還是躲不過記憶深處,那個孩子牽著他的衣角,從茫茫大雪中出現,又埋葬於蒼茫的白色裏。

其實已經注定了吧?再次見到她時便注定了,要用自己的死亡來實現她的願望。這樣也好。告訴她事情的真相,她便不會為自己難過了吧?

“月兒,我欠你的,終於還清了。”

“不要說話!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

內力還在不斷輸出,抓著自己的手驀然鬆開了,抬眼一看,就隻看見了男子閉上的雙眼和經曆不變的笑容。

到底是為了什麽?

十年前是因為家族,而沒有絲毫反抗餘地的接受了親手殺了他的事實,那個事實,卻足夠讓她一直活在十年前定格的影像裏。而在十年後的今天,又是為了什麽?要再次把一切重演。

肖魄哥哥,這次,你是真的離開我了。

十年了,十年的傷痛再次撕扯開來。那些煎熬了她十年的畫麵,在被時間漸漸掩埋後的今天,再次呈現在她眼前。

第一場雪,大片的紅,遺失的劍,安靜沉睡的肖魄。所有的場景一如十年前,沒有絲毫改變。改變的,隻有那個女子。從十一歲到二十一歲,一直品嚐著這樣的悲哀。

應該隻是個冗長的夢吧?夢醒之後,什麽悲傷都會不見。有的,隻是展汐的笑臉,軻煜溫暖的手,還有肖魄哥哥一如既往的,溫和的聲音。

可是,為什麽?這個夢始終都不醒呢?

“翔月,明天就是斷月劍開封的日子了。”很多年前主人的母親這樣說,簡單不帶絲毫感情。

“我知道。”也沒有絲毫感情,即便是麵對母親,主人也是極度的冷漠,“我會完成任務的。”

就是那麽簡單的對話,就是那麽的冰冷而不帶絲毫感情。所有的痛苦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了。

“是嗎?”母親忽然冷冷地笑了起來,“你知道你第一個要殺的人是誰嗎?”看著沉默不語的主人,母親口中吐出的兩個字卻冷得沒有絲毫溫度。

“肖魄。”

徹夜不眠的主人握著我對著麵前那個依舊一臉溫和笑容的白衣男子說道:“我不需要你留情!”站在漫天冰雪覆蓋的落崖,主人拔出了我指著肖魄:“拔劍!”然而我卻感覺到主人心中的呐喊:走啊!肖魄,你快走啊!你是贏不了我的!

沒錯,那個時候的主人在古家已經是無人能敵,就算這個肖魄如何厲害,可是在烈月劍法麵前,他根本沒有勝算!

“好!”出乎意料,肖魄的臉上是一貫的冷靜與沉著,“月兒,這次我會全力以赴!”

十一歲的主人,十七歲的肖魄,曾經那麽親密無間的兩個人,如今卻要拔劍相向。這片主任曾默默走過的土地上卻站著兩個生死對手,這個主任曾一心等待的人,如今卻已然成為了必死的對手。

“你再不出招,我就先出手好了!”一聲厲喝,肖魄一反平日的溫文爾雅,出手快如閃電。

“鐺!”雙劍相擊,我微微痛吟了一聲,主人也退開了數丈,眼中有著掩飾不住的震驚:他出了全力!這麽快他就出了全力!他真的會殺了我?

“哼!”甩了甩劍上的雪水,肖魄的嘴角扯出一絲陰冷的弧線:“我說過我會全力以赴的,古翔月,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主人的心裏是忍不住的顫抖,然而在肖魄招招奪命的攻擊下,主人的心在一瞬間結成了冰:他果然會殺了我,就算我不想殺他,他也會殺了我。

肖魄……不要逼我!

青光萬丈,肖魄使出了他必殺的一招。手腕一抖,我為之一振,因為主人也使出了必殺的一招,烈月劍法的第二式——龍嘯明霞。頓時,血紅的光芒掩蓋過了一切。

然而肖魄卻忽然收劍,生生遏製住了剛剛發出的劍招,霎時間溫熱的血液流滿了我一身,緊緊握著我的手忽然鬆開了。主人滿臉驚懼的退後幾步,另一隻手卻把我拔了出來。捂住胸口上的傷,肖魄淡淡地笑道:“月兒,好一招龍嘯明霞!”

“肖魄!肖魄!為什麽不躲?為什麽?”慌亂的主人衝上去扶住了搖搖欲墜的肖魄,卻已扶不起這個虛弱的男子。主人順勢跪倒在地上。

“對不起啊,月兒,我恐怕不能教你吹笛了。”肖魄的臉上又浮現出了往日的笑容,帶著些許的歉意和說不出的蒼白無力,“不過我終於可以不再為你擔心了,你有了足夠的力量照顧自己了。”

十一歲的孩子隻是拚命地搖頭,一邊用衣袖擦著肖魄胸口湧出的鮮血。看著絲毫不肯停留的血,眼裏是那從未有過的慌亂。

蒼白的手貼在主人臉頰上,肖魄用盡最後一點力氣說出那一句話:“月兒,你長大了…不要相信別人……”

握著肖魄冰冷的手,主人的心也變得冰冷,忽然有一滴

溫和的**落在我身上,融化了我身上的冰封。

我想起以前人們說過的眼淚,我忽然有了些許的興奮,原來這就是眼淚,這種苦澀的**就是眼淚。然而主人心中的寒冷卻使我徒然冷靜下來,主人現在一定很傷心吧?

我看見了主人眼角凍結的最後一滴眼淚,裏麵包裹了主人最初的眷戀。

肖魄哥哥……

又是這樣……又是是下雪……又是落崖……又是一個血染雙手的日子。

身上的紅血漸漸凝結成冰。我就那麽孤零零地被遺棄在雪裏,望著主人空洞的眼睛,失去自己的光彩。

已經再也拿不起我了吧?主人親手殺了那個男子,同樣,也親手喪失了自己的魂魄。當另一雙冰涼的手拿起來我時,我以為那是幻覺。而麵前,是男子清洌溫和的眼。重新歸入劍鞘,我已感覺不到主人一絲絲的想法,仿佛隻剩一個空殼,被突如其來的痛撕裂了自己的靈魂。

“翔月,我們走吧!”男子輕輕抱著主人,在主人耳邊低語,“我們回家,你很累了!不過放心有我在,你隻要好好休息一下,什麽都會沒事了。我還在呢……”

有種破碎的聲音傳來,終於,在軻煜溫暖的懷抱裏,主人沉沉睡去。

——斷月劍

還是晚了麽?因為晚了,所以就隻看到大片的紅色,死去的男子,以及男子身邊的古翔月。

有零星的雪花一點一點落下,綻放,卻不再融化。男子蒼白熟悉的麵容上,大把盛開的白色冰花,在慘烈的風中經久不衰,頑強的開放。

開放了十年,卻在另一個人的指間悄然融化。

尚有溫度的手撫去積起的雪,露出肖魄最後凍結的笑容。

肖魄,原來你是擔心我們的。擔心她不能麵對你,擔心我了解事情的真相。所以你才會告訴我,要我堅強。可是我們什麽都不怕,隻是怕再一次失去你而已。

那麽肖魄,你為什麽再一次忍心離開?再一次忍心丟下她呢?

妖豔的血紅衣衫無力地被風吹起,散開的長發在風中淩亂地飛舞。斷月劍插在雪地裏,而它的主人卻如同斷了線的木偶,呆呆坐在雪地上。木訥地望著地上的血,慢慢地凝結成冰。

手握緊了又鬆開,立在一旁的軻煜蒼白著臉,望著死寂的畫麵,說不出話來。

所有的一切,其實都與他無關。重生,死亡,離散,他不過是個過客,想要為自己所愛的人拚盡全力,卻終究無能為力。

回過頭看著男子憔悴的臉,展汐終於發出了聲音:“軻煜,帶翔月走吧。”

“展汐?”驚愕於展汐的決定,但軻煜知道,離開,是古翔月唯一的活路,否則這一切終究會讓她崩潰掉。

“去幽竹林,翔月知道該怎麽走。如果她不想和你死在外麵的話。”淡淡的吩咐完,展汐僵硬的手舉起了一枚沾有雪花的發簪,伸到軻煜麵前,“我以前送給翔月的禮物,叫她不要再弄丟了。”

怔了許久,軻煜終於接過了那枚發簪。紅色的瑪瑙石在黑色琉璃的映襯下,仿佛是一滴滾落的血珠。微微頷首,軻煜虛弱的臉上分外的慎重:“保重。”

輕輕點了點頭,展汐抬眼看了看陪伴在自己身邊近半生的知己,感覺心中有什麽在一分分剝落。

還是無法挽回的結局,翔月,軻煜他會好好照顧你的。長久以來一直都是你一個人在奔波,現在,也該輪到我了吧?所有的一切,都交給我好了。

隻是……隻是……我們還會不會再見呢?

趕來的白虎堂主和上官珊諾,在漫天的風雪中隻看到了一個孤寂的身影。當雪花綻放在藍衣人仰望天空的眼中,胸前的手也放下了。祈禱結束,展汐平靜地清理完戰場,抱起了那個已然死去的男子。

茫茫大雪,一切,很快便被掩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