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謝過馮娘子好意了,隻是我住在這裏挺好的,側妃寬厚,從不曾缺我些什麽。”阮煙羅說著,不動聲色地攏起了肩上的鶴青小氅。

馮執素聞言,目光也跟著落到了阮煙羅身上的小氅。

有一說一,除卻阮煙羅至今還沒有一間獨屬於自己的別院外,她的吃穿用度、屋裏頭的擺設陳列一應都是最好的,有許多稀罕物件就連現在的馮執素都未曾見過。

可那又怎麽樣,馮執素新染過蔻丹的手指微微攥出些青白,阮氏出身卑賤又無子嗣傍身,即便如今再怎樣榮寵加身、風光無限,他日人老珠黃、色衰愛弛了一樣也隻能在這院子裏孤獨淒慘地死去。

那日她在她麵前裝清高、將她斥責得無地自容的畫麵馮執素還曆曆在目,可縱算阮煙羅再不屑這種下作手段又怎麽樣,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後院當中,有孩子傍身才是王道。

見阮煙羅沒有再說話,馮執素心底愈發得誌,她軟著一口嬌嗲的吳語繼續道:“沒事,妹妹如今這樣榮寵,想必很快肚子裏頭便能傳來好消息了,若是等妹妹有孕了,姐姐定會在王爺麵前替妹妹美言幾句,爭取給妹妹一處清僻院子養胎的。”

馮執素說著,那雙生著琵琶繭的手慢慢地撫過並未顯懷的小腹,目光慈愛期待,仿佛王府的長子已然被她抱在了懷裏一般。

阮煙羅點了點頭,並未直接接下馮執素的話,而是徑自起了話頭問道:“起居注上可記了馮娘子何時與王爺同房的?”

不知是阮煙羅問得太過直白或是其他,馮執素的臉上飛快閃過了一絲不自然,隨後她抬手整了整後腦雲鬢,眸裏有淡淡的防備,“這個還不曾,妹妹突然問這個做什麽?”

“隻是忽然想起來,起居注上記載在冊的,似乎王爺除了書房便隻在我屋子裏過夜過,是以我有些好奇,姐姐既然懷孕了,這麽大的事為何會沒有記錄在起居注上。”

“哎喲妹妹。”馮執素捂著嘴嬌嬌地笑起來,“內侍哪能見天兒地跟著王爺呢,王爺血氣方剛、龍精虎猛的,偶有幾次出格也是情有可原。”

阮煙羅:?

馮執素這話說得曖昧又露骨,阮煙羅幾乎是一聽便懂了馮執素的意思,可問題就在於,楚行南這段日子先是蠱毒在身,變成楚十四時根本沒辦法做那種事;而正常狀態下的楚行南根本不會是那等沉溺女色、**不羈的人。

她這話騙騙別人還行,若要拿出來誆她,那還真是扯得遠了。

阮煙羅直覺這事兒不會簡單,望向馮執素的眼神裏也多了幾分若有所思。

“哦對了。說到這裏,姐姐我有件事總覺得對不住妹妹你,猶豫了許久也不知當講不當講。”

馮執素抬眼,一雙水目中似乎糾纏著深切的憐憫與…愧疚?

阮煙羅聽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心說你做的虧心事還少麽?然而麵上還是皮笑肉不笑,“馮娘子若是不想,也可以不說的。”

馮執素恍若未聞阮煙羅話裏頭的軟釘子,抿了抿唇便繼續開口,“王爺送來的賞賜中,有一副成色極好的琵琶弦,我愛琵琶如命妹妹你也是知道的,是以便多看了一眼,這不看不知道,一看才發現…好似是妹妹那日打宮宴回來時,陛下賞給你的那副呢!”

那副劇毒的琵琶弦?阮煙羅有些驚訝地抬起眼皮掃了眼馮執素,隨後飛快地垂下了眼,輕輕道:“那原也並非陛下賞我的,左右我也不會琵琶弦,放著也是放著,不如給琵琶善手馮娘子你呢。”

馮執素從話一開口便仔細地睇著阮煙羅的神色,雖說沒在阮煙羅臉上看到憤恨、不甘的扭曲神色,但隻要讓阮煙羅知曉這個消息,那麽於她而言這個目的也就達到了。

是以馮執素也沒打算過多糾纏,加之阮煙羅眼裏那微妙的情緒看得馮執素莫名心虛,最終她從拔步廊上利落起身,“我原也隻是想來看看妹妹的,現在瞧著妹妹也已經大好了,那我就放心了。”

終於要走了。阮煙羅狠狠地鬆了口氣。

馮執素走到門邊,花雲剛為馮執素開了門,流雲便迫不及待地邁進門檻,像是一隻燕兒一般飛到了阮煙羅身邊,歡快道:“主子,王爺身邊的全秀大人帶人來了,說是停雲居已經打掃好了,咱先帶著要緊物什過去,東西他們會收拾。”

停、停雲居?!

馮執素原本一條腿都邁了出去,聽到了流雲這話複又收了回來,她搭載花雲臂上的手倏然收緊,帶著花雲幾乎是一路小跑到阮煙羅的榻邊。

“什麽停雲居,你和我說清楚,是常園前的停雲居?”

馮執素這話問得急,流雲站在她跟前,幾乎是被咄咄逼問的樣子。

常園是王府裏最大的一處花園,幾乎就是相當於隔斷了前院與後宅,王府裏所有姬妾住的別院都在常園後,而唯有停雲居,牢牢砌在閬池之畔,緊緊挨著前院。

隻是王爺尋常厲行節儉,停雲居從一開始便無人居住,是以這幾年來修葺房屋也都繞過那處,若有姬妾朝師潯光提起這茬兒,她也都是拿年久失修的由頭堵回去的。

可誰知那停雲居根本沒問題,當初建造王府時,前院包括常園與停雲居,那都是宮裏頭的能工巧匠帶著最名貴的磚瓦砌料來的,隻是後來楚國大旱一年,素有“天下糧庫”的豐縣顆粒無收,百姓生活水深火熱,楚行南帶頭縮減俸祿,也停了建造王府的一應事宜。

後來先帝駕崩、少帝即位,師潯光也進了王府的門,之後的後院建造之事便交給了師潯光,是師潯光外包給了民間的巧匠隊伍,雖說那巧匠也是有口皆碑,但畢竟質料與皇宮所貢相比,還是有明顯的參差的。

是以王府後宅大葺過兩回,可前院,包括常園與停雲居,那都還是從前的模樣,不曾有過損毀,就連那簷角的瓦都沒掉過一塊。

看流雲被馮執素嚇得話都說不全,阮煙羅終於強硬了一回,蹙眉搶斷了馮執素的話,“停雲居一事是王爺的意思,流雲也隻不過是個遞話的,馮娘子如果有什麽不清楚的,大可以去問王爺,來這兒逼問我的侍女又是什麽意思?”

“你早就知道王爺要把停雲居給你?”馮執素敏銳地抓住了關鍵點,尖銳變形的語調轉向阮煙羅,“那我同你說別院的事情時,你為何一聲不吭,成心要看我出醜不成?!”

阮煙羅一臉無辜,“馮娘子也沒給我插話的機會啊。”她坐直了身子,一雙鳳眼裏頭黑白分明沒有半分嘲諷之色,但說出來的話卻字字如掌,打在馮執素的臉上火辣辣的疼,“羅羅見馮娘子說得這樣歡快,哪舍得打斷馮娘子的話。”

“再者,羅羅也不是不識好歹的人,馮娘子這樣想著羅羅、為羅羅好,羅羅都是記在心裏的,馮娘子為何又要說羅羅成心看你出醜?難不成……

阮煙羅說到這裏,聲音低了下去,來了個戛然而止,目光還恰到好處地怯怯在馮執素身上停留了一瞬,做足了柔弱怯懦的模樣。

這話出口,讓馮執素無論如何也發作不出來了,隻好打落牙齒和血吞,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朱紅蔻丹塗染過的尖長指甲狠狠地攥進掌肉當中,她點了點頭,勉強的笑因為沾染了怒意而顯得有些猙獰,“是,我都是為了妹妹好。看到現在妹妹有了自己的院子,我真是打心眼兒裏替妹妹高興。”

“馮娘子高興就好。”阮煙羅笑著,不緊不慢地跟上了一句。

多珍惜能夠理直氣壯喊她聲“妹妹”的日子吧,阮煙羅心裏頭想著,等到楚行南為她請封側妃的聖旨下來,恐怕她會更高興,隻可惜那時,無論如何她都沒法衝著阮煙羅喚“妹妹”了。

馮執素跺了跺腳,麵色不善地領著花雲出門了。

流雲是個愛看熱鬧的,在阮煙羅無奈的目光當中,她又悄摸摸跟著馮執素主仆二人走出了一段。

“主子,今日真是揚眉吐氣,太過癮啦!”待二人進了停雲居後,流雲甫一關上門就笑了起來,“您是沒看見馮娘子當時的臉色,又紅又黑得和小廚房裏頭掛了兩天兩夜的醬鴨似的,估計是越想越難堪,覺得以後都沒法子直起腰杆見您了吧!”

阮煙羅聽著流雲的形容,在腦中細想過一回後,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若是肯安分點,我自然也是不願讓她難堪的;隻可惜她非要到我麵前來顯眼,殊不知自己隻是說多錯多。”

流雲聽到這裏,又想起了一茬事兒,“對了主子,奴婢瞧那馮娘子真是忙得很,她從咱們那兒出去後,又轉身去了娜珠爾良娣的香風台!”

“她還真是巴不得想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如今懷有身孕,在這王府可算是揚眉吐氣了一回啊。”阮煙羅摩挲過下巴,大約也知道了馮執素會拿什麽當話柄去氣娜珠爾了。

——

楚行南為阮煙羅布置得一切妥當,停雲居裏頭的陳設物件皆是上好且時新的,花卉樹木也一應修剪妥當,是以流雲清點過後,朝著阮煙羅驚訝道:“主子,這停雲居什麽都準備妥當了,就連湯婆子也備著放在頂箱櫃的底櫃裏頭呢!”

“主子,這還是奴婢第一次見這樣漂亮的櫃子呢,這鎖扣也是蓮花紋樣,還有這床榻、這妝台…奴婢聽馮娘子整日在府裏頭晃悠,炫耀王爺往她院子裏又送去了什麽稀奇物件,可奴婢看,這頂稀奇、頂好的物件可不都在咱們院子裏嘛!”

“主子,都清點完了,咱們回漱玉閣側廂收拾幾件裙衫,再向側妃辭個別便好,其餘的呀…王爺都替您準備好啦!”

流雲笑嘻嘻地一口一個“主子”,臉上喜氣洋洋,任誰看了都忍不住為她的笑容所感染,於是連帶著阮煙羅的興致也高昂起來。

原以為楚行南說要給她遷個新的別院不過是情到濃時隨口那麽一說,沒想到他竟真記得。

自幼被忽視慣了的阮煙羅早就已經學會不把希望放在別人身上,也能夠平靜地接受失望與詆毀,可若是真有一天,別人能夠帶給她得償所願…她隻會覺得不真實。

用過飯後,流雲張羅著一隊侍婢去往漱玉閣搬東西了,阮煙羅便懶懶地倚上了美人榻,又翻開了那偽裝成道具的話本。

昨夜她剛看完楚行南的幼時經曆,看不出來,這樣一個平素冷情穩重、甚至還有一些不怒自威的純然高位者,幼時竟然是這樣一個又皮又招人疼的粉糯團子,阮煙羅仔細展開了那張小象,裏頭的小團子笑眼盈盈,看著就讓人心生歡喜,與如今那個高大神武、眉眼冷峻的男人很難聯係到一塊兒去,真是不得不叫人感慨一聲“男大十八變”。

阮煙羅原是想再翻幾頁便睡的,然而她的目光在觸及話本的某一頁某一行時倏爾一頓,隨後那雙又細又秀氣的黛眉慢慢地擰起,直到將她的目光也凝成一道冰冽的池。

午後暖金色的陽光鋪入窗牖,宛若在美人凝脂般的玉肌上細細地妝點上了一層薄金細粉,然而無論是多麽引人困覺的暖意都圍裹不了阮煙羅,她的眼裏、心底無一不泛著冰錐一般的寒。

她後麵幾頁翻得很快,好似已經經曆過了一遍書中所述,最後她沉默地放好了話本,眼前忽然糊起一層朦朦的水霧,她伸手想拿帕子輕輕掖過,豈料豆大的淚珠猝不及防地滾落,緊接著一串珠子斷了線似的淌下,阮煙羅邊抹邊掉,手掌也被淚水完全打濕。

她死死地咬著唇,不想泄出任何一絲聲音,然而她徒然地跌坐在地,顫著身子最後捂臉嚎啕大哭起來。

——

楚行南出宮時,時間也已經不早了,心裏算著阮煙羅也應該用過了飯,最近她愛上了醉仙樓的青梅羹,楚行南想著便專程繞去禮泉坊給阮煙羅帶了份青梅羹才回王府。

作者有話說:

小狗:又給你搬大house,又給你帶外賣,小樣,迷不死你!(叉腰抬頭小狗驕傲.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