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在哪裏?在家啊。”淩潭肩膀夾著手機,一邊在水池邊洗著一個蘋果。

衛重霄那頭語氣不善:“別跟我裝。”

五分鍾前,裴弘嘰哩哇啦地把他上門還錢包和一個老奶奶大眼瞪小眼的經曆告訴了衛重霄,衛重霄表示“你跟我說有什麽用?你去問他啊”,裴弘那實木腦袋終於開了點竅,強烈要求“你去問,必須你去問!爸爸們的事我摻和不得!”就把衛重霄推上了前線。

淩潭已經洗完了蘋果,回到客廳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毫不客氣哢嚓哢嚓地啃起了蘋果:“四年之前,差不多我回通遠的前一個月,我急需要用錢,隻能先賣房。”

四年前,衛母生病住院,衛大姐懷孕八月正需要人看護,衛重霄兩邊來回跑,忙的焦頭爛額。結果淩潭不僅幫不上他的忙吧,還就在那時突然跟他提分手,執意要回通遠。

衛重霄那時候本來就被各種事攪得團團轉,再被他火上澆油,一點就炸,也顧不上跟他細說,直接撂了句狠話“你要是現在回了通遠,就再也別回來。”

那人臨走之前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現在想起來還讓人恨得牙根癢癢。要非說他有什麽難言之隱,擱誰誰都不信。

不過再不信,他這電話都打了。倒像是他這個被甩掉的人上趕著關心加害者的過往一樣。

衛重霄長長地歎了口氣:“你到底...怎麽回事?”

“我現在願意說,你願意聽嗎。”淩潭啃蘋果啃的正歡,似乎一點也沒有將他的問題放在心上。

他這個敷衍的態度真的很讓人搓火,衛重霄咬著牙:“你說過不會再騙我,從現在開始給我說實話,聽好了,我問你答。”

“你當時什麽都沒說就走了,是因為什麽?”

“......”

“我在醫院時,你和樊盛在一起,你們說了什麽?”

“......”

“你要那麽多錢做什麽?”

“......”

“你——”

“對不起。”

淩潭打斷了他。他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下了啃那個礙事的蘋果,語氣褪去了不正經。聲線帶了幾分難以察覺的顫抖。

“對不起。”他又重複了一遍。

淩潭沒想到,自己本想保證絕對的坦誠,而那些不堪過往到了嘴邊,到底還是說不出口。

大概衛重霄會以為這是他的又一次欺騙吧,淩潭攥住了自己的頭發,略顯煩躁。

你現在想刨根究底問我以前的事,隻是為了填補往日的空白,追回那段不歡而散的時光嗎?他想。

“再給我一點時間...對不起,再給我點時間,求你。”電話那頭的人語氣帶著哀求,又無比認真。

“......”衛重霄沉默了。他從未聽淩潭這樣跟他說過話。

淩潭受不了這種尷尬,也不想讓彼此難堪,就先掛了電話。

那頭,衛重霄盯著手機屏幕上的聯係人詳情,才想起來好像自己是要問他住哪來著。

他糾結了半天,跟自己做著鬥爭,最後還是一咬牙打開微信,在列表裏翻了半天才找到那個熟悉的頭像。

[你現在住哪兒?]

這總還是可以說的吧?

那邊倒是回的挺快,沒說什麽話,直接發了個定位過來。衛重霄把那地址複製到地圖裏搜索,才發現他住在北城區一個再簡陋不過的低級居民區裏。

而地圖也顯示,從那裏到南郊機場,的的確確需要一個多小時。

所以淩潭總是遲到,行蹤不定,不是因為出去混了,而真的隻是回家而已——

衛重霄有些失神。

他想起淩潭臉上總掛著的黑眼圈,以及有時埋藏在衣冠楚楚外表下的,那一絲絲憔悴。

心就那麽不可控製地揪了一下。

他又想起某天他接到的一條莫名其妙的短信。

發件的陌生號碼是本地的,很規整,不像是騷擾短信。

[如果你還願意回頭看看,停下來等等他,他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再給他一次機會好嗎,就當是...救救他]

衛重霄知道的,自己就是容易心軟。

-

另一邊,淩潭把手機關了機,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他拿起一身換洗的衣服,到浴室衝了個澡。浴室的舊花灑一股一股地冒著水,水溫時熱時冷,無論怎麽調溫也無濟於事。

那薄薄的浴簾根本管不了什麽事,他換好衣服,下巴上還掛著水珠,草草擦了幾下頭發,就得拿拖布把濺到外麵的水擦幹淨。他彎著腰,一截細腰在略短的睡衣下顯露出來。

走出浴室前,他側過頭看向鏡子,看見了臉色難看還帶著黑眼圈如同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的自己。

晚上十點鍾,翻過第三十次身後,淩潭深深地歎了口氣,從**爬起來,走到陽台一把拉開窗戶,感受著撲麵而來的夜風。

這間房子,實在讓人說不出什麽好來。最多可以說采光還不錯,每天都可以欣賞日落。要說哪裏不好,牆壁刷的漆都已經斑駁,時不時還會掉幾塊牆皮下來,牆麵被油煙熏的發黃。

他不是那種生在富貴中的人,也不是接受不了這種下層人民的生活條件。他從小過的不過是剛剛能吃飽飯的生活。

他隻是覺得,這樣下去真的不行。

他根本就沒有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淩潭從床頭櫃中拿出一張照片,借著月色細細端詳起來。

四年前的那一天,每分每秒的經曆他都刻骨銘心地記得。

他記得乘務長報告緊急情況時,他那一瞬間的驚惶,那種無力感。也記得他執意直飛希斯羅,下機隨著乘務組疾奔到艙門時,看見那張熟悉的臉之後,險些直接軟倒在地上。

淩潭沒跟去醫院,也沒有感受到機組人員的悲痛。乘務長找到他時,他還沉浸在茫然無措的情緒中。

“我們核實了旅客信息...淩機長,恕我冒犯,那位乘客是不是跟您...”

“嗯,他是我哥。”

他忽略了乘務長憐憫的眼神,麻木地囑咐所有乘務組的知情同事,別告訴飛行組任何人那個乘客的名字,也別讓他們知道自己與他的關係。

乘務長很疑惑,但還是答應了他。

淩潭就是怕衛重霄知道。不管衛重霄知道後是憤怒是不解還是悲憫,他都不想讓他知道。

他仿佛成了個被掏空的軀殼,像牽線木偶一樣僵硬地活動著。最後讓他清醒過來的,是衛重霄的怒火。

衛重霄的眼神像刀子一樣紮在他心上,他憤怒地斥責他:“你可以為了大局著想,但你為什麽連醫院都不願意跟去?那是一條人命!你再什麽也不在乎,也不能把人命當兒戲,這是最起碼的尊重!”

“你的血是冷的嗎?淩潭?”他記得他們無止境地爭吵,冷戰後衛重霄最後心灰意冷地這樣問道。

淩潭臉色發白,腦海裏無限循環著衛重霄那句沒有溫度的話。

你的血是冷的嗎?

他輕輕地用拇指拂過照片上的那張麵容,眼角有些略微的潮濕。

我不是。

但願我不是。

後來幾天,他在機場碰上衛重霄時,衛重霄看向他的眼神都帶上了幾分尷尬。

他似乎有什麽話想說,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時機開口。

又這樣磨嘰了幾天,衛重霄與他在準備室撞了個正著。這下他沒法再當沒看見了,隻能裝作輕鬆的樣子問道:“那邊住著很不方便吧?如果你需要的話,來我這邊也不是不可以。”

他說的自然,其實仔細看的話,他的臉上都泛起了一絲紅,一看就是做了很長時間的自我鬥爭才下定了決心。

淩潭倒也輕鬆,仿佛那天顫抖著求衛重霄再給他點時間的人不是他,隻笑:“你就這麽跟‘同事’說話的?”

衛重霄一愣,旋即補道:“我隻是為了大局考慮,一個機長,天天因為家遠睡不好覺,出了事誰負責?”

淩潭垂下眼:“不勞費心了,我說過以後不會再遲到就一定說到做到。”

衛重霄不意他會拒絕:“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真的謝謝。但你不用擔心我。”說完,淩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像雜糅著萬般情緒,然後轉過身走了。

回到家後,淩潭想了半天,覺得自己住在這裏的確不好。

要不然...就去看看房子吧。

“所以你為什麽要拒絕他!啊!!!?”樊盛顧不上自己的形象,痛心疾首地指著他控訴,“多好的一個機會啊!”

他本來得知淩潭要置新房,還挺開心的,專門跑過來幫他一起看房,結果沒想到是這人先拒絕了前男友的同居邀請。

淩潭手裏拿著一個介紹戶型的小冊子,自然地忽視掉了他的話。陽光有些刺眼,他眯著眼睛指著前麵那棟居民樓說:“你看這棟樓,我覺得采光就挺好的。”

“......拋開公攤麵積,也就六十來平,跟你之前的房比差遠了。”樊盛湊過來看他手中的冊子,說道。

“沒關係...我隻是找個住的地方,又不是置一座豪宅,”他在樊盛已經快忘了質問他的問題時,又突然間把話題扯回來了,“我有時候覺得,衛重霄特像一個荔枝。”

“???什麽?”樊盛一臉問號。

淩潭依然沒移開眼神,緩緩地說:“外殼又硬又紮手,但是你剝開來看,其實內裏無比柔軟。”

“.......”

“他這人心軟,就是跟我客氣客氣,對他來說這隻是一種禮節罷了,我認識他快十年,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淩潭低下頭,輕輕笑了一下,抱怨道,“我都能想到,如果我真搬到他家去了,剛進門他就得給我叨叨‘我的臥室不許進,你的活動範圍在我房間的半徑兩米開外;燃氣費水電費平攤,月租按市場價並且必須按時交,不然走好不送。’”

他愣是把自己逗樂了,哧哧笑了半天。

“......”樊盛無語。

淩潭笑夠了,又補道:“我們都需要時間,也需要一個契機。”

樊盛恨鐵不成鋼地重重歎了口氣,隻能繼續幫他看房。隻不過房子看了還沒一個星期,這事就算正式告吹了。說來還是得歸功於淩潭亂花錢的毛病。

淩潭這天下班後,在樓下的小廣場溜達了幾圈,正好看見了正跟一群大媽跳廣場舞的王姨。

要是我媽也能有王姨這心態,估計也不會這麽早就把自己逼到絕境。淩潭想。

他一轉身,正好又看見了在長椅上坐著的劉成禮。

“喲!機長!”劉成禮叫他。

淩潭走過去坐在他旁邊,一邊問:“陪著你媽啊?”

“可不是嘛。”

“嘶...我怎麽看你精神頭不太好?”淩潭瞅著劉成禮臉上的黑眼圈問道。

“嗨,別提了,”劉成禮歎道,“還不是我心血**幹的好事。差不多幾個月之前吧,我有事去了趟北邊兒山區,正好到那個淶南鎮,看見那邊條件真的超級差哎,好多空巢老人就住在特別破的平房裏。我回來之後就跟我媳婦兒商量,正好我賺了幾個小錢,就特想給那個鎮捐個養老院。也讓老人們有個能一起活動的地方。”

“這不挺好的嗎?”

劉成禮愁眉苦臉地說道:“可我真的開始籌劃之後,發現這投資太大了,我預算根本不夠。然後我聯係了他們鎮政府,發起了一個共建養老院的項目,就當是公益籌錢了,結果還是不夠。我這一時也貸不出那麽多錢來。”

“差多少?”

“怎麽也還得要十來萬呢,”劉成禮發愁地揉了揉腦袋,“你說我就一時興起,想辦點好事,沒想到這麽難。”

淩潭足足沉吟了五分多鍾,然後一臉認真地湊到劉成禮跟前:“能不能把你的具體計劃給我看看。”

劉成禮掏出一張寫的密密麻麻的紙,細細地把這個巨大的工程講給淩潭聽,活活講了快一個小時,連王姨都跳完舞回家去了。

淩潭聽完之後,臉上依然沒什麽表情,隻是從兜裏掏出錢包,直接抽出一張銀行卡放在劉成禮手裏,動作流暢得仿佛像是吃飯時遞出銀行卡結賬一般。

“拿著用,裏麵沒多少錢。”

劉成禮本能地推拒:“哎呀你這是幹什麽!我不要!我自己能搞定的,我這麽胡鬧的事怎麽能好意思讓你破費——”

淩潭打斷了他:“嘿,首先我不缺錢,其次,我二十歲離家,於親情上虧欠了很多,我希望我能有機會彌補一下對長輩的感情,還有...”

還有他並沒說出口,而劉成禮傻愣愣地看著他,已經把那張銀行卡握在手裏了。

其實他想說的是,我想辦一些廣義上的善事,來贖我犯下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