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文)
吳氏還沒睡,見他進來立刻迎過來說:“寶兒怎麽了?她那話說的是不怎麽好聽,可一個小孩子家家的說點不中聽的話你也不能跟她認真啊!”她在屋子裏如坐針氈,一方麵認為吳老爺教訓孩子她不能攔著跟他唱反調,一方麵又害怕吳二姐那老鼠大的膽子讓他給嚇出個好歹來,說來也怪,這個二丫頭有時說話能嚇死個人,可有時她或者吳老爺一句話、一個眼神就能把她的臉給嚇白,倒好像跟他們認生似的。吳老爺倒是放鬆的長出一口氣,由著吳氏服侍他脫了衣裳洗漱後躺到**,他抱著吳氏望著帳子頂說:“……你還記不記得六七年前吳九斤哥倆的事?”吳氏奇道:“……你怎麽想起了他們兄弟倆?”吳九斤的爹是個木匠,手藝還行,十裏八鄉數得上,算是掙下了份不算小的家業,家裏前後蓋了五六間大房,鎮上還開了間棺材鋪,吳九斤的爹閉眼時村裏人都說他可算是給兒子留下了不少錢。這話不假,連鋪子帶房子,怎麽著也值個一二百兩銀子。吳九斤有個弟弟,兄弟兩人差一歲,九斤是哥哥,按理說這家裏的房子和鋪子都是他的,弟弟當年成親吳九斤的爹給他蓋了間大屋還給了他五十兩銀子。爹一去世,剛下土吳九斤的弟弟吵著要分家,吳九斤不肯,弟弟就說當年娘跟爹說好的,這房子他雖隻占一間,可鎮上的鋪子他有一半,地裏的田他也有一半。要是按他這麽說,吳九斤生生要舍去一半的家業,他自己老婆孩子一大堆,當然不願意,兩兄弟鬧到族裏,族裏老人判來判去,因為吳九斤的爹死前沒說,當時守在床前屋後等他閉眼的七八個親戚沒一個人聽老爺子有這個打算,於是吳九斤的弟弟就沒得他說的那份東西。
吳九斤想著都是一個娘生的親兄弟,鋪子的一半不能給他,給個三分還是行的,於是跟自家的婆娘吵了半年,硬是分出三分的利給弟弟。村裏人都說九斤是個厚道人。可三個月後,九斤鋪子裏買出去的棺材出事了,辦喪事的人家抬著棺材往地裏埋時,棺材的底散架了,人掉出來了,圍了一圈的孝子賢孫看著自己家的老人亂七八糟摔在土坑裏,當時就炸了,一百多人湧到棺材鋪裏砸了個稀巴爛,店裏的小工頭都讓人開了瓢。這群人又跑到吳九斤家把他的媳婦孩子打了一頓,九斤的媳婦在人走後把孩子送到鄰居家回去就上了吊,半個月後吳九斤帶著買回的木材回到家人都臭了,他還沒來得及哭就被衙差給綁到了縣大堂,三十棒殺威棍打下來,有出氣沒進氣,問什麽講什麽。縣太爺接了那個喪家的狀紙,拿了吳九斤問案,三問兩不問就把他弟弟問出來了,又抓來店裏雇的小工問,又把弟弟的一家子都提過來,案情大白。吳九斤的弟弟雖然得了棺材鋪三分的利仍是心懷怨恨,偷偷把吳九斤做好的棺材底的釘子起鬆了,又把楔子給打掉幾個,想著讓買了棺材的喪家去找吳九斤的晦氣。可他沒想到喪家鬧得太厲害,自己的嫂子當時受了侮上了吊,嚇得他躲在家裏一直不敢出門,還讓他老婆把小侄子帶回家來養著,想著有機會再跟他哥賠罪,誰知喪家又告了官,又把他提了過去,他在官老爺前不敢狡辯,竹筒倒豆子說完後就嚇暈了。吳老爺長歎一聲:“……這還是親兄弟呢,為了點錢就能鬧得家破人亡。”
吳氏說:“這都是他家祖上沒積德,誰知道上輩子他們家做了什麽虧心事,這輩子報應來了唄。”吳老爺說:“……你說要是咱家的敬泰敬賢日後也這麽著……”吳氏呼的一聲坐起來:“呸呸呸呸!你吃錯藥了咒自己兒子!咱家才不會呢!”
吳老爺望著帳子頂不接腔,吳氏見他這樣也不安起來,趴到他懷裏說:“……要不,我去廟裏拜拜?多捐點香油錢積積功德?不管咱家有什麽事,不能報應到我兒子身上!”吳老爺不是什麽善男信女,吳氏自己也不能說從來沒做過虧心事,她越想越怕,從**骨碌起來衣裳都來不及披就站在屋裏衣櫃旁邊的觀音畫前合掌禱告起來。吳老爺看她這樣,歎氣說:“你也披上衣裳啊……”神鬼之說,寧信其有不信其無,他也是心存敬畏的。可吳老爺也有自己的想法,他下床給吳氏披上衣裳說:“我看都是錢鬧的。”
吳氏不解的問:“……所以咱不是要去寺裏捐香油錢嗎?佛祖會保佑咱兒子的。”
吳老爺也不跟吳氏解釋了,扯著她回到**,盤算著明天再跟吳二姐說說,今天吳二姐說的好像有那麽點道理,可孩子小也說不清楚,他也不太明白,明白了一點,可大半仍是不明白。
這個家好容易出了個明白人。吳老爺抱著吳氏突然說:“你說,這寶丫頭要是個兒子該多好。”吳氏愣了愣,說:“……咱已經有敬泰和敬賢了,你還想要兒子?”“誰嫌兒子多。”吳老爺不跟吳氏多說了,拍著她的背哄她入睡。窗外已是天邊泛白,雞都快叫了。第二天吳氏起床後頭一件事就是把婆子叫來商量著捐錢做善事,昨天夜裏吳老爺的一番話讓她格外不安起來,都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她偶爾的惡念會不會報應到兒子身上?雖然吳氏自嫁進來後沒做過什麽傷人害命的事,可是被吳老太太薄待時也曾在深夜中詛咒過老東西不得好死!在老太太歸天時也曾經開心的幾乎要笑出聲來。在吳老爺去那些妾們通房的屋子裏時也曾經恨不能把她們推到井中去,在她們生下孩子時也曾經咒她們一屍兩命。她不是壞人,她也害怕報應,她活到現在除了一個最恨的敬齊也不曾真的存心害過什麽人。可是那些惡念會不會上天菩薩都記在心中?會不會日後報應到她的兒子身上去?跟婆子一番商量後,她決定先去給附近所有的廟宇庵堂都捐上一筆錢,然後在村口外舍三天善棚,給過路的舍粥舍饅頭。她站在觀音像前誠心祝禱,她願意從此茹素不再殺生,日日念經,望菩薩慈悲為懷,不要報應在她的兒子們身上。吳氏在這邊忙,吳老爺則在早飯後把吳二姐叫到前院去。吳二姐昨天夜裏亂夢三千,一會兒夢見自己被投入油鍋趕上刀山,在地獄中受盡苦難酷刑,一會兒又夢見回到了現代,在這裏的幾年清閑生活不過是黃粱一夢,她攢下的金豆子玉佩都沒帶走,嚇得她一下子坐起來。外屋守著她的提心吊膽一夜不敢睡沉的丫頭婆子一窩蜂湧進來連天喊:“二姑娘!你可不能有事啊!”吳二姐這天早上昏昏沉沉,一時恨不能幹脆逃回現代去,不受這份罪,要是真被當成妖魔鬼怪綁去潑狗血喂符水,她寧願回去朝九晚五辛苦一生。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甘心,這輩子她好不容易不必再為吃喝房子發愁,攢金攬銀呼奴喝婢,不管是在吳家屯當地主老財家的姑娘還是日後嫁到段家當少奶奶,都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要讓她說她一點都不想過這樣的生活,那就是大瞎話。
丫頭婆子比往常細心一百倍的侍候吳二姐梳洗用飯,這邊早飯桌子剛撤下去,吳二姐正想回**再眯一會兒,吳老爺那邊叫人來傳了,軟轎都停在外頭了。未出閨閣的女兒家不能到前院去讓男人瞧見,吳老爺又不想讓吳氏知道他找吳二姐聊什麽,昨天夜裏吳老爸試探過後知道,吳氏還想不到那麽深,婦道人家除了信鬼信神也不明白這世間道理。他今天剛好要到外頭去看看,幹脆使了轎子帶著吳二姐一起去,對吳氏隻說是帶她出去玩,在路上他自可細細問吳二姐是怎麽想的。打定主意後,這轎子就掐著時辰停在了吳二姐的院子前,吳氏此時正跟婆子商量事,倒沒注意到院前停了頂藍蓋轎子。吳二姐還沒反應過來就讓婆子裹上外套戴上麵紗給塞進轎子裏去了。轎子晃悠著到了前院,前院大門前停著輛驢車,吳老爺等在車前,見轎子過來早就把人給趕個幹淨,等轎停他掀簾子勾著腰探進去把吳二姐抱出來往車裏一塞,自己往車頭一坐,揮鞭吆喝一聲,驢慢悠悠邁開步子,一溜小跑出了院,往村口去。吳二姐在車裏小小驚叫一聲,吳老爺心下暗笑,把趕車的鞭子遞給一旁的把式,鑽進去一瞧就看到吳二姐跟隻受驚的貓似的緊緊巴在墊子上,車裏隻鋪了幾層厚墊子,吳老爺因今天吳二姐要坐,特地拿了張狐狸皮鋪上去,這會瞧見小女兒一副嚇白了臉的模樣,吳老爺鑽進去把她拖進懷裏抱住嚇唬道:“莫叫!帶你去賣掉!”吳二姐的眼淚當時就嚇出來了!吳老爺哈哈大笑,從旁邊的小暗格子裏掏半天掏出兩塊半幹的柿子餅塞到吳二姐手裏,見她仍一副嚇呆的模樣不敢動,再拿過來撕開一小塊一小塊喂到她嘴裏。幹甜的柿餅進嘴,吳二姐愣愣回神,抬眼瞧吳老爺一臉疼愛好笑的看著她。
吳老爺見吳二姐終於回神,臉上還帶著淚痕,又是心疼又是好笑,真是鼠大的膽子,嚇一嚇都能嚇死。吳老爺的粗糙大手用力給吳二姐擦淚,搓得她臉生疼,可疼歸疼,吳二姐終於發現吳老爺仍是那個疼她的爹而不是凶神惡煞要將她扔出去的模樣。……她好像把事情想的太嚴重了。吳二姐鬆了口氣。驢車走在崎嶇不平的山道上,掀簾子瞧外頭是一片新綠的荒地,吳老爺抱著吳二姐探頭向外望說:“這外頭的地都是咱家的。”吳二姐這回可驚訝了,她張口結舌的指著車窗外一望無際的地說:“都是?”
吳老爺得意的瞧著吳二姐說:“都是!回頭二丫頭你出嫁,爹送一半給你!”
謔!吳二姐嚇得縮回了手,吳老爺哈哈大笑,抱著她說:“這值什麽?我吳大山的女兒出嫁,隻陪嫁這些地都是丟人!”他不顧吳二姐嚇呆的模樣,蹭著她的臉說:“回頭爹給你更好更肥的地!”
驢車晃悠著向前走,半個時辰後就有人迎了上來,隔老遠那幾個人就滿臉是笑一路小跑的奔著驢車過來,吳二姐放下簾子就聽到前頭趕車的把式喝斥道:“閃遠點!叫人都閃遠點!”
吳老爺仍是將吳二姐抱在懷裏,好像一點也不覺得把式將人斥退有什麽不對,他抓著把炒黃豆哄吳二姐吃,一邊說:“這幾個都是咱家外頭的管事,回頭你隔著簾子瞧,沒發話他們不敢過來。”
再向前走,吳老爺再次掀開車窗的小簾子叫吳二姐看:“這都是咱家的地。”
吳二姐這回再看才明白為什麽剛才吳老爺不把剛才那片荒地當一回事了,她指著外頭已經插了秧的地說:“這才是地?”吳老爺笑道:“這才是出莊稼的地,剛才不過是瞎長草的荒地,你說,爹能給你那種地當陪嫁?”他指著外頭一片綠油油的田說:“要給,就給你這種的!”驢車停下後,吳老爺跳下車再把吳二姐抱下來,踩在軟綿的泥地上,吳二姐先注意自己的鞋,今天她可不知道要出門,穿的隻是普通的軟底布鞋,這鞋可沒法走這種路。吳老爺揮手讓驢車先走,彎腰抱起吳二姐慢悠悠向前麵稀稀拉拉的草房子走去,邊走邊指著這些地說:“這邊的地大約有個八十多畝,都是良田,種的都是要賣給官家的稻米,管著這些田的人共有四十六個人,其中有一半以上的壯勞力,其他的都是他們的家人媳婦老娘孩子。孩子滿十歲就要下地幹活,算勞力,不幹活咱們這裏可不管他們湯飯。”吳二姐認真聽著,吳老爺最後說:“這些人,都是咱家的人,生死都歸咱家。”
吳二姐不解的看著吳老爺,這些話跟她說幹什麽?進了那裏一套最大最寬敞的房子,吳老爺抱著她進裏間,可能剛才把式說過不讓有人,結果一路走來一個人都沒瞧見。裏間攏著火盆,吳二姐把腳伸過去烤,吳老爺給她倒了杯熱水後伸手把她的鞋脫下來讓她坐到炕裏頭去,提著她的鞋出了門。吳二姐發現這炕上鋪的是新被子,厚厚的鋪了兩三層,坐在炕上完全沒有冷硬的感覺。
吳老爺出去讓人把吳二姐的鞋拿去烘幹,又吩咐送點零食過來,然後拿著帳冊進了裏屋,當著吳二姐的麵看起帳來,他一邊看還一邊叫吳二姐過來,解釋給她聽。吳二姐茫茫然聽著,她知道了現在仍然有蓄奴的風氣,這裏的四十幾個人其實都算是他們吳家的奴隸,但說出去是雇農,可他們的名單在縣官的名冊上隻有一半不到,很多人根本沒記在縣裏的戶籍冊上。吳二姐不明白:“為什麽?”吳老爺說:“這樣少交稅啊,要是按人頭算稅,咱們這個縣的稅怎麽著也要翻這個數。”他比出一隻手掌,翻了兩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