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榮安堂屋頂上下來的。
整個貓如遭雷擊,先是炸成一團蓬鬆的白,然後慢慢垂下,最後變得軟趴趴、蔫巴巴的,黯淡無光。
他怎麽都沒想到,祖母會護犢子護到這個地步,竟在上宗譜這事上“使壞”。
他更想不到,程初芍居然對祖母說出了那樣一番話。
說得很是委婉,但意思很明顯。
她說,她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害了他如今連床都下不了。她會想盡一切辦法讓他康複,等他能跑能跳能上馬打仗了,她就該功成身退了。如果不幸康複不了,她就把自己這個人抵給衛國公府,用下半輩子來贖罪。
她還說,衛國公府也不必感謝她,老夫人更不必因為宗譜一事對她心生愧疚,因為這本來就是她欠下的債,她隻是盡可能還清了而已。欠債不還的人沒有資格抱怨債主對她不如親爹娘那麽好。
她甚至還說,要是他僥幸治好了,最好是兩人和離。若是衛國公府怕影響不好,她也可以接受析產別居,讓他另娶一房平妻回來操持家務。前提是,她可能會離開京城,具體住到哪、做什麽為生衛國公府不得幹涉。
前麵那些話老夫人聽著還有些惻然,聽到後麵就肉眼可見地怒了。
等人走了,她就氣衝衝地拍裂了一張新桌子,跟桂嬤嬤抱怨:“你聽聽她說的什麽話?連和離、析產別居的後路都安排好了,還要我們不幹涉她,怕不是想躲到外地去風流快活?哼,可見她心裏並無珩兒一絲半毫!幸好我還沒把那封信寄出去,否則,豈不是便宜了她?”
桂嬤嬤默默喚人進來收拾桌子,婢女們有些吃驚,但也算是見怪不怪,很從容快速地換上了張新桌子。
“你說,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女子?夫君都還沒死呢,就想著和離這些事了。虧得珩兒竟還對她另眼相看,我真是為他不值!”
桂嬤嬤又默默遞上一盞備好的清火涼茶。
等老夫人罵得差不多了,她才覷著時機說:“您這個炮仗性子啊,虧得大少夫人給了這方子,日日喝上那麽一盞,否則,您這嘴上的燎泡就跟那珍珠門簾串似的,哪裏還有這麽大的精神頭發脾氣唷?”
每逢盛夏時節總要閉門不出、就因為嘴上長泡太影響形象的老夫人頓時心虛起來。
“哼,還不是書上找來的方子,誰知道是不是真的管用?要是真的管用,我現在心頭火氣怎麽還是降不下去?”
桂嬤嬤道:“你又何必這麽氣呢?大少夫人也說了,要是大公子情況不好,她會安心守著大公子過日子的。”
“呸呸呸!不準說這話!近來珩兒恢複得很快,他一定能好的。”
“可,閔太醫說……”
老夫人把臉一沉,竟扭身進了裏間,裝睡不肯再聽了。
桂嬤嬤無聲歎氣。
大少夫人那些話雖然有點賭氣成分,卻也不是空穴來風,應該是之前就思量過的,也難怪老夫人這麽生氣了。
做小伏低了數日,程初芍總算又在老夫人麵前硬氣了一回。
雖然把心裏憋著誰都不敢說的話吐露出來,好生爽了一把,可過後心虛感就慢慢爬了上來。
這麽早把底牌掀了,會不會導致老夫人接下來給她穿小鞋呢?
別的都好說,那些黑暗料理她可是萬萬不能再吃了!
“唉,衝動是魔鬼啊。算了,最多臉皮厚一點,就當今天什麽都沒發生過吧。”
今天跟她過來的是清兒,當時說話沒讓清兒進來,在場聽到那番話的人也隻有她、老夫人和桂嬤嬤三個。
但,由於清兒前陣子被“借調”到榮安堂幹了幾天活,跟這兒的婢女們也算熟悉,便自告奮勇領了送茶點果子的任務,結果走到門口,聽到隱隱約約的說話聲才被嚇了回去。
她將程初芍和老夫人的對話聽了個大概,也猜出了來龍去脈。
清兒心情複雜,一時不知該同情大公子多一點,還是同情大少夫人多一點了。
“主子,您別擔心了。船到橋頭自然直,咱們還有夫人撐腰呢,保準不會讓你餓肚子!”
這是她絞盡腦汁想出來的安慰話,自覺太過粗陋,卻逗得程初芍撲哧一笑。
她捏了把小丫頭的圓臉蛋:“你說得對。人活在世上,就是吃飯睡覺兩件事最重要,旁的都不打緊。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又何必杞人憂天呢?走,咱們不急著回去,先去園子裏逛會。”
事實上,園子裏也沒什麽好逛的。倒是汀蘭苑那邊有個小小的名花圃,全是衛國公世子這些年珍藏的名花異草,還有些看頭,可惜世子寶貝得很,不輕易讓人看,就連府裏自家人都要他點頭才能進。
程初芍說是想逛園子,實則就是不想回春暉院,不想跟宋珩待在同一個屋簷下。
她對這個人的觀感太複雜了。
從可以抽離的個人角度來說,她是欣賞他的,主要在於他年紀輕輕就能立下赫赫戰功這一點,其次就是他對“程初芍”的寬容。
但從“程初芍”這個身份的角度來說,她又對他懷著濃鬱的愧疚和同情,還有一丁點隱約的抵觸。
這種抵觸情緒並非來自於他的病或性格等等方麵,而正是出自這份愧疚。
人類是很複雜的生物,對於愧疚這種情緒,有人選擇麵對,有人選擇回避。前者因為愧疚更加靠近那個讓自己愧疚的對象,而後者卻因為這份愧疚愈發遠離。
原因很簡單,直麵愧疚就代表著直麵自己的某種缺陷,很多人不願意將自己的瘡疤揭開。即便那個血淋淋的傷口隻有自己能看得到,他們也會覺得特別羞愧難當。
雖然做下錯事的人不是程初芍,可她擺脫不了這個身份,更無法理所當然地將兩者分割開來。
繼承了這個生命,就繼承了生命背後的所有責任,包括罪與罰。
兩人名義上的夫妻關係讓她不知該怎麽去麵對宋珩。
尤其是今日老夫人的問題,更讓她茫然無措。
除了那麽說,她還能有更好的答案嗎?
難道要主動表忠心,就此默認要一輩子跟基本上還算是半個陌生人的宋珩做夫妻?
程初芍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