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瑗等人的努力下,程初芍果然在榮安堂待了一整個下午,且過得其樂融融。

老夫人雖心有芥蒂,卻也不是小家子氣的人,還是順著孫女的意熱鬧了一番,順手賞了些布料給她們二人,就連婢女們也得了一二身衣裳,賓主盡歡。

鬧得有些乏了,程初芍再度厚著臉皮湊上去,這次老夫人沒拒絕,好生享受了這雙纖纖妙手的服侍,舒坦得整個人都鬆弛了不少。

桂嬤嬤還在旁揭老底,“老夫人今日還念著您呢,就是麵皮薄,拉不下臉來。如今這就算好啦,祖孫倆哪有隔夜仇的?”

程初芍含笑點頭,老夫人則緊閉雙眼裝睡,故作不知。

宋瑗打著觀摩學習、日後可以替祖母解憂的借口在旁圍觀,倒也真學了幾手,在雨寒身上做了下試驗。

雨寒身手不錯,生得彪悍高壯,不擅長女紅,卻也是個青春少艾的女子。恰逢七夕,她便熬了幾夜,給近來暗送秋波的某個家丁做了個歪歪扭扭的香囊。

於是,宋瑗這麽學著一捏,上手就疼得雨寒哇哇叫起來,還吵“醒”了老夫人。

宋瑗還以為自己學得不對頭,按壞了雨寒。

程初芍卻主動解釋:“別怕,你沒按到什麽不該按的地方。隻是,這丫頭看著眼圈青黑,多半是睡眠不足,所以按到風府、啞門、天柱這些穴位時才會酸痛難忍。不信,你讓雨寒反過來替你按捏下後腦勺就知道了。”

雨寒畏畏縮縮一試,向來早睡早起、睡得倍兒香的宋瑗果然沒什麽反應。

“這些穴位可真神奇,難得大少夫人竟能學得這般精通。將來怕不是要成個女大夫?”桂嬤嬤說了句俏皮話。

程初芍道:“我倒是想,就怕自己天資不夠呢。再者,若要行醫,隻怕閑言碎語又要來了。”

老夫人默不作聲,腦海裏已浮現出那幾盆該死番菊招來的新流言。

宋瑗心裏有些不忿,竟來了段長篇大論。

“嫂子先前說的話確實在理。如今這世道,對咱們女子實在太苛刻了。出個門遇見個什麽人,都能被人說三道四!”

“別的不說,就說這看診吧。世上行醫的都是男大夫,又講究男女授受不親,女子若患病了就得隔著簾子、紗帳看,甚至還要弄什麽絲線懸脈,而男子就沒這個顧忌。若有女大夫,對咱們來說豈不是件大好事?”

“您也別嚇我,我知道三人成虎,可這些人隻顧著呈口舌之快,竟半點不顧那些被議論的女子安危,我是不屑與之為伍的!”

“祖母,孫女今後可不要嫁這種長舌男子。若您要逼我,我,我就自梳學醫,做女大夫去!”

眾女紛紛一怔,竟也覺得宋瑗說得頗有道理。

作為女子,看診難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大多數女子。

若是不那麽講究的小門小戶,或是犯了頭疼腦熱的小病倒還好,找大夫直接麵對麵診斷就是了。

可要是患處在體表、又是衣衫遮蓋的地方,大夫不好查看,就隻能由患者親近之人轉述。可後者很可能絲毫不懂醫理,失之毫厘謬以千裏。萬一轉述過程有所差錯,導致大夫下錯診斷,開了不合適的藥方,輕則治不好,重則病症加重去世,這也不是什麽罕見的事。

這還隻是尋常病痛,碰上生產這種鬼門關大難題就更糟糕了。

隻聽說過家家戶戶都會給產婦請產婆,並沒聽說過要請大夫在旁候著的。更有男子不可進產房的風俗掣肘,不止是產婦親屬不願請大夫,就是大夫們自己也不願沾染這個晦氣。

萬一碰上難產,產婆可不一定能救,隻能眼睜睜看著產婦一屍兩命。

可說到底,男大夫們不也是女人生的,不也是從被他們看做汙穢之地的產房裏抱出來的麽?

輕鬆愉悅的氣氛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為沉重的現實問題。

尤其是曾經曆過生產的老夫人和桂嬤嬤,想到當時的痛楚和驚險,更是心有測測。

程初芍見狀,主動打破僵局:“九姑娘說的女子看診確實是樁難題。宮裏有醫女,若民間也能多一些像餘姑娘這樣醫術精湛的女大夫,倒是利國利民的一件大好事。”

春景笑著接話:“奴婢愚鈍,不大明白,女大夫利民則矣,大少夫人為何說能利國呢?”

“民之眾寡,為國之強弱。沒有足夠的人口,國家就無法運轉,經濟發展不起來,軍隊也孱弱無力,自然容易被外敵入侵。若大盛能多一批女大夫,全國女子生產時都無後顧之憂,難產死亡率降低一半,每年就能為大盛帶來至少十萬新生人口。年年如此,哪裏還用得著擔心征不上兵的問題?”

程初芍一本正經的解答卻讓老夫人再度陷入沉思。

大盛全國上下人口約三四千萬,每年出生的嬰孩至少也有幾十萬,但夭折率極高。就連她這樣的身份,當年其實也有個女兒夭折在繈褓中,就更別提民間那些貧苦百姓了,基本上能活一半就算是非常不錯了。

如果真能將女大夫推廣開來,像產婆一樣,隻要稍有點經濟能力的人家都能請到,嬰兒夭折、產婦身亡的情況定能有所減少,每年十萬的人口增長是絕對少不了的。

再者,如果當年宋皇後難產時能有醫術精湛的大夫救治,而不是要被太醫不得入產房的祖宗規矩牽製,說不定宋皇後如今還能在世,她也不必白發人送黑發人了。

老夫人微微一歎:“這確實是利國利民的一大好事,可惜,難呐。”

程初芍也了然點頭。

這種政策太超前了,任憑哪個當權者都不敢輕易拍板,動輒就會被全國上下的衛道士、老儒生罵個半死。

宋瑗年紀小,自然不愛聽這些話:“怎麽就難了?不就是像鹿鳴書院那樣,找幾個醫術好的老大夫來傳道受業,招收一批女學徒嘛?若是銀錢上的問題,我願意出錢!”

老夫人搖頭笑道:“哪裏隻是錢的問題?就算有了錢,你當那些老大夫都願意來教人?那些家夥,個個都敝帚自珍得很,生怕自己生平絕學被人學了去,搶自己的飯碗呢。”

“啊?他們怎麽這樣?這也太自私了!”

“這些老大夫還不算棘手,他們敝帚自珍也隻是為了利益罷了。若咱們肯跟他們簽下長契,保證他們有一定收益,還允許他們在外行醫掙錢,他們這邊多半就沒問題了。關鍵在於,他們很可能不願意教女學生!”程初芍也耐心解釋。

宋瑗想了想,“這倒也是。我就聽說,周家舅父就很不喜歡鹿鳴書院的女學生,給她們出題時總是格外刁難。幸虧我沒去書院上學~”說罷還吐了吐舌頭。

程初芍可不想被卷入這種話題,對正牌婆婆娘家的親戚說三道四。

不過,事在人為,管不到全國綱領,她總還是能管一管身邊人的嘛。

她就趁機轉移話題,對老夫人說:“不瞞您說,女醫這事我雖力不能逮,沒法建什麽書院教學,但我一直有個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