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壽節當夜,太子又被皇帝召來紫宸殿敘話。

這次卻不是和上次那樣和風細雨,而是直接劈頭蓋臉地把折子砸了過來。

是宋珩的折子。

太子眼疾手快,竟巧之又巧地接住了折子,連氣都不帶喘一下,看得皇帝連生氣這茬都忘了。

每逢入秋,太子這病弱的身子骨總是要小病一場的。入了冬就更壞了,若精心照料著,那就是小病一二場;若稍微疏忽些,很可能就會演變成大病。

皇帝都快記不起多久沒看到過這個兒子神清氣爽、神采奕奕的模樣了,這會兒竟突然怔忡起來。

因為太子身子弱,那張本來也稱得上俊秀的臉龐向來不是白的就是蠟黃的,很不好看。

大婚前,太子也不講究這些,是什麽樣就怎麽著,看得皇帝頗為刺眼,尤其是在大年宴這種喜慶場合上。

大婚後的第一次宮宴,太子整個人精神麵貌顯然好了許多,當時皇帝還以為是他身體養好了,結果一打聽,卻是太子妃做的門麵工程,親手替太子塗了些薄薄的脂粉,令其顯得氣色和常人相近,以免墮了皇家體麵。

這個做法也一直延續了下來,但凡早朝或宮宴,太子總是要這麽裝點一番門麵。在外人看來是精神,可在皇帝看來,不過是掩耳盜鈴罷了!

但在暫時不動太子之位的前提下,這個掩耳盜鈴的法子起碼能讓臣下對太子更添一二分信心,也能減少一些人心浮動、狗苟蠅營,皇帝便默許了太子妃的做法。

白日宮宴時,宗室大臣們上前敬酒,不乏有人提及太子氣色好多了之類的話,皇帝當時還不以為然,覺得是太子妃又“耍心眼”了。

聖壽節這日,為表示對逝去宋皇後的敬意,皇帝是向來不進後宮,也不召喚宮妃的。方才獨自用過晚膳,思及今日和貴妃鬧得那一出,皇帝心煩不已,索性喚人搬了折子進來,利用政務來麻痹自己。

直至夜色已深,皇帝才看到被壓在最底下的宋珩上奏,原本被壓下去的惱意再次被點燃,直接蔓延成了燎原之火。他直接就把太子叫過來,準備大罵一頓出氣。

太子向來早睡,這會兒匆匆趕來,也隻來得及換上家常衣衫,麵上更是幹幹淨淨,什麽都沒塗。

皇帝看的一清二楚,心裏就有些狐疑,原本準備開罵的氣勢大減。

“哼!你和那臭小子倒是同氣連枝,正事不幹,就會變著法子氣朕!你看看他說的那叫什麽話,他一個還未行弱冠禮的年輕人竟嚷嚷著要解甲歸田,這到底是在打誰的臉?啊?你可別幫他辯解,他折子裏都寫清楚了,他這封折子就是在替程氏抱不平的!末尾還提了句什麽前朝失傳的火器,還說在解甲歸田前願以圖紙為妻子換個誥命!嗬,他能搗鼓出來,早前怎麽不上報,偏偏這個節骨眼上說?一個無知毒婦,竟也將他迷得神魂顛倒!哼,朕看,不如就遂了他的意,讓他回去種田罷了!什麽時候造得出火器來,什麽時候給他這個誥命!”

太子一目十行看過折子上的內容,也為親表弟的耿直感到汗顏。

“父皇,宋將軍性子剛直,自然不像朝中文臣那般言語委婉。隻是,話糙理不糙,兒臣以為,今日宮宴上鬧的那一出委實有些不像話。宋將軍乍聞妻子險些受害,一時不忿,也是情有可原。”

皇帝冷笑:“看來,你們都是商量好了的,一起聯合起來逼朕啊!怎麽,是不是要鬧到朕身邊一個別的人都沒了,你們才甘心?”

這話說得很重,若是尋常事後,太子必然馬上掀袍跪下了。可今日,他卻緊握雙拳,直直對上皇帝雙眼。

“父皇這話,恕兒臣不能苟同!兒臣自幼讀聖人書,學的是天地君親師、仁義禮智信的道理,從來恪守本分,不曾逾雷池半步!旁人都道衛國公府權勢滔天,祖孫三代掌著數十萬大軍,可兒臣年少時一度寧願不要這樣一門外家!若是換了尋常家族,外祖母也不必和外祖天各一方,十年裏見不著兩三麵。兒臣也不必這般如履薄冰,連給外祖家送些節禮都要小心翼翼,生怕被人挑出錯來,害了外祖一家!”

“混賬!你這是什麽話?”皇帝怒道。

太子終於跪下,脊背卻挺得很直。

“父皇,您若不信兒臣,不信衛國公府,就請您高抬貴手,放兒臣和衛國公府一馬吧。西南多山,易守難攻,卻也僅限於此,難以圖謀中原。您若賜兒臣一塊地盤,兒臣可以老死不回京城。衛國公老了,撐不住幾年了,父皇還是早日恩賞他老人家解甲歸田吧。也省得母後地下有靈,看著外祖父哪日馬革裹屍還時傷心落淚……”

太子語速極快,激動得臉都紅了,卻難得地沒有再犯咳喘的毛病。

皇帝幾乎要被這番大逆不道的話給氣暈過去。

守在外頭的張千本已將閑雜人等攆了出去,隻留了他一人在外間候著。然而,即便做足了心理準備,此刻的他還是恨不得自己沒長耳朵。

這個太子殿下,往日看著像是個溫吞的,怎麽近來卻愈發敢說了呢?

張千悄悄又退了十步,直到自己聽不到具體對話內容,又能保證自己可以隱隱約約聽到傳喚聲,才鬆了口大氣。

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太子才一臉古怪地出來。

看到太子手裏那個多出來的手爐,張千臉色微變,身子弓得愈發恭敬。

“殿下,老奴送您。”

張千不知這對父子後來究竟說了什麽,竟能叫皇帝將自己批折子時專用的手爐賞賜下去,分明剛才還暴跳如雷,差點沒提劍砍人的架勢。

張千若無其事進殿,問了句:“陛下,夜深了,可要歇息?”

他小心覷著皇帝臉色,卻驚奇發現,皇帝不僅沒有惱怒之意,反而神色還有些輕鬆愉悅,甚至有點自得。

“先不急。你過來替朕磨墨。”

張千從善如流過去磨墨,然後,就親眼見證了次日程初芍雙手捧著接過的那份旨意的草擬版。

“這……宋將軍的夫人?”

皇帝拈著胡子,哼笑道:“那臭小子也是個傻的,兩人都是一個毛病,有話不曉得好好說,偏要說些叫人上火發惱的鬼話,重要事情卻隱藏在不經意之處!要不是太子為他作保,朕還當他說的那火器是在糊弄朕呢!他不是想要給程氏正名麽?朕就如他所意。隻是這解甲歸田……他倒是想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