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間,老頭兒臉色變來變去,紅了又白,白了又青,最後定格為鍋底似的黑沉。
他躑躅著問:“你方才那話可是真的?隻是旁觀了幾回施針就摸索出來了?”
程初芍老實道:“那倒沒有。前後總共看了六次吧,我自己琢磨不出來,還是一個大夫和我一起研究的。外子也幫了我很多,尤其是具體到毫厘的分寸……”
見老頭兒神色微怔,盯著她的手看,她索性把自己掛沙袋練習的事也說了。
“你,你倒是對你那小白臉夫君情深意重得很。”
程初芍臉上一熱,笑著說:“他可不是什麽小白臉,也就是病了這大半年,沒法出門走動才捂白了。”
頓了頓,她大膽重提舊話:“老前輩,雖說你這門手藝自來傳男不傳女,可落了點到我手裏,也算是咱們的緣分。我不敢求您教我什麽,能不能求您出手幫幫外子?”
老頭兒再次氣笑了,指著她說:“你這小娘子臉皮倒是厚的很,偷師不算,竟還敢拿著這個跟我扯什麽緣分?”
“您給句準話吧,到底行不行?”
“當然不行。都說了我有我的規矩,他既是勳貴子弟,我就不可能治他。”
程初芍挑眉,“老前輩這般有骨氣,若是宮裏的聖上請你去看病,難道你也能袖手旁觀不成?”
老頭兒臉色一沉:“是又如何?最多不過被砍頭,我有什麽好怕的?”
他想了想,突然露出個了然的笑:“小丫頭,你今日倒是準備得充分,可惜你說不動我。就算你把那蠢徒弟抓來,在我麵前把他一片片淩遲,或是給我金山銀山,我也沒法為你破誓。你還是回去吧,老老實實做你的少夫人。你男人腿腳不好也不是什麽壞事,起碼,出去風流的機會能大大減少。”
“他是正派人,才不是你說的那樣!”
程初芍磨了磨牙,再次循循善誘:“前輩,您或許不知道,北邊齊國聯合大小部落,一直對我們虎視眈眈。他祖父年紀可能跟您差不多,還日夜駐守邊關,夙夜興寐。他天天都在擔憂邊關軍情,隻想著快點康複,去換他祖父回來安享晚年。您想想,若大軍叩關而來,僅靠他祖父一個老邁大將,委實有些獨木難支。您要是願意出手幫忙,不隻是救了他一人,也是為咱們大盛國朝穩定出了一份力啊。”
老頭兒斜她一眼,“朝中那麽多武將,難道少了他就打不了仗?他去了就一定能打贏?”
程初芍氣結,暗罵一聲老迂腐。
“不治就不治,哼!你那獨門不二針法恐怕也沒那麽好,還不如我這個半吊子有用!你不肯出手就算了,我自己治!我就不信他好不起來!”
老頭兒不以為然,“激將法也沒用。”
“誰說我在激你?”程初芍氣呼呼地抱著小狐狸站起來,“我說的都是實話。要不是我這幾個月天天給他紮針推拿,他哪裏能恢複到現在的程度?你那寶貝徒弟幫他治病期間,他的腿也就恢複了一丟丟知覺而已,壓根動都不能動……”
“你的意思是說,他現在其實能動?”老頭兒精準無誤地抓住了她話中的漏洞。
程初芍頓覺失言,警惕萬分地看了看四周,又退出外麵打量了遍,見沒什麽異常動靜,才勉強鬆了口氣。
“做什麽鬼鬼祟祟的?你倒是把話說清楚啊,你那半桶水真能媲美我徒弟?你一個女孩子,學什麽醫啊?”老頭兒很認真地問。
她輕哼一聲:“女人怎麽就不能學醫了?我剛剛說的那位大夫就是女的,也是她贈書帶我入門的。她的醫術雖然遠不及您、您徒弟,但也比許多大夫強。起碼,她是個古道熱腸、醫者仁心的人,不會抱著什麽死規矩坐視病患死掉!”
老頭兒被她諷刺得臉兒脹紅,正要回懟,對方卻突然壓低聲音說了句:“我知道前輩不是壞人,方才那事還請您幫忙隱瞞,不要告訴任何人。不然,外子恐怕又要有性命之憂了。”
老頭兒興趣缺缺地擺擺手,“我最討厭摻和這些事,你大可放心。”
不過,那個“又”字到底還是觸動了他心底某片柔軟之處,他沒能再說出什麽尖酸刻薄的話來。
一老一少齊齊陷入沉默,大眼瞪了會小眼,去買饅頭的人終於回來了。
看著雪白蓬鬆、還冒著熱氣的大饅頭,忽有咕咕腹鳴響起。
老頭兒從食盒裏抓了個饅頭出來,掰開一看,幹幹淨淨,並沒餡料。
他啃了一個饅頭,見程初芍還一動不動,不耐道:“你怎麽還不走?莫不是還要我請你吃饅頭?”
程初芍笑笑,竟從袖中掏出本小書:“今日看這本素經有些地方不得其解,不知前輩能不能幫我答疑解惑一番?”
“老子不收徒。”
“這是自然。不過,切磋一二總不算壞了您的規矩吧?”
程初芍親自打開最下一層食盒,頓時,香氣四溢,黃澄澄的荷葉雞出現在老頭兒麵前,還有一小壺花雕酒。
“這些就當是切磋的彩頭,如何?”
老頭兒咽了口口水,頓時覺得嘴裏的饅頭不香了。
猶豫再三,才問:“隻問素經上的問題?換這些吃的?”
程初芍點點頭。
“那行吧。”
老頭兒忽然覺得,這是一筆不錯的買賣。
這隻雞和這壺酒是他靠腦子換來的,算不得嗟來之食。
他從醫數十載,隻收了鍾離曄一個徒弟,並不是怕手藝外傳影響自己吃飯,而是怕選的傳人心術不正出去害人,更怕傳人資質不夠,白瞎了他傳道授業解惑的心思。
鍾離曄天資高,性子略有些陰鬱,算不上君子,但他是個言出必踐的人,在祖師爺牌位前發過的誓,老頭兒相信他能守住。
老頭兒外出行走,偶爾遇到年紀輕的同行,若是個性情相投的,他也不吝於指點一二,隻是看家本領不外傳罷了。
程初芍這麽個高門貴婦,看著嬌滴滴的,居然能為了夫君幹出偷師這種事,還真偷到了一二分精髓,著實令他意外。所以,他也樂得指點她一二。
不過,要想哄他傳全套針法,還是做夢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