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還未露出半點微光,別莊後院就有了些微動靜,時不時哐哩啷嘰一聲,在這寂靜山林間格外突兀。

但為數不多的幾個下人都很淡定,沒人願意披上棉襖去看現場。

倒不是他們憊懶,而是因為,前幾天他們緊張兮兮過去,生怕是進了賊,結果隻看到兩隻毛茸茸的小東西在後院追逐打鬧,時而在牆頭,時而在屋頂,時而騷擾無辜的花盆……

總之,這是兩位主子的愛寵,主子們說它們就喜歡三更半夜在外打鬧,不必管,他們隻能當做沒看見沒聽到了。反正,都說夜貓子夜貓子,貓兒晚上鬧白天睡也很正常嘛。

久而久之,眾人都習慣了這件事的存在,甚至能充耳不聞酣睡到正常起床時間。

等天色開始蒙蒙亮了,這動靜就徹底消失了。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宋珩悄無聲息閃身入內,掩上門扉,也將料峭寒風悉數擋在門外。

他眉眼冷凝,發上還切切實實凝了些冰粒子,整個人像是從風雪中走來,但,若看那身略顯單薄的玄色棉袍,前額上隱隱滲出的薄汗,旁人是再不能將兩者聯係在一起的。

將手中長劍放回原位,宋珩才熟門熟路就著疏淡的晨光,用昨夜備下的水擦洗一二。

視線落到突然矮了半截的架子上,他動作一頓,嘴角翹了翹。

過了一夜,盆裏的炭火差不多快燒盡了,隻剩零星幾點微弱紅光。屋內空氣雖不如外頭凜冽,但還稱不上多暖和。可,這盆裏的水倒還有些溫度,入手隻是微涼,濕巾帕上臉並不如前兩日冰涼徹骨。

別莊裏沒有地龍,隻能燒炭盆。尋常人家多半把炭盆放在屋子四個角的位置,可程初芍偏偏另辟蹊徑,不僅嚴格限製炭盆數量,開著窗子透氣,還往這裝水銅盆底下塞了個炭盆,又特特選了這麽個矮腳架子,就是為了替他溫著洗漱用的水。

宋珩神色愈發柔軟,快速擦洗完畢,重新換上原本的白色寢衣,將那玄色袍子塞到約定好的角落裏,又站在床前等了一會,確定身上再不帶半點寒意,才躡手躡腳爬上床榻。

有那兩隻小團子在,被窩內外都暖融融的,宋珩一鑽進去就覺得渾身毛孔都舒展開了,因晨練緊繃起來的肌肉再度鬆弛下來,卻沒什麽睡意。

他微微合目,想了會事,翻了個身,定睛看向身側女子。

程初芍睡得沉,他動作又輕,壓根沒被驚動,連姿勢都沒換一個,呼吸平穩綿長,頻率倒是跟旁邊某隻小團子差不多。

此刻的晨光泛著清冷的白,但宋珩看得清楚,她臉兒粉撲撲的,想必是睡得極為香甜。

想到前幾天自己鑽進被窩時一不留神用剛泡過冷水的手碰到她害她驚醒的糗事,宋珩就忍不住伸出手,撫上桃花般的姣好臉龐。

指尖是溫熱的,沒把人嚇到,還是睡得那麽香,隻是眉頭蹙了下,很快又放鬆了。

宋珩不敢再鬧她,縮回手來,靜靜看了她一會,竟也被染上點睡意,朦朦朧朧睡了過去。

但,等程初芍起身,他便也跟著起來了。

程初芍還沒說什麽,宋珩就先咬著她耳朵說了句:“多謝娘子體恤。”又看了那矮腳架子上的水盆一眼。

程初芍莞爾一笑。

這次來別莊小住,最大目的就是為了讓宋珩能避著人把荒疏了近一年的武藝拾起。

他們特地將兩個毛孩子都帶過來,就是為了當這個“替罪羊”。不過,光憑這點還難以遮掩到位,但宋珩已和心腹暗衛們坦白,後者一天三班輪流守衛,既防著外敵來襲,也能幫宋珩防著有人發現他淩晨起身練武一事。

在一係列妥當安排下,這幾日以來各人都安分守己,並沒鬧出什麽岔子,宋珩的練武計劃也進行得很順利。

宋珩得以康複,程初芍再不必替原身愧疚,也沒跟小媳婦似的整日守著他,趁此良機天天纏著老頭兒“偷師”,就連閑得無聊的宋瑗也時不時過去聽他們說話。

老頭兒素有神醫之名,行走世間多年,基本上什麽疑難雜症都見過了,至少也聽過了,醫道上造詣已臻至化境,早在數年之前就難有進展。

若說尋常大夫是半桶水,那他這桶水差不多已經滿了,自然而然也就沒了太多追求。

宋瑗就發現,這位似乎頗有能耐的老大夫有點不務正業,整日裏不看醫書藥典,反而是見天兒地抱著話本不放,很是為老不尊!

她不知長兄腿疾已好,還以為這大夫是來給長兄偷摸著治病的,見狀便有些不滿,私底下偷偷跟嫂子抱怨了一回,覺得這人不大靠譜,像是個庸醫。

程初芍認真想了想,隱約找到了老頭兒不務正業的源頭,索性去找他討論了一番事業前景的課題。

她也沒說什麽大道理,隻是借著宋珩這個典型病例,將後世很多人都知道的醫學常識跟老頭兒提了提,引入了神經這一新鮮名詞,又借此發散開來,談了談其他在這個時代看來算是疑難雜症的病,如癲癇、中風和顫證等。

老頭兒何等敏銳,立刻被點燃了事業熱情,當即扔下手中話本,開始對著一副人體穴道圖苦苦思索,夜裏挑燈奮筆疾書,嚷嚷著要寫一本新書來闡述這個以神經係統為基礎的新概念,造福天下百姓。

因為被程初芍點醒,老頭兒對她態度肉眼可見地熱情了起來,硬是拉著她暢談了足足一日,談疑難雜症歸類,談醫道未來發展方向,就是不談其他。

鍾離曄旁聽了幾句,看程初芍的眼神愈發詭異起來,跟見了鬼似的。

但,元宵節的前一日,老頭兒看著打包好的行李,意猶未盡地找程初芍過來,專門指點她針法之時,他雖然知情,但心裏竟生不出半點反駁之意。

他隱隱覺得,麵前這個程初芍已經不是從前那人,至於具體內情如何,他卻不想去追究了。

這樣也好,起碼他不必擔心她口蜜腹劍,再對程初柳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