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明府大門,景承便鬆開攬著美仁的手,頓住腳步,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她,嘴角微扯,鄙夷地輕哼一聲,拽著她的手腕便往西行。
美仁總覺得這個景承有點陰晴不定,整天滿腦子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凶起來凶得要死,好起來又好得要死。
單從表麵看上去,他是個隻知道縱情犬馬聲色的紈絝子弟,與他接觸過幾次之後,美仁便覺得他不似表麵上看起來那麽簡單。
看上去,他似乎很恨明經堂,從不叫爹,習慣性地稱呼明經堂為明莊主,經常出言不遜,對明家的事也漠不關心。可是,明經堂與魚海浪離開京城,景升病倒,對明家大大小小的事從不過問的他,卻在第一時間挺身而出。
看似粗枝大葉的他,其實是個很細心的人,無論是對待景升、景璿,抑或是奉劍,還是其他下人。唯獨就是那驕傲別扭的脾氣,有時候讓人難以招架,總之是個很難琢磨的人。
今晚又不知為何硬要拉著她上萬花樓。總之,事情並不簡單!
忽然,她想到明家與藍家結親家一事,或許可以從他的口中得知一些什麽蛛絲馬跡,於是便道:“承哥哥,你可知景升哥哥何時迎娶藍家小姐?”
聞言,景承頓住腳步,譏道:“怎麽,開始知道擔心了?”
“擔心?這有什麽好擔心的,我隻不過是好奇罷了,問問而已。”美仁道。
景承的大掌用力緊握了一下美仁的手腕,陰沉著一張臉道:“不論你與我二哥曾經怎樣,我二哥終究是要娶親的,我勸你還是趁早斷了那些念頭,別再存什麽非分之想。你想另找什麽人歡好,我也不會多加阻攔,但是你給我記住,若是你膽敢傷害我二哥一分半毫,我定饒不得你。”
說穿了,他拉著這小子上萬花樓,就是想斷絕這小子對二哥的非分之想。原先他是不想插手二哥的私事,但自白日裏讓他撞見這小子與那名男子在一起之後,他便不能任由這小子傷害二哥。這小子有龍陽之好,他就找花樓裏經驗豐富的姑娘治治這小子的“怪癖”,讓萬花樓裏的姑娘好好“****”這小子,或許二哥便能解脫了。
當然,他腦子裏盤算的這些事,美仁自是不知。
美仁一時愣住了,方才還琢磨著他陰晴不定,眼下他便發作了。她清了清嗓音,道:“承哥哥,你是不是想太多了?當初在藍府,美仁隻不過是聽明叔叔提及明藍兩家結親之事,如今事隔了這麽久,突然想起這事,隻是好奇罷了。我能有什麽非分之想?”
景承望著美仁,看樣子不似在撒謊,於是皺了皺眉,道:“這門親事已經作罷。”
景升死守著不肯說的事,對府上事情漠不關心的景承竟然知道?!
“作罷?為何?”美仁佯裝不解。
景承怔了怔,反問:“為何?難道明莊主與二哥沒同你說,一個多月之前,藍家出了事?”
好個明景升,嘴巴可真是緊啊,明明早就知道藍家遭人滅了門,還對她裝死。
“藍家出了事?出了何事?”美仁追問。
景承側過身子,瞅著眼前個頭離他下頷隻有寸許的小子,驀地,一把將她攬在胸前,兩人的麵龐隻離寸許,這情形說有多曖昧就有多曖昧,更何況在別人看來還是兩名男子。
所幸這是夜晚,且臨近煙花之地,來往最多的也是些浪**之人,見怪不怪。
不明所以的美仁有些驚疑。這家夥一驚一乍的,都不知道想要做些什麽,不過他能當街做出這種不適宜的舉動,一定有目的。
她方想開口,卻被景承點住了唇,隻見他邪佞地一笑,輕道:“你竟然不知?既然不知,就無須知曉。”
這樣的神情與動作過於曖昧,與平常的他很不相符。
美仁略皺了皺眉,白了他一眼,方想推開他,餘光卻瞥見右側數十步之遙的一個酒肆旁,立著一個青衫人影。
是昕大哥!他又在跟蹤她?
難怪景承會有這種怪異的舉動,想必是早就發現了昕大哥在跟蹤他們,但就算發現有人跟蹤,也沒必要做這麽親密的舉動吧……
美仁對著景承嫵媚一笑,清喉嬌囀:“承哥哥,你真小氣。待會兒進了萬花樓,承哥哥可別舍不得銀子。”
這一笑,美仁可是下了九成的功力,明眸善睞,奪人心魂,含嬌細語,吐氣如蘭,周身都散發著慵懶嫵媚的氣息。
凝視著美仁微微上卷的睫毛,她星眸微嗔,嘴角噙笑,兩頰的笑窩在眼前霞光**漾,景承竟一時間失了神。
“承哥哥?”美仁輕笑,以指輕點了點他的胸。
垂眼正好瞥見纖纖手指擱在自己的胸前亂戳,景承回過神,猛地將她從身上推開,理了理有些亂的衣衫,輕吐一口氣,鄙夷她一眼,道:“向美仁,收起你那種笑容,待會兒你還是好好想想怎麽應付萬花樓裏的姑娘吧。”
萬花樓已然在眼前,景承憤憤然丟下美仁,徑自向前走去。
美仁收起虛偽的笑容,望著景承前行的身影,立在原地一動不動。方才她那一笑,顯然是將景承給迷惑住了,但她的目的不是要迷惑景承,而是做戲給身後那人瞧。
雖然她不知道身後那人的心痛不痛,她隻知道自己的心從再次遇到他的那一刻起,直至眼下,都一直在痛。
她抿了抿唇,挺直身體,衝著景承的背影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飛快地奔向他,一邊跑著一邊高聲叫道:“承哥哥,慢點走啊,等等我。”
抬眸望著那嬌小的身影邁進萬花樓,向昕苦澀一笑,左手緊捏的拳頭,隱約可聽見指關節的響動聲。
麵對他,雖然她每次都在笑,但他不能確定,那笑容裏究竟包含了多少情愫是他期望的。方才見著她臉上露出的笑容,他隻覺得,這樣的她,好熟悉,又好陌生。
她應該是瞧見他了吧,在內心深處,他希望她是瞧見他了,才會露出那樣的笑容。
太多想說的話,他都無法說出口,因為他不想傷害她……
最終,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日,明家與他,她究竟會選擇誰,他不敢去想……
為何她偏偏是明家的人呢……
驀地,小販不友善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這位客官,您究竟是買還是不買?若是不買的話,勞煩您別擋著我做生意。”
“對不起。”向昕丟下手中已經抓了很久的酒壇,失魂落魄地回應。
往前邁了幾步,他又折回頭,掏出錢袋,丟下幾枚銅板,買了之前在手上抓了很久的一壇酒,大步往萬花樓的方向邁去。
在美仁眼裏,全天下的青樓都是一個樣,而有著“京城第一青樓”之稱的萬花樓,不愧是全京城第一青樓,高大的群樓式建築用的都是上等的楠木,華麗的裝飾比起富貴人家毫不遜色。
她以為她會見著幾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鴇姐兒,渾身散著濃香的脂粉味,蘭花指巧捏著紅絹子,招攬著更多的浪**子。
然而,非也。
匾額之下,隻有兩名龜奴。
方入萬花樓的主樓內,迎麵是一架花開富貴的四扇絹繡屏風。正是這一架屏風,將整個萬花樓門內門外隔了開來,引人更多的遐想。
屏風之後,便是萬花樓的正堂。
透過屏風,人影攢動,人聲鼎沸。
越過屏風,眼前豁然開朗,萬花樓果然不是浪得虛名,無論是外觀還是內飾,比起倚笑樓都要更為精致華麗。
頂高數丈,白紗飛舞,香氣宜人,數十盞宮燈的映照之下,霞光滿堂,正所謂銷金更銷魂。
左右兩座雕欄朱漆的樓梯上鋪著大紅色毛毯,一直通向大堂正中央一個三階高台。高台之上,四名羅衫美人正在獻藝,乃萬花樓“四絕美人”,琴如流水,箏如幽泉,歌聲甜美,舞姿曼妙。
四人之後,卻是一張長案,長案之上空空如也,顯得突兀,與整個大堂的風格迥異。
美仁不禁好奇,這個長案究竟是作何用。
高台下,數十張圓桌上坐滿了前來尋歡的客人,黑壓壓的一片,座無虛席。那些個滿臉急色的男人們與身邊衣著暴露的姑娘們調著情,兩眼除了時不時瞟向台上的“四絕美人”,還不忘留意左右兩座樓梯的入口處,期待著花魁蘇素姑娘的出現。
美仁發自內心地笑,雙眸早已眯成兩彎月牙。
倚笑樓要想成為江南第一樓,看來悅姨得下血本了。
本來她隻打算借機來萬花樓裏探探,以最快的速度給悅姨一個交代,然後她便動身去信陽,不過在見著這個排場之後,不禁對這位花魁蘇素姑娘,起了興致。
方才進來之前,她也見識到了,那些客人除了每人付銀子之外,還必須憑一塊木牌才可以進入這裏。那些個木牌之上皆塗了顏色,每塊顏色各異。
而未持木牌者,有銀子也不得入內。
當然也有個異類,那就是景承,他帶她進入萬花樓卻是不曾持有任何色牌,兩人便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乍見這種木牌,讓美仁不由得驚愕,這種花樣對她來說,太熟悉不過了。
曾經在倚笑樓裏,根據不同身份的客人,悅姨就是憑這種色牌將倚笑樓裏的姑娘做了不同層次的劃分。色牌之上塗有七種顏色:赤橙黃綠靛藍紫。每種顏色,代表一種價格,客人買到了什麽樣的顏色,就代表他選擇了什麽樣的姑娘。價格最高的便是紅色木牌,相應的姑娘也是等級最高的。若手中沒有紅色木牌,就算有再多的銀子,仍是見不到這位姑娘。紅色木牌隻有一塊,想得到這塊木牌,除了銀子之外,就得憑真本事。
她記得她所修行的長春功及一些旁門左道的技藝,都是那些客人用來向悅姨換紅色木牌的。
不知道在這萬花樓裏,這種木牌是不是也像倚笑樓裏那麽用?
美仁對這位蘇素姑娘的好奇心越來越重,難道她來自倚笑樓?這就是悅姨讓她來的目的?
景承輕拉一下立在門口發愣的美仁,譏笑:“怎麽,不會是見著這種情形害怕了吧?”
回過神,美仁揚起笑臉,不以為意地笑道:“很新鮮,很吸引人。”
“更吸引人的還在後頭。走!”
“咦?承哥哥為何不用憑那木牌便可進入這萬花樓?”
景承邪氣地勾唇一笑,道:“木牌?嗬嗬,那些個破牌子隻不過是用來招攬生意的一種手段,就憑我‘明景承’這三個字,對於整個京城的青樓來說,已經不需要再用這種東西來招攬了。走吧,小子!”
不愧是兄弟,這說話的口氣真是與明景升像極了。
嗤!美仁白了他一眼,跟在他的身後。
這時,一名濃妝豔抹的老鴇即刻迎了上來,扯著一張血盆大口,激動地叫著:“號鍾、繞梁、綠綺、焦尾,三公子來了,快給三公子領路,去二樓的上廂。”
聽聞這聲叫喚,美仁便忍不住輕笑出聲。好個絕妙的花名,四大名琴!
老鴇在見著美仁之後,驚訝地直盯著這位俊美非凡的少公子瞧,眉開眼笑地對景承笑道:“三公子,這位是……”
景承掃了美仁一眼,對著前來的兩名姑娘吩咐道:“繞梁、綠綺,你們兩個好好地給我伺候這位向少公子,伺候好了,我重重有賞。”
“是,三公子。”難得在這煙花之地遇上美仁這等俊雅的公子哥,兩名衣著暴露的姑娘如追花撲蝶一般,直接撲向了美仁。
自邁入萬花樓裏,景承就仿佛變了個人似的,正如美仁在倚笑樓裏常常見到的那些個急色鬼一樣,左右擁抱,摟著另外兩把“名琴”,從另一座樓梯往二樓邁去。
“向公子,是嗎?”
“奴家繞梁。”
“奴家綠綺”。
“向公子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嗎?”
“向公子年方幾何?”
“……”
很久沒有感受到花樓裏的這種“熱情”了,美仁勾了勾唇,一手一個,攬著兩把“名琴”美人,大聲笑開,跟著景承的步調,邁上了二樓的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