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母親終於縫完了沙布袋,跟織錦說:“咱娘倆包餃子吧,也讓你嫂子吃回現成飯,這幾年,家裏的飯都是她操持。”說著,就指揮織錦洗菜拌餡和麵,弄餡還好說,和麵這活,織錦沒幹過,說還是出去買現成的餃子皮吧,也不貴,又省事。
母親瞪了她一眼:“買的餃子皮不抗煮,老漏餡,費半天勁包的餃子,一煮就漏餡,多敗興。”
織錦隻好怏怏地去和麵,總是和不好,不是軟了就是硬了,她是軟了加麵硬了加水,結果,十斤一袋的麵眼瞅著就要被她全和進去了,母親見她在廚房和了半天麵還沒出來,就探頭去看,這一看,嘴裏就叫了聲乖乖,一把搶過來說:“給你一缸麵今天你也得全和完了。”
麵到了母親手裏,就像聽話的孩子一樣,很快就成形了,母親洗了洗手上的麵,說:“織錦,你平時都給春生做什麽飯吃?”
織錦就笑著說:“他又不是個孩子,還用我做飯給他吃啊,再說我也不會做。”
“哪,你們這幾個月怎麽過來的?”
“先是吃方便麵什麽的,後來春生吃夠了,就去買了本菜譜,學著做飯了,別說,他做的還很好吃。”
“奇了怪了,以前是再笨的女人一結婚也就啥家務都會了,現在倒好,反了,男人一結婚什麽都會了。”又看看織錦說:“他是個男人,別讓外人知道你們家是他做飯,也別讓你嫂子知道,不然,你哥又得挨罵,你嫂子那人,沒什麽毛病,就是愛攀比。”
織錦笑嘻嘻說知道了,婆媳說說笑笑地包好餃子,何順生夫妻也回來了,李翠紅進門就吸了吸鼻子,一眼望見了蓋墊上的餃子,就兩眼放光地道:“天。”然後回頭:“何順生,我進你家幾年了?“
何順生罵了一聲神經病,掐著指頭一數,說十四年了。
李翠紅誇張地伸了伸手指:“十四年了,我終於吃了一頓現成飯。”
煮餃子的時候,李翠紅看見剩下的一大坨麵,噓了一下,扭頭問織錦:“你和的麵?”織錦說嗯。李翠紅捏了捏麵團:“這頓餃子吃的,成本太高了。”織錦有點不好意思,低著頭剝大蒜,又鏗鏘鏗鏘地搗蒜泥。
餃子上了桌,李翠紅夾了一個,吹了吹,咬了一口,細細地品了半天,望著母親道:“媽,我和織錦,誰包的餃子好吃?”
母親也吃了一隻餃子,和稀泥說:“一樣,都很好吃。”
“織錦包的餃子,醬油倒得有點多,有點太鮮了。”轉過頭望著織錦說:“別放那麽多味精,人家說那東西吃多了會禿頭,你看,你哥頭發好吧,我做菜能不放味精就不放味精。”
見織錦隻是靦腆地笑著吃餃子說不出什麽,又扒拉開一隻餃子,剛要說什麽,就見何順生的筷子橫空打過來,打在她的筷子上:“你真是賤,做飯沒費你勁你倒閑得嘴癢癢了?有飯你就吃吧,還叨叨起來沒完了。”
李翠紅把筷子啪地拍在桌上,氣咻咻地看著何順生,她和何順聲在飯桌上叮當成習慣了,誰也不覺意外。可是,今天不同與往日,坐在桌邊的如果是何春生也就罷了,他是男人,和她不是同類,織錦不成,她們不僅是同類,還是妯娌關係,妯娌是什麽?就像分一個田徑小組的競爭對手,誰都想比別人表現得好,誰都想讓看客們確定自己是最棒的,她們都是兒媳婦,誰也不比誰高貴誰也不比誰低賤,何順生的嗬斥踢倒了她的麵子,讓她兀地就在織錦眼前矮了半截。何順生見她瞪眼,就笑了一下:“瞪什麽瞪?再瞪也沒我眼大。”
或許因織錦在場,他們隻劍拔弩張了一會,沒演變成戰爭。
飯後,織錦把碗筷收拾進廚房,李翠紅遠遠看著說:“織錦,別洗碗啊,放那,一會我去洗。”
織錦在心裏樂了一下,知道她在旁敲側擊地提醒自己洗碗,覺得她的小聰明耍得實在是好玩,遂忍著笑把碗筷洗了才進屋去,何春生的床還沒拆,雜七砸八地堆了些東西,邊上還空著,繼續充當沙發的角色。
李翠紅去上廁所時看了一眼廚房,咧著嘴笑了一下,她本想和織錦說聲謝謝來著,轉而一想,謝什麽,自己做的飯,她老公吃了多少年啊,現在也該她表現表現了。
何春生九點半才回來,織錦給他煮了一盤餃子,李翠紅邊嗑瓜子邊問:“覺不覺得這餃子和往常不一樣?”
何春聲滿嘴是餃子,嗚嗚啊啊地說好吃好吃。
李翠紅有點不悅,說:“別睜著眼說瞎話敷衍人,怎麽好吃了?”
何春聲咽下一隻餃子去,說:“誰睜眼說瞎話了,就是比以往的好吃比以往的香麽。”
李翠紅又撇了撇嘴:“看你這嘴啊,甜死個人了。”
何順生聽了,氣不打一處來,跟弟弟說:“春生,你快告訴你嫂子,說這餃子不好吃,比她包的那餃子差遠了,省得她又是打擊又是誘導的累個半死。”
何春生奇怪:“不是嫂子包的是誰包的?”
母親說:“喏,你媳婦,天下隻有教不到的媳婦,哪有不會做飯的媳婦?”
織錦正埋頭看雜誌,心裏已經煩了,不是因為忙了這半天,而是覺得這家人真奇怪,一個李翠紅,是怪人之首,她幹嘛那麽喜歡打擊別人呢,連包個餃子都要強迫大家承認隻有她包的餃子是最棒的,又不是搞什麽包餃子擂台賽,真暈死人了,再說,誰比誰傻啊,就洗碗這樣的小破事,用得著鬥心眼嗎?洗碗既不是賣苦力,又累不死人,本來,就是沒人說她也打算把碗洗了,可是,李翠紅假惺惺地說把碗留給她洗,這滋味就非常讓人不舒服了,織錦就感覺自己的人品和智商一同被辱沒了。
何春生知道她不高興了,她是個懶得多嘴的人,遇到不快的時,總一個人悶著,抱本書,別看她臉上風平浪靜的,可反抗啥的,都在心裏藏著。
回家路上,何春生一路陪著小心,織錦沒看見樣,直直地看車窗外的風光,到家後,洗澡,上床,也不說話。
何春生趴過來問:“怎麽了?”何春生還是很疼織錦的,總感覺她注定就是自家的親人。
織錦疲憊地說:“去一趟你家,真累啊。”
何春聲一個骨碌翻下去,臉一點點地就沉了,“看不慣我家人?”
“你嫂子說話怪怪的,真累人更別扭人。”
何春生嘴硬道:“我家人說話最直了,才不像你們知識分子似的,一天到晚扮清高,心裏有事也不說,讓人猜來猜去地費力,猜不中你們又說人素質低。”
織錦懶得和他吵,拽過一條被子,猛地蓋到頭上。
何春生坐起來,看了看她,繼續說:“你看,又犯毛病了吧?有什麽事你說嘛,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蟲,你不說我哪裏能猜到?”
他推了織錦兩把,織錦不動,他恨恨地照著織錦的腦袋的方向象征性得砸了兩拳。他不怕織錦和他吵,不吵不鬧那叫過日子嗎?有時他還會故意逗織錦和他吵嘴呢,家這麽大,太冷清了,有點人聲才熱鬧,他最怕的織錦生氣不說話,她抱著一本書就能打發掉一個晚上,那個時候,他像是被隔絕在一個透明的玻璃房子裏,外麵的景色看得一清二楚,可是,就是不能進行交流,那憋悶,比忍大便還要難受。
他一把扯下織錦頭上的被子,嚷嚷道:“媳婦,我承認我錯了我敗了,求你了,和我說句話好不好?”
等說完,才見織錦漠然地望著床單,正滿臉是淚呢。
他愣了一下,頹然坐在床沿上,捶了床沿一下,歎了口氣,織錦的神態讓他難受,比打了他一巴掌還難受,他想,是不是她覺得嫁給他很委屈呢?
當男人意識到自己娶了心愛的女人,心愛的女人卻覺得嫁給他是種委屈時,那種敗落感,是不可以描述的。
他歎了口氣,怏怏的,就躺下了。
4
織錦開著羅錦程的奧迪上下班,原來的別克就閑下來了,何春生說賣了吧。
織錦瞥了他一眼:“不賣,這車我開出感情了。”
何春生就有點生氣,說:“放那裏不開,每月的養路費得交,保險得買,多折本。”
織錦撲哧就笑了,說原來你是心疼這幾個錢啊,你要覺得浪費,開著上下班不就得了。
何春生心裏那個別扭啊,想你倒是不心疼,要讓我媽和我嫂子知道了,你一年沒啥用處地養這麽輛車,還得白扔6千多塊錢,還不把她們疼出心髒病來啊?都夠他們全家吃半年了。
何春生一想到母親家半年的生活費就那麽白白地扔了,實在是於心不忍,就跟織錦說:“你說的啊,讓我開。”
織錦把鑰匙找出來給他。
何春生看了看車鑰匙:“真給我開?”
“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何春生突然有點激動,他居然也可以開上車了,商場裏的中層都還沒幾個有車的呢。到時候,他何春生開輛車上班,多牛逼。
就美滋滋地說:“織錦,我醜話說前麵,我學出證來就沒摸過方向盤,要是給你刮了蹭了,你別怪我。”
“你就開吧,哪兒這麽多羅嗦。”
當晚,織錦陪何春生出去兜了幾圈,還成,何春生也算個對機械比較敏感的人,織錦陪著他練了3個多小時,就很是象那麽回事了。
第二天,何春生就開著織錦的車去上班了。
幾天下來,商場裏的人都知道何春生開上車了,同事們的羨慕讓他很是受用,當然,也有不受用的時候,中午吃飯的時候,幾個同事又說起何春生的車,一個說:“小何,教哥們怎麽娶個有錢人家的閨女吧,靠,太他媽的省勁了,一結婚,不僅房子有了,連車子都有了。”
其他幾個人也應聲符合,紛紛讓何春生傳授追富家女的經曆。
剛開始,何春生還有點得意,可越聽就越覺得不是滋味了,感覺怎麽有點像是在諷刺他是個吃軟飯的呢?
臉上的笑,就漸漸沒了,一個人悶著頭吃飯,心裏想,他們是在嫉妒我呢。
雖然是這麽想著,可,心裏還是難受,感覺臉上像是被打了無數巴掌一樣,火辣辣的。
晚上,開著織錦的車回家,就覺得別扭,好幾次,差點和前麵追了尾,驚出了一身冷汗,把車停在路邊,悶在車裏發呆,回頭看看車,突然想起,這車開得實在是窩囊,想必,馬小龍也沒少坐這車吧?搞不好織錦也讓他開過吧?說不準還在車裏和織錦親熱過。
這麽一想,他就憤怒了,下了車,照著車就踢了幾腳,報警器突然地就驚叫了起來,路邊的人,紛紛用詫異的目光看著他。
何春生想,這車,是不能開了,越開越覺得窩囊,就像織錦的人一樣,她已經被馬小龍用過了,他使勁閉著眼假裝不知道不去計較,可,這車,也是馬小龍坐過開過的,如果他就這麽心安理得地開下去,他都要惡心自己了。
所以,當晚,他就把車鑰匙還給了織錦,說,不開了。
織錦問為什麽,他想了一會,說,還是坐公交舒服,再說,紅色別克,別人一看就知道是女人開的車,他一大男人開著,不象那麽回事,還是算了吧。
織錦不動聲色地問:“有人說你什麽了吧?”
何春生倔強地說:“沒有,他們羨慕還來不及呢,哪兒還有屁放?”
見他這麽說,織錦知道,肯定是有人說過什麽了,不想讓何春生難堪,就也沒再問,隻說如果你覺得那車的顏色讓你不舒服,你就開我哥的奧迪吧,我開別克。
何春生用驚異的目光看了她一會,突然笑了,說:“我不開。”
織錦撅了撅嘴,就更是明白怎麽回事了,不再說什麽,把車鑰匙放進了抽屜:“鑰匙在這,你什麽時候想開就自己拿鑰匙。”
何春生嗯了一聲,心裏,已經拿定了主意,絕不再碰這輛讓他倍感屈辱的別克。
5
就這樣,何春生開著織錦的車上了半個月的班之後,又恢複了乘公交上下班的日子。漸漸的,他喜歡上了喝酒,倒不是對酒有多麽深的感情,他就是喜歡那些一喝啤酒就扯著嗓子說話的朋友,他們年齡相仿,有著基本相同的成長環境,連記憶底色也基本雷同,都曾有過狂熱的夢想,那些夢,如今都成了正在凋零的花瓣,掛在記憶的邊緣。他們這代人,混好了,豪宅豪車,混一般了,日子殷實些的,每月帶老婆孩子看看電影,下館子吃頓飯就覺得很浪漫很滿足了,他們的滿足體現在飯後咬著一根牙簽看電視上,體現在在街上遇見乞丐時會想如果自己混到這一步不如死掉算了上,所以,他們對自己的生活現狀心滿意足,因為愛惜身體健康,所以關注綠色食品,當然,他們對綠食品有自己的定義,譬如超市的山雞蛋,他們不僅不會購買還會振振有辭地駁斥道:什麽山雞蛋?它橘紅色的蛋黃是奸商們用化學藥劑摻在雞飼料中喂出來的,山雞蛋不是小麽?它們是從養雞場的正常雞蛋中篩選出來的小個雞蛋,按說它們都算不合格產品,可憐的富人啊,他們所崇尚的綠色生活是奸商們用廣告虛構出來的……
他們喜歡的綠色食品就是去菜市場歡天喜地地把帶蟲眼的青菜買回去,蟲眼證明這菜用農藥少。媒體揭發某些無良奸商的內幕,他們比任何人都憤怒,覺得道德正在死去,他們幸福人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傷害,當然,如果有機會經商,他們也會私下裏做點有利於己無利於別人的手腳,並安慰自己惶惑的良心說沒什麽的,大家都這樣。
何春生覺得,他和朋友們都擁有了這種一畝地兩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幸福生活,有著無比清晰的認知能力,即便偶爾因貪小便宜上了小商小販的當,就會自我安慰說打發要飯的了,損失稍大點就說謝謝騙子看得起,就當被小偷光顧了一次,像他這樣的平民老百姓,被偷次錢包也沒太大損失,最多是損失了當天的煙錢菜錢公交錢,像何春生這樣的,大不了多丟幾個酒錢,連身份證都不會丟,隨身攜帶身份證是有錢人的習慣,市井生活裏,身份證就是個證件而已,它躺在抽屜裏,很久不見一次日頭,甚至,用的時候,都忘記了上次它被塞到哪裏去了。
在喝上兩杯酒後,他倒是直言不諱地說自己最大的成功就是娶了個好老婆。
別人就衝著他噓,當然,他非常清楚,這些噓聲底下,掩埋著羨慕和向往,所以,酒喝到最後,大家都醉眼朦朧時,何春生就會非常大氣地用中指敲敲桌子,喊:“服務員!結帳。”
偶爾會有人和他搶單,何春生就會乜斜著醉眼,瞪著那個和他搶單的人說:“和我搶?算了吧。”
一開始,總讓何春生結帳,大家覺得過意不去,時間久了,就成了習慣了,反正何春生娶了一個月進萬金的老婆,反正他月進萬金的老婆根本就不把何春生的那點工資放在眼裏,何春生交上去人家都不要,何春生上班,全當是給自己賺零花,哪像他們的老婆,還沒到發工資的日子早就巴望上了,發薪當天,就是把工資全交給她,她還要半夜翻他們的口袋翻他們的鞋底,何春生的日子過得比他們舒服,口袋裏有閑錢,不吃他吃誰?但是,作為有良心的他們,會給何春生一些奉承,譬如向他討教是怎樣把在跨國公司做高級管理人員的老婆降伏成一隻乖順的小鳥的?他怎樣一聲嗬斥之後,他高級白領老婆就一聲不吭了的?每每這時,何春生就會抿一大口啤酒,用手指挨個點著那些滿眼羨慕的男人們,醉醉地說:“你、你、你、你……全他媽的壞蛋。”
說完這句話,他的心裏,充滿了肥皂泡一樣繁華而易碎的悵然,忽然覺得,無意中他讓織錦變成了一顆璀璨耀眼的鑽石,用來裝點他灰暗的人生,按說,他和織錦的角色,應該調換一下才好。
他常常醉醺醺地回了家,把衣服扯下來,扔在沙發上,鑽進衛生間,站在溫熱的噴頭下,眼淚刷刷地就流了下來。
為他把髒衣服扔在客廳的事,織錦和他吵過幾次,他依舊扔,其實,改掉這個壞習慣是舉手之勞,但,他不願改,覺得這是織錦降伏自己的舉止之一,他不能這樣乖乖地束手就擒,他應該保留一點叛逆與反抗以讓織錦知道,雖然他賺錢不多,但是,在這個家裏,他才是頂天立地的男主人,這個家庭角色,不會因為為誰為家奉獻金錢的多少而發生改變。
後來,織錦也就不和他吵了,看見他的髒衣服,就塞進洗衣機,攢到周末一起洗了。每當何春生帶著一身酒氣回家,她冷冷地看著他,何春生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把屁股狠狠地摔到沙發上,給自己倒一杯水,一邊耷拉著眼皮喝一邊打開了電視。
織錦說:“春生你怎麽變成這樣了?”
何春生笑嘻嘻地看著她,拍拍沙發說:“媳婦,坐下。”
織錦扭身進臥室,咚地摔上門,何春生就讒著臉來敲門,把臉貼在門上,把門敲得很響,嘴裏媳婦媳婦地叫著,織錦無奈,隻好開了門,她要麵子,不想讓鄰居聽見咚咚的敲門聲而胡亂猜測,跟何春生吵架,第一個閉嘴的總是她,不是她怕何春生,而是她不想在上下樓梯時被鄰居用揣測的眼神上下打量自己,也不願意被鄰居竊竊地議論這個家以及這個家裏的男人和她。
周末,織錦還會去江寧路,她已漸漸學會了讓李翠紅占上風,譬如,承認她是天下最好的兒媳婦、最好的老婆、最好的嫂子、最好的母親、最好的裁縫、最好的廚娘,這些第一,統統讓給她又如何?如果這些能成全一個人快樂,又不剝奪別人什麽。
當然,對織錦的奉承,李翠紅是有所回報的,她會用布頭做一件柔軟的睡衣送給織錦,還會用裁衣服的下腳料給她拚個沙發套,雖然織錦永遠不會把套子罩在沙發上,但是,接受它們時,織錦的感謝是非常真誠的,是的,東西可以是不好的,她卻不能否認李翠紅的一片熱情是非常有誠意的。
母親見妯娌兩個相處不錯,也眉開眼笑的,常常在老樓圍成的院子裏大聲說話,大聲地誇相處融洽的兒媳婦,現如今,家有多金多華麗都不是件難得的事,但,妯娌兩個能處得這樣好,真的很稀罕。所以,母親經常糾正街坊間對她兩個兒媳婦的稱呼:“是我們家那姊妹倆。”
母親的晚年生活非常幸福,老街坊們羨慕的目光就是她幸福的源泉,人為什麽要往好裏過?其一是過給自己舒服的,其二就是過給別人看的,為什麽要過給別人看,就是讓別人羨慕嘛,就是讓別人覺得自己擁有比他們更多的舒心如意嘛。
這就是母親對幸福的理解。
5
羅錦程的西點店開張了,越是周末越忙活,柳如意舍不地花錢請工人,常常是忙得顧頭不顧腳,織錦抽空就去搭把手,羅錦程雖然在店裏,實質性的忙幫不上,也就在柳如意在工作間忙活著烤點心時他張羅一下店麵。
織錦去,經常能看見坐在輪椅上的羅錦程凝神地望著西點店的落地玻璃窗,憂傷像一層薄霧在他的眼裏,淡淡地,淡淡地飄逸。
柳如意很感謝織錦的幫忙,收店時,總裝一些麵包或蛋糕讓她帶回去做早餐,織錦不要,她就急了,兩人推來搡去地讓羅錦程看得不耐,說:“不就幾塊破蛋糕,別弄得跟送金子送銀子似的。”
織錦隻好收了。
因為剛開張,生意很一般,稀稀落落的沒幾個人進來,柳如意烤出來的蛋糕寂寞地嫵媚在透明展示櫃裏,像一些貌美難嫁的女子,每當夕陽西下的時候,就顯示出了淒涼的寂寞之色。
織錦一再叮囑柳如意,做生意,信譽是第一位的,當天做出來的蛋糕一定要當天賣掉,剛開張時生意冷清,就少做點,到下午5點時,如果還有沒賣掉的西點,一定要在窗子上打出打折處理的字樣,其一,可處理囤積,其二,可以營造西點店的信譽,讓大家知道,這家店是不買隔夜貨的。
柳如意嘴上答應了,可到了下午5點,她遲遲地不肯把打折處理的牌子掛出去,織錦不吭聲,拿了牌子就往店門外一豎。
柳如意瞅著豎在門外人行道上的牌子,眼睛都快瞅出血來了,織錦知道她心疼那些蛋糕,就說服她,便宜處理的蛋糕就當是給店裏做活廣告了,沒有什麽不好,再說了,即使打折,也沒賠錢,本錢還能賺回來,總比賣不掉變硬長毛好。
織錦嚐過柳如意的蛋糕,味道和口感都很好,但是,生意紅火需要過程,需要時間讓顧客品嚐並認可。
西點店開張不久,織錦就發現不妙,偶爾會在蛋糕裏吃到一些硬硬的麵疙瘩,她覺得奇怪,就掰開了,捏出那硬疙瘩去問柳如意是怎麽回事,柳如意吭吭哧哧半天沒說出什麽,在輪椅上翻報紙的羅錦程哼哼地笑了兩下,說:“還用問?她把昨天賣剩的蛋糕弄碎摻進去了。”
織錦盯著柳如意問:“真的?”
柳如意小聲嘟噥說:“好生生的,那麽便宜賣,怪可惜的。”
織錦把蛋糕啪地就扔到了地上:“嫂子!這樣幹下去,所有的蛋糕都會變成剩蛋糕,因為不再會有人來買你的蛋糕,你以為消費者是白癡?難道你認為別人對蛋糕的品質要求都像你一樣低?”
柳如意開始哭,抽抽搭搭的:“織錦,你別站著說話不害腰疼,本錢不是你的,賠了也不是你的,當然你不心疼。”
“嫂子,你別擺出一副窮人的姿態來做生意,你如果繼續這樣下去,你就真的隻能做一輩子窮人!”
羅錦程幸災樂禍地看著柳如意和織錦吵,嘩啦嘩啦地抖了抖報紙,織錦一把把報紙奪過來扔在地上:“哥,嫂子糊塗難道你也糊塗?這樣下去,你們的店,早晚得死!”
羅錦程兩手一攤:“我是個廢人,你能對一個廢人有什麽指望?”
“你的心也廢了?智商也廢了?再這樣下去,你們就是開十檔生意也全得關門大吉,你要是不上心,你那點錢,早晚就這麽賠光了。”
6
從那以後,織錦再也沒去過西點店,她覺得累,管那麽多幹什麽?每個人都能活下去,也都有自己的活法,她又有什麽資格強迫別人接受自己的價值觀?
幾個月後,當她路過西點店,卻發現裏麵人影相疊,她站了一會,就走進去,滿屋子的糕點香裏,就見柳如意戴一粉色小帽,很像那麽回事地賣糕點。
織錦敲了敲展示櫃,柳如意抬眼看著她笑,像個心裏裝著幸福的少女一樣的笑。
織錦說我哥呢?
她衝後麵的工作間努了努嘴巴。
織錦閃身進去,後麵有兩個工作間,一個是配料室,一個是烘烤車間,所謂烘烤車間,也不過是一間擺滿了烤爐的小房子,總共不過十幾平方,兩位潔衣淨帽的小姑娘和一個小夥子在烤爐和和麵機之間來回奔忙,場麵熱鬧,一派蒸蒸日上的態勢。織錦看得高興,敲了敲配料間的門,不待羅錦程應聲,就推門進去,羅錦程正要不悅,見是織錦,就也笑了,摘下手套,說:“看,堂堂的薩克斯王子成了麵點工。”
織錦知他心情很好,在他肩上捶了一下,說:“怎麽回事?搞這麽紅火啊。”
羅錦程說:“我讓她隻負責賣貨,要是讓她負責製作啊,早晚有一天她會把蛋糕和點心都做成烤饅頭。”
織錦笑著說你也學損了啊,確實,就她對柳如意的了解,如果讓她掌握製作間,她肯定會在配料上偷工減料,而且是情不自禁的。
羅錦程笑了笑:“她也知道自己的毛病,所以,就幹脆把加工這塊推給我了,不過,幹店麵上的活,還是得心應手的。”
聊了一會,織錦知道西點店生意很好,晚上7點前,貨櫃基本就賣空了,紅火的原因就是羅錦程把經典西點加以改良後搬進了西點店,搞這個獨立的配料間就是為了不讓配方外傳,也算是獨家絕活吧。
正說著,柳如意用盤子托了幾樣西點進來,讓織錦嚐嚐,滿臉喜色地說:“再不吃,一會就賣光了。”
織錦吃了幾口,味道果然獨特,遂建議羅錦程去超市設櫃台。
羅錦程恍然地愣了一下,拍了拍腦袋說:“是啊,我怎麽沒想起來呢?”
織錦就笑:“我回去和春生說一下,讓他去和店長談談,看看有沒有可能。”
晚上,織錦把帶回來的點心讓何春生嚐一下。
何春生吃了幾口,織錦問:“感覺怎麽樣?”
“不就塊點心嘛。”見織錦有點不高興,忙改口道:“很好吃,味道有點特別。”
織錦在心裏悄悄地切了一聲,然後說:“是我哥店裏做的,他們的顧客可多了,我覺得他應該擴大經營,在超市設專櫃。”
話說到這裏,何春生就猜到後麵了,蔫巴蔫巴地說:“是不是想讓我去我們店長那裏探探路?”
織錦嘿了一下,說:“算你聰明。”神往地看著天花板說:“人啊,隻要心裏有目標,日子就肯定能過好,我以為我哥的下半輩子沒什麽指望了,你看現在,他和柳如意把西點店經營得有聲有色,就衝我哥那個用心勁,過不了多久他就能做成青島港西點第一人,春生,我們生活在一個隻要是人才就不會被埋沒的時代,隻要用心,做什麽都會做出色。”
何春生心裏灰灰的,癱了的羅錦程都能再次混出顏色來,看來,人和人真的不一樣,在心裏蹉歎了半天,看著織錦說:“你會不會覺得我特沒出息?”
織錦隨手打開電視:“怎麽會呢?”
“你心裏一定在想我很沒出息。”
“切,別說胡話,我吃飽了撐得啊,幹嘛要覺得我老公沒出息?”
“和你朋友的老公比比,我是沒出息的,和你同事的老公比比,我還是沒出息的,和你哥比吧,我還是沒出息的。”何春生蔫蔫地點了一支煙。
織錦說:“不是說好了在家不抽煙的嘛?好好的牆很快就熏黃了。”把煙從他嘴上拿下來,扔進衛生間馬桶,折回來時說:“你是你,他們是他們,各人都有各人的人生定位,別去和人瞎比。”
“憑什麽我的人生定位就該比他們的人生定位低?差距在那擺著,傻瓜都會去比,除非你覺得我根本就不配和他們比。”
織錦張大了眼睛看著他:“還越說越來勁了,你有點出息好不好,糾纏這些沒意思的問題幹什麽?”
何春生用眼白很多的眼睛看著她:“你終於把我沒出息這句話說出來了吧?”
織錦知道,又觸動了何春生的敏感神經了,說了句你今天有點不可理喻就回臥室去了,何春聲追過來,依在門上,斜著眼角看她:“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你們家的人也瞧不起我,我他媽的幹嘛非要娶你,這不是自找難受嘛。”
織錦冷冷看了他一眼:“我逼著你娶我了還是求你娶我了?”
“是我哭著嚎著要攀高枝,不僅你瞧不起我,連我都瞧不起我自己。”
織錦低聲說了句有病,就打開床頭燈,歪在**看晚報,何春生怏怏說你看你,連和我吵嘴都不屑得。說完他就回客廳去了,躺在沙發上看天花板,覺得自己真賤,忽然想起小丁,想起她看著自己時淚汪汪的樣子,覺得心下一酸,就掉了兩顆淚,男人其實也需要女人哄的,如果是小丁,她一定會來哄他巴結他,因為她愛他,又愛不到,就覺得他高不可攀,這時,何春生才知道男人應該被女人巴結著才舒服。
迷迷糊糊地想了很多,就睡了,織錦去廁所時在他身邊站了一會,想叫他上床睡,一轉念:他自己找事還有功了?憑什麽叫他。
織錦與何春生的日子,就這麽吵吵鬧鬧地過著,沒太大的裂痕也沒過分的親昵,漸漸也就習慣了彼此的存在,也都明了對方和自己身上的毛病,就是改不了,比如何春生也會意識到自己有點自卑和過度的敏感。他想過去改,卻很徒勞,那個試圖不敏感的何春生讓他自己都覺得虛假和可笑,這種感覺讓他很累,覺得不想是在進行真實的生活而是在在扮演一個角色,要是這樣演一輩子,還累死自己?這麽一想,也就罷了,不改了,做回真實的何春生得了,大不了,犯了沒來由的混再道歉就是了。
這樁婚姻的軟肋,織錦當然也看得到,盡量繞著就是了,何春生的毛病也就是虛榮、小心眼、敏感,傷害她的事情,還是做不出來的,看看公司裏的女同事,嫁了金龜婿,麵子很足,但是,好多時候,失神的眼睛會曝光她們內心的無奈和哀傷,她也曾見看過貌似擁有完美婚姻的業務部主管關在衛生間的格子裏偷哭,偽裝一份幸福太累了,連哭都要坐到馬桶上。每當這時,她就對自己說我是幸福的,至少何春生還沒讓我坐在馬桶上哭,即使男人能把全世界的鑽石都給了你,卻讓你坐在馬桶上哭泣,這樣的幸福,也是沒意義的,特別是在婚姻中,大多看上去幸福的幸福都是假的,像一張張被粉飾了多遍的麵孔,隻有自己感覺到幸福的幸福才是真的,幸福是件和別人沒有關係的事,隻是一種感覺一種態度。
早晨,何春生還躺在沙發上,看樣子是醒了,卻在裝睡,她悄手悄腳地洗刷完了,就上班去了。
聽見織錦走了,何春生才睜開眼睛,他有點傷心,原以為睡在沙發上織錦會來叫他去**睡覺,他等啊等啊地等了一夜,把心都等灰了,淩晨時,他想上床睡,在床邊站了一會,又回沙發了,自己回**睡的行為就像一個哭鬧著要糖吃的孩子,哭了半天沒要到糖就不哭了,很沒麵子也很沒成就感,覺得全世界的人都不愛自己了,因為他們都已不在意他的哭聲了。
他胡思亂想了一陣,終於想累了,就睡了,中午,起來胡亂弄了點吃的,就去上班了,想起織錦讓幫著問一下羅錦程的西點進超市設專櫃的事,幾次,徘徊到店長辦公室門口,卻沒進去。
後來,他想,為什麽沒進去呢?是和織錦賭氣麽?不,不是的,而是他的心裏匍匐著一條蠢蠢欲動的小蟲,它的名字叫望人窮,一種很陰暗很狹隘的思維,和李翠紅有點類似,記得當他得知羅錦程殘疾了,悲憤之餘,竟還有點竊喜,羅家終於要走下坡路了,至少,淪落為殘疾人的羅錦程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用高高在上的傲慢態度和他說話了,甚至他非常希望織錦會每月拿點錢回娘家資助他們的生活,這樣,當他去嶽母家時,就可以像當年的羅錦程對他那樣,用腹腔發聲,拖著長長的尾音和他說話了。
像羅錦程對他那樣對羅錦程說話,讓羅錦程也嚐嚐自尊被人吐了唾沫的感覺。
可是,在他眼裏一度成了廢人的羅錦程,竟然會這麽快就東山再起,他的理想,像浮華的肥皂泡,無聲地碎掉了,再看看自己這毫無未來可言的職業,他的心,就更是灰了,忽然地想到了天命,天命注定他要在羅家人麵前低伏做小一輩子。
捱到快下班了,何春生終於站到了店長室外,正琢磨見了店長怎麽說呢,門就開了,小丁低著頭從裏麵出來,眼睛有點紅,何春生以為她又挨店長批了呢,就小聲問:“怎麽回事?”
小丁抬眼看著他,沒好氣說:“為了讓你老婆稱心,我辭職了,高興吧?”
何春生就懵了一下:“要辭職你也要先和我打招呼啊,我得找人補你的崗。”
“多此一舉,我告訴你,你還不照樣是報告店長,由店長向商場人事部要人啊?你娶了個高級白領做老婆就以為自己處處是骨幹了?”
“小丁,我老婆高級白領怎麽了,她招你惹你了?”
小丁死死地看著他,突然,兩顆巨大的淚珠就滾了出來:“她就是招我了就是惹我了,除了工作比我好賺錢比我多,她哪裏比我好?她哪有我對你好?”小丁捂著臉,哭著跑了,弄得好多人用莫名其妙的目光掃**看何春生。
何春生愣愣地望著小丁的背影,兀自搖了搖頭,心下突兀就黯然了,也沒敲店長室的門,垂頭喪氣的走了,回到收銀組櫃前,悵然若失地望著收銀員們忙活,提不起精神,不由地想起了織錦想起了小丁,心裏有點難受,或許,他對織錦的感覺應該是哥哥對自家妹妹的感覺,不應該是愛情,至於小丁,他更困惑,想不起什麽時候對這個女孩子好過,她對他的好,好像是無條件的,目光總是火辣辣的,就像川菜沸騰魚表麵覆蓋的那一層鮮豔奪目的紅辣椒,有股自讓人避之不及的熱情,假如,他娶的是她,會怎麽樣呢?
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趕快晃晃頭,在人群裏漫無目的地穿梭了一會,就回到更衣間,喝了幾口水,就到下班時間了。
秋天的夜,有點點淒迷,月光好的像一泓水,冰冰地剔透著,他在街上溜達了一會,忽然發現自己有點不情願回家,在街上張望了一會,秋夜的街比夏夜的街冷清多了,一絲懷戀,在心頭,輕輕地滑了過去,末了,還是上了回家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