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正是怕什麽來什麽，想什麽沒什麽，師羽那極不友善的目光此刻完全落在朱瞻基身上，根本沒空兒搭理墨麟。

這時忽聽朱瞻基問道：“小友，這顆又是什麽兵？”

墨麟趕忙回過頭去，隻見朱瞻基手裏拈著粒特大號的豆子，答道：“此為主帥。主帥一失，三軍皆廢。”

朱瞻基對著豆子熟思片刻，心中已有若幹戰術，於是啪的往桌上一拍道：“好，那我可先走了。”話明顯是衝師羽說的。

師羽倒也沒失禮，沉聲道：“請指教！”

朱瞻基撥動豆子，隻見步軍在前，馬軍在兩翼，弓弩手在後，鐵桶般將主帥保護起來。

這一出手顯然是行家。

其實朱瞻基早看出這所謂的兵棋類似軍中的沙盤推演。他隨祖父南征北戰，使用沙盤不下幾百次，如何進軍、轉運糧草，如何接戰、突襲早已了然於胸，因此有十足把握戰勝對手。

目前他擺出的乃是鶴翼陣，兼具攻守之妙，進可變化為注重攻擊的鋒矢陣，退可專為強調防禦的方圓陣；而何時變化，則取決於對手的動向。正所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深得兵法精髓。

朱瞻基目光如炬，緊盯著師羽，他很想知道這個儀表不俗的少年究竟有何能耐。

師羽則注視棋盤，豆子在他眼中仿佛變成了千軍萬馬。

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

師羽猛然落子，石破天驚的喝道：“進！”

朱瞻基不禁大驚失色。因為棋盤上師羽的主帥一馬當先，筆直的衝來。

任你翻遍兵書，在哪兒都找不到這種戰法。

他當即沉下臉：“小友莫不是開玩笑吧？”

“玩笑？”師羽目光如鐵“所謂王者當一往無前，激勵三軍。你若是名普通士卒是願意追隨與你同進同退的戰友，還是龜縮在大本營中的懦夫？既然入局就要拿出一決生死的氣概，把它當成玩笑的不是我，而是你。”

朱瞻基的自尊心一陣刺痛，同時豆子在他麵前消失了，他仿佛回到北伐大營，站在山頭指揮著千軍萬馬。

他看見在一麵紅旗的帶領下，敵軍洶洶而至，勢頭遠比他預料中更迅猛、更浩大。

朱瞻基的鬥誌也在瞬間被點燃，揮動令旗道：“全軍聽我號令：集中一切優勢進攻，務必斬殺敵酋於陣前。得其首級者賞千金，封萬戶侯！”

霎時間金鼓齊鳴，號角連天，三軍在重賞的刺激下一往無前，瞬間與敵人接戰在一起。

朱瞻基情不自禁的露出微笑。師羽戰法的劣勢瞬間便顯現出來。

他的主帥孤軍深入，極容易被剿滅。這不能說是勇敢，隻能說是魯莽。

朱瞻基放下心來，好整以暇的望向師羽，卻不料碰上一道輕蔑的目光。

他忽感後背一陣發涼，這少年真如此無謀嗎？

或者……連自己的反應也被他算到了？

戰場上，師羽一方的將士見主帥被合圍，便不顧一切的救援。頓時殺聲震天，無數士卒倒下，戰鬥進入了最為慘烈的白刃戰。

師羽軍因為受到感召，一個個前赴後繼，用生命打開了一條通往對手大本營的路。

朱瞻基心驚膽戰，立即號令回撤，防守中軍。

然而膠著狀態的雙方哪能那麽容易分開？前軍無法回援，隻能眼睜睜看著代表師羽的紅旗越來越近。

朱瞻基怎麽也想不到，一個遊戲居然會對自己產生真實的震撼。在某一瞬間他居然體會到了四麵楚歌的絕望，於是喃喃道：“這一刻終於要來了嗎？”

軍人應該都明白，所謂“這一刻”便是因不願接受戰敗的恥辱，而以死捍衛尊嚴的時刻。

朱瞻基手擎寶劍，緊緊望向前方。

山脊上紅旗冉冉升起，可破殘的戰旗下隻有一名鬥士，那便是師羽本人。

朱瞻基一愣，隨即恍然大悟。

師羽在戰鬥中也損兵折將，大傷元氣。部下雖舍命助他殺入敵營，卻也盡數倒在衝鋒的途中。

現在隻剩王與王的對決。

峰回路轉，朱瞻基喜不自勝。因為師羽隻孤身一人，而自己身邊還拱衛著百名鐵甲軍。

勝負已分。

朱瞻基不禁想道：兵行險招，也許可以打對手個措手不及，也可能會在某些特殊時刻發揮作用，但這並非常態，堂堂正正之師才是根本。

於是他拔出寶劍上前，百人衛隊緊隨其後。他要做的是將寶劍送入師羽的胸膛。

可師羽巋然不動，哪有半點敗軍之將的模樣？

朱瞻基不禁惱火，這小子就連輸了也像勝利者。於是他高舉起寶劍，準備結束戰鬥。但正要劈下時，隻聽師羽大聲道：“殺！”

朱瞻基不禁愕然，問道：“殺什麽？”

師羽冷冷道：“不是對你說的，是對他們。”

隻聽後麵乒乒乓乓一陣響動，朱瞻基看見他的近衛紛紛甩掉金燦燦的鎧甲，露出一身紅衣。

那是和師羽軍旗一樣的紅色。

朱瞻基一下從幻境中猛醒，趕忙抓起一枚“主帥”旁邊的豆子，隻見底下果然被塗成紅色。

他勃然大怒道：“你作弊！”

師羽哼了一聲：“這句話等你真打了敗仗後，去和敵人講吧。

我的兵力隻有你一半，你不是心安理得的接受了這種優勢嗎？難道我麵對劣勢會不該想辦法補救？

你若覺得奇怪，應該事先問上一句，旁人自會給你解釋明白。可是你什麽都沒做，隻是覺得隨隨便便就可以將我擊潰。有這種心理，神仙也救不了你——我說了，把棋局當兒戲的是你，不是我。”

朱瞻基默然不語，師羽繼續道：“況且，你本有機會打勝的。

隻要你肯像我一樣率眾衝鋒，叛軍於萬眾之中便不敢輕易發難，而我的兵力又不及你，所以必敗無疑。

可惜你一心想著大獲全勝，想著人們的溢美之詞，不知不覺走進了我的陷阱。”

師羽緩緩舉起代表自己的主帥，厲聲道：“現在，受死吧！”

朱瞻基麵如死灰，因為眼前的一幕竟和即將麵對的平叛何其相似。

漢王雖然兵少，可占據險要兵精糧足，恰似師羽所率的精銳之師。更要命的是他的細作遍布全城，連朝中也有不少重臣被其收買。朱瞻基身為皇帝，甚至搞不清楚究竟麵對著多少敵人。他們如果反戈一擊，自己的命運便會如今日一樣淒慘。

這正是前有強敵，後有掣肘，維穀間進退失據。

朱瞻基越想心魔越深，竟把眼前的敗局和現實混淆，不禁長歎：“不能守祖宗社稷，我有何麵目苟活於世？”說罷精神恍惚的站起身走向牆壁，竟是有意一頭撞死在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