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提南姝漸有悔意,隻說滿子回到狄家,思索替南姝求情,她合媳婦子說要見狄夫人。媳婦子道:“大少爺娶親正忙呢,小姐住在這裏又無要緊事,且等忙過了這幾日小婦人再替張小姐上去說,好不好?”
狄家實是忙極,滿子也看得到,再至南姝家,見她雇了個婦人做伴,倒是比從前懂事些,暫且放心。南姝吃了兩三日的苦頭,又每日受隔壁閑氣,比照這一邊滿子依舊待她友愛,就是她合那幾個狄家媳婦子合不來,人家照樣照顧她周全,她心中又悔又愧,每日總要到狄家滿子處坐一兩個時辰,尋滿子說話解悶。
滿子住的原是狄家宅後,十來個大小院落拚成一處,兩個門出入,一個是正宅後門,有管家娘子嚴加看守,一個側門通漁村方向,也有個老管家看守。崔小姐每日都來,管宅門家人的不敢怠慢,稟報夫人。素姐笑得一笑,吩咐守門的媳婦子好生守門,外人一慨非請勿入。又吩咐服侍張小姐的兩個媳婦子把崔小姐當客待。
紫萱從窗外經過恰好都聽見,回到房中吃茶,對彩雲說:“那個崔南姝臉皮真厚,連那幾個姑子都容不下她,如今見天朝俺家跑。”
彩雲笑道:“小姐若是不喜歡,吩咐後門上不許她進來就是。”
紫萱搖頭道:“不必,橫豎她隻在滿子的屋裏打轉。她自請為妾明柏哥都不要她,俺還合她過不去做什麽?雖然不喜歡她,還是照娘說的,拿她當客人待罷。”吃了一碗茶略息一會,春梅尋過來道:“前邊李家送中秋節的節禮來了,已是拿賞封打發來人回去,咱們家的幾時送?”
紫萱道:“問過娘沒有?”
春梅笑道:“夫人說哪日都使得,看小姐可忙的過來。”
紫萱站起來甩手,笑道:“偏都湊到一處來了,原說過節娶親大家熱鬧。還不曾娶呢,咱家倒是熱鬧的夠了,走,擬單子去。”出來到八字樓下的小廳裏,將收來的禮單看過,照著來禮的厚薄估量了,紫萱心中有數,又問:“可打聽過他們家送別人家怎麽樣?”
春梅笑道:“問過,都說差不多的。咱們家怎麽回?”
上等的每家兩壇子家釀的酒,一隻鵝,再得兩盒月餅,並一對狄家造的玻璃繡球燈。中等的似黃村長這樣的人家,一盒月餅、一壇子酒,一隻鵝並一對狄家造的紅玻璃燈罩。管家們都有定例不必說,作坊的工人們發四個月餅二斤麵,學生是兩個月餅。
春梅算過人數,笑道:“四個月餅做起來費功夫呢,換成一個大的不好?”
紫萱微笑道:“聽齊山說有些婦人還要送親戚,還是四個罷。叫家學裏男女學生都歇一日助忙,咱們家的兩個烤爐不歇火,想必一天就夠了。你看著人先把送禮的月餅拾出來裝盒,配上禮物先送了去。陳家的,叫俺哥自家去送。作坊合家裏的月餅十四那日上午你經手發了罷。”春梅笑應著先去了。紫萱又算擺酒那日碗碟器皿,幸好家裏有木器作坊跟琉璃作坊,兩邊輪流趕工,製出許多木碗木碟,又是玻璃杯、玻璃壺,都要清點數目,洗淨運至廚房待用。
這場辦婚事素姐合狄希陳全不插手,隻叫兒女們料理,紫萱在內宅忙的飯都吃不好。小全哥在二門外還有團練、作坊要照管,雖有明柏助他,兩個人也是一般忙碌。
這日是陳家送嫁妝過來,早晨小全哥被春梅幾個喊醒,他揉著眼央求道:“隔壁院子都收拾妥當,嫁妝來了搬過去就是。鬧我做什麽?”
春梅笑道:“女客們要來呢,少爺快起來,老爺說今日放你半日假,叫你去明柏少爺那裏耍,中午回來吃飯,快去罷。”
小全哥歡喜道:“真的?”一古碌爬起來,拍拍腦袋笑道:“果然,今日是女客來送嫁,俺沒有丈母娘拜見,倒是省了好些事。”伸手穿了件新裳,笑道:“叫廚房備幾樣早飯,俺帶去合明柏哥同吃。”忙忙的梳洗一回,因怕從前門出去撞見人,叫管家牽了馬在後邊候著。他連小廝都不帶,提著食盒興衝衝走到拐角的月洞門裏,正好看見崔南姝從後門進來。
崔南姝到狄家做什麽?小全哥停下腳步看她走到林先生隔壁敲門,出來開門的是滿子。滿子搬回來他也曾聽管家們說過,倒是崔南姝還有臉回來狄家,真真是叫人無話可說。他打馬至那霸,明柏接著,笑問:“正要去南山村呢,你怎麽來了?”
小全哥道:“爹叫我歇半日,中午合你回家吃中飯,聽說陳家送嫁妝要繞南山村好大一圈,總要到中午才到呢,俺又沒有丈母娘要拜,歇半日也好。”
明柏笑道:“明日是團練正日子呢,俺替你去罷,你索性再歇歇。”接過食盒送到廚房去了。
小全哥背著手看明柏的作坊,門麵三間,西邊兩間租把別人開了個小茶館,靠東邊一間,半邊安著櫃台,狄得利在櫃後算帳,半邊安著桌椅擺著大茶壺合一摞茶碗,陽光穿透了隔扇的玻璃,照得圓桌那塊一片明亮。狄得利的算盤隔一會才響幾下,合熱熱鬧鬧的狄家比,這裏又安靜又適意。小全哥覺得全身都像浸在溫水裏,舒服的打了個嗬欠。他伸手去摸茶壺,居然是溫熱的,忙倒了一碗茶在手,一邊吃一邊看牆上掛的一副草書。
倒茶的聲音驚動狄得利,他站起來看見是小全哥,問了一聲好又坐下算帳。
明柏一邊挽袖子一邊從後門出來,笑道:“得利嫂子熱早飯去了,俺這裏還有些事,你睡一個時辰?”
小全哥笑道:“你去忙你的,我隻閑逛逛。困了就去睡。”伸了個懶腰又道:“還是你這裏舒服呢,紫萱每日在家忙家務,總抱怨人太多。”
明柏微笑道:“我這裏也還要添人手呢,幾個大戶都來打家具,一家就夠我吃一年了。”
小全哥信步走到院子裏。院裏子搭了個大棚子,幾個雇來的琉球土人在那裏磨海貝,一個木匠在旁邊指點。靠著牆的陰涼處有幾個大木盤曬著漆,廚房邊使竹子紮了個籬笆,圈著一群雞,唧唧咕咕的啄食菜葉。廚房邊還搭著個架子,架上爬著葡萄,因是頭一年,還沒有結果,若是堵起雙耳不教聽見海浪聲,合明水鄉下不差什麽。不曉的家鄉現在光景如何,小全哥深深的歎了一口氣,將茶碗放在葡萄架下的桌上,走到明柏房裏補覺。
明柏教學徒識字合算術,說了大半個時辰,留了些作業與他們,係著圍裙又去倉庫點數,上回那個客人訂的妝盒都已做好,一排排碼在架子上,每個邊上都擺著塊刻著數字的小木牌。除去妝盒,還有精工細嵌的藥櫥、官帽箱、小書箱,已是積了兩間倉庫,這些貨物雖不似妝盒華麗,然鑲嵌的貝母、珊瑚、琉璃都是挑的上等好貨細細打磨,隻等狄家船來運回中國。這些,都是他憑自己的雙手掙來的,想來再過一二年,也能積讚些身家。明柏一一看過,心頭泛起些些苦澀。從小母親教導他: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自己的爹爹不必說,為了榮華富貴出人頭地,休妻棄子。狄姨父卻是為了尋張護身符才做的官。
然白衣賊一來,山東河南兩地多少做官的人家被殺的幹幹淨淨,就是做了官,也是護不得家人周全。倒是開了這個木匠作坊,靠著自己的雙手吃飯才塌實,想來今生不能如母親的願替她掙個封誥了。明柏走到靜室替母親再上一柱香,念道:“娘,你一心想著爹做官,爹做的好官連俺們都不認了。不做官兒又如何?還是做個富家翁閑適呢。等兒子掙些家當娶了親,帶她回家去看你。”祝罷出來,瞧小全哥還在憨睡,他就走到前邊看帳。
幾個做苦力的人進來討茶吃,對狄得利道:“都管,碼頭來了幾隻大船,要買食水去倭國呢,你家不是要去倭國買漆?何不去托他們回程時帶來。”
狄得利笑對明柏道:“小人去瞧瞧。”過得一會笑容可掬進來,對明柏道:“少爺,有個客人聽說我家的妝盒都是三兩黃金一個,想來瞧瞧。”
明柏笑道:“這世道,越貴越有人買。小全哥說有人拿著我的妝盒到薛三舅那裏賣,足足一百兩銀一隻,他能賣得掉否?”
正說著,一個穿醬色綢直裰,胡子焦黃的客人進來,一進門隻問得一句:“聽說貴鋪的妝盒……”就不再說話,兩隻眼睛盯著明柏,眼珠子都不錯一下。
明柏本來生的俊美,雖然黑了些也擋不住有些人愛慕,見人一來就盯著他看,隻當來人有龍陽之好,他不耐煩合這樣的人打交情,掉頭就朝後邊去。
“天賜,”那人一邊擦淚一邊追上來喊道:“俺是你七舅舅。”
明柏驀地回過頭來,道:“休胡說,俺七舅舅是監生,怎麽會出來做生意?”
那人摘了瓦楞帽子,苦笑道:“七舅舅留了胡子你就不認得了?”他將胡子撩到兩邊,果然那個下巴合明柏一模一樣。
明柏原是不信他母舅會做生意,將此人細細端詳,七舅舅他小時候見過的,那個意氣風發的小秀才居然真做了海商,他將七舅舅拉到臥房外的小廳坐地,還來不及開口說話,七舅舅已是一連串的問題問出來:“你爹爹說你被拐子拐去,你怎麽在此?娶親了沒有?”
明柏笑道:“實是被拐子拐去,叫一位狄老爺救下來,因鬧白衣賊,不曾回得家鄉,俺隨狄老爺在琉球住著,還不曾娶親。”
七舅舅歎息良久,抹淚道:“你幾個舅舅全家都叫白衣賊害死,隻有我跟你三表舅全家去蘇州投奔你一個遠房表舅舅得免,回家認得的人都死了,田地也叫國舅府占了,沒奈何收拾了你舅媽幾件簪環出來做生意。那位狄老爺在家否?俺要備份禮去謝謝他。”
嚴家幾個舅舅對明柏都還好,隻是嚴家是世代書香門弟,人人讀書,卻是越讀越窮,當年自家衣食都不得周全,也照應不到他們母子多少。如今陰陽兩隔,他也陪著舅舅抹眼淚。聽得舅舅要去謝狄老爺,明柏忙道:“他住在南山村呢,俺認了他做姨父。”
七舅舅隻當這個作坊是狄家的,叫明柏在此看守,忙道:“你在此替人家看鋪子不好擅離,你指了方向俺去。”
小全哥在裏間醒來,因他舅甥相認不好說話,聽得這位七舅舅誤會明柏是替他家看鋪子的,忙從裏間出來,笑道:“七舅舅,這是俺哥自個的小鋪子。”
七舅舅聽說這鋪子是明柏的,喜歡的握著明柏的手,道:“狄家是好人呢。”
明柏笑道:“這是狄姨父的兒子小全哥,他明日成親呢。舅舅合俺同去吃杯喜酒?”
小全哥鄭重做揖道:“請七舅舅賞光。”
七舅舅樂嗬嗬道:“必去必去,狄公子真是客氣。”他本是個讀書人,看見明柏廳裏滿架詩書,壁上又掛著幾軸山水,外甥屋裏還是個讀書人的書房樣子,越發喜歡了。狄家待外甥這樣好,想必不會拘他現在琉球,姐姐隻得這一個兒子,必不能叫他流落在荒島。他拉著明柏的手道:“等舅舅回程,合舅舅同回去罷。想來你在這島上也沒有好人家結親,我把你表妹淑惠配你,好不好?”
明柏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來,小全哥跳起來道:“使不得,俺明柏哥定了親呀。”
七舅舅也不過一說,聽得外甥訂親也就罷了。隻是為何小全哥叫天賜“明柏”?就問他:“你改了名字?”
明柏笑道:“狄家姨父替俺落籍,改了姓嚴叫明柏,不然不好進學呢。”
“你進學了?”七舅舅又驚又喜,道:“哪一年的事?”
小全哥笑道:“也有六七年了呀。”
七舅舅皺眉想了一會,道:“天賜,你爹爹如今官運尚好,你隨俺回中國去罷,尋個人情總能中舉,你爹爹走走門路,榜下尋個知縣也使得。”
明柏微微笑道:“家父已有嫡子,俺去尋他是替他找麻煩的,俺連姓都改了,就是不想替他老人家添麻煩。舅舅,俺在這裏很是自在,不想回中國。”
七舅舅摸了摸胡子,勸道:“傻孩子,你十幾歲就得進學,可見天姿極好。就是如今二十多,中了舉也還是個年輕舉人,將來前途大好,你爹爹見了你這樣出息,必不會似從前對你。”
明柏但笑不語。小全哥因這是明柏哥的家事,不好插嘴,倒了碗茶慢慢吃著。偏生七舅舅勸不轉明柏,就來尋小全哥,對他說:“你勸勸他呢,在這個荒島上實是埋沒了他。男子漢大丈夫,還當以功名為重。”
小全哥搖頭道:“俺自家都不想做官了,不好勸得明柏哥。”看看時辰,笑道:“到俺家吃中飯去,七舅舅也去。明柏哥合俺妹子訂了親呢,俺們都是一家人。”他生怕七舅舅把那個什麽淑許給明柏,拉著七舅舅,一口一個舅舅叫的極是親熱。明柏漲紅了臉默認,也道:“走罷,姨父待俺合小全哥一般,不用合他客氣。”
七舅舅在懷裏摸了許久,摸出兩塊玉來,將一塊遞給明柏,笑道:“這個雖然不是好玉,你舅舅帶在身邊幾十年,就與你了,這一塊與狄小姐,也是舅舅的一點意思。”又對小全哥道:“你明日成親,舅舅明日再備禮去吃你喜酒。”
小全哥笑道:“與俺妹子的就是與俺的,還要啥禮來,舅舅走,吃酒去。”
七舅舅道:“要去要去,你們兩個都是好孩子,窩在這裏可惜了,七舅舅要好生勸勸狄大人,叫他勸你們兩個回中國科舉,做生意到底叫人瞧不起呢,還是做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