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一張短小的薄紙從窗口緩緩遞出,窗口的玻璃印出裏麵那張豔若桃李卻冷若冰霜的臉,他作了個長長的深呼吸後伸出手去,薄紙上無從辨認的專業術語和碩大的簡寫字母在他眼前層疊交替,他明顯感覺到了自己後脊背冒出來的絲絲涼意,恍忽間他看到了一些亮眼的青灰色,一漾一漾地閃動著,綽約看不分明……
和他講話的是一張陰柔如櫻桃的嘴,卻偏偏長在一個男人的臉上,男人那一張一翕的櫻桃嘴裏不痛不癢地噴出來一些字眼,最擲地有聲的是“一百天”三個字。
一百天——能做些什麽?他將那張薄紙撕成了粉碎。
(一)
膠片——那是一截灰白的膠片,它像藤蔓一般卡在藍沐的脖子上,藍沐的眼球突出,臉上呈現一種逼人的灰藍,他掙紮過——房間四周的狼籍足以證明這一點,可是家裏卻沒有一個人聽到動靜,包括那隻對他最忠心的牧羊犬“沸沸”。
警方來了又走,一無所獲,甚至連丁點的蛛絲馬跡都沒能覓到,這樣的一起神秘離奇的案件,的確令人匪夷所思傷透腦筋。
藍潼的眼睛紅了紅,卻沒有掉下眼淚。他是藍沐的弟弟,其實是名義上的,因為他們倆都是孤兒,隻是被一同領養了,稱作了兄弟。並不是沒有感情,不過藍沐總是用忌妒去詮釋著這層感情,所以他們在外人的眼裏難免有些格格不入。
這個寒假,是他們入大學後的第一個寒假,原本——他們是打算和父親一同去日本看櫻花的,沒想到竟然發生了這樣的慘劇。
藍昊是本地一名富商,他是藍沐和藍潼的領養人,是一名單身父親。這種令人費解的毫無血緣的父子關係,曾一度惹為家中女傭的談資,她們還在中間加入了一些臆想的成份,比如——或許這兩個孩子原本就是藍昊的私生子,不然藍昊這種身份的男人是不可能缺少為他生孩子的女人的。
藍沐的屍體被警方拉了去解剖,二樓的大書房裏隻剩下藍昊和藍潼兩父子。
“藍潼,你真的什麽都沒聽到?”藍昊那布滿血絲的眼睛狐疑地掃了藍潼一眼。
“什麽都沒聽到,連我自己都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間歇性聾掉了。”藍潼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到底……藍沐到底發生過什麽?”藍昊懊惱地將自己的雙手插入自己的發絲間,無力地蹲到了地上。
“爸,也許……也許藍沐……”藍潼的聲音漸漸放低了下來,嘎然而止。
“也許什麽?”藍昊突然抬起頭,眼神犀利。
“也許,藍沐去了他最想去的地方。因為,那截膠片其實我早就見過。”藍潼說著黯然垂下頭去。
“你說什麽?”藍昊突然無比激動地抓住藍潼的雙臂。
“三天前,我去藍沐的房間。因為,您快要出差回來了,又逢過年,我們決定送您一份新年禮物。那晚,我本是想去探聽一下藍沐要送您什麽禮物的,可當時我卻看到藍沐正在出神地看一截膠片,直到我走到他身後他都沒有發覺,後來我重重地拍了他一下,他才恍然醒悟,後來他還莫名奇妙地說這是一截神秘的膠片,它可以帶人去到他最想去的地方。”藍潼小心翼翼地述說著,生怕言語又惹怒了父親。
藍昊慢慢平靜了下來,他頓了頓說道:“藍潼,你先回房間去吧。”
藍潼點了點頭,轉身離開藍昊的視線。
下半夜的星空浮上來一點灰藍,藍昊再也沒能睡著,他總感覺眼前好似定定地立著一個人影,歪斜著脖子僵硬地站立著,他看不見那人的臉,卻能聽到他的呼吸,急促地不容喘息的呼氣,仿佛被什麽東西夾住了喉嚨……
驀地,他發現自己的手心有些異樣,冰冷光滑的觸覺傳遞給了他一絲莫名的恐懼,是膠片,一段灰白的膠片。
(二)
藍潼出生於電影世家,從他祖父開始,他們家族就被爆露到了鎂光燈下。祖父藍正龍的名字曾經在五十年代的香港無人不知,一部部炙手可熱的電影都誕生於他的手中。那段時間藍潼的父親也一度被追捧為公眾人物,藍正龍獨子的頭銜曾經長時間困擾著藍潼父親藍義宣的成長。
直到父親藍義宣三十一歲那年,拍攝了《生無可戀》後他的名字才浮了出來,電影的接勵棒也再一次傳承到了藍氏家族手中,八十年代是香港電影飛黃騰達的時代,藍潼父親的名號也漸漸開始勝過祖父藍正龍。可就是那個時候,他背棄了祖父的殷切希望背棄了香港的名利地位,千裏迢迢地和一個懷了身孕名不見經傳的三線女星蔡小妍回到了大陸。
蔡小妍是藍潼的母親,她是一名溫婉柔
美的江南女子,藍潼還依稀記得她那又糯又細的南方口音,還有她穿著荷葉邊的白色長裙抱他的樣子。五歲——這些段記憶隻維持到五歲的光景,記憶的斷層來自於一場飛來橫禍,天恒森林公園——他還能記得那天森林公園山上的大岩石從天而降的場景,為了救他,母親喪生在了那塊巨大的飛來石底下……
悲劇發生後,父親開始失語,五年後某日他失蹤了。直至事發後第七天,警方讓藍潼去認領父親的屍體,他才知道父親早已經溺水身亡。正式成為孤兒後,他的命運倒沒有因此而跌入低穀,因為他遇到了藍昊。
藍潼攤開掌心,那截灰白的膠片如一截幽靈的殘肢般發出微弱的光。其實,藍潼沒有告訴藍昊,他曾偷偷從藍沐那裏剪過一截膠片,沒有別的企圖,僅僅是因為好奇,好奇於藍沐說過的那個他最想去的地方。
就在藍沐死前的那一夜,他曾對著台燈的強光照看過膠片的內容,是沙漠——灰白的沙漠,一望無垠的灰白沙漠。他很奇怪,為什麽藍沐會將沙漠定義為自己最想去的地方?因為,他深深記得在他們十二歲那年曾經和父親一同跟團去過一次沙漠旅遊,當時的藍沐曾被沙漠的黃沙和炎熱折磨得叫苦連天,並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此生再不入沙漠。
藍潼將那截膠片倒過來複過去,觀察了很久。最終,都沒能看出什麽倪端,他岔岔地吐了一口氣,將那截膠片甩到了寫字台上。難道是藍沐精神出現了問題?還是凶手就隱匿在家裏的傭人當中?還是那根本就是一截普通的膠片?
昏昏沉沉之中,他裹緊被子睡了過去……睡夢中……他聽到了一點聲響,似乎是男聲——確切地說是藍沐的聲音,藍沐在叫——快接電話——快接電話。
藍潼在恍惚中驚醒,打開燈尋找聲音的來源,他汗滲滲地發現寫字台旁的昏暗角落裏,那個聲音還在不知疲憊地叫囂著,藍潼感覺自己的心髒好像被什麽東西拽住了撕扯不開,他壯壯膽趿了棉拖鞋向那個聲音挪了挪。難道——藍沐沒有死?可是明明……他不敢往下想,越想自己的雙腿越不聽使喚。
轉換角度時的無意一瞥,他發現了那個黑暗死角的一點點白晃晃的光源,他的心裏“咯噔”一下,明了了幾分。再往前他終於看清那是藍沐的手機,此刻正閃著白光肆意地叫囂著,他這才想起藍沐的手機一直是用他自己的錄音當鈴聲的。
藍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拿起了手機。
“藍沐,快……趕……快丟掉那截膠片。明天早上六點,到福全記早點齋等我,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訴你。”不等藍潼回答,對方就急急地掛上了電話。
膠片——還是那截膠片,難道……
藍潼再次將那個來電重新調出來,他看到了一個叫做“石純磊”的名字。
他認識石純磊,那是藍沐的高中死黨,許多時候藍沐寧可以和石純磊講的心事,卻從不願向藍潼提起,所以——嚴格來說石純磊更像是藍沐的兄弟。而且,每次石純磊到藍家來玩,都會對藍潼抱以一種莫名的抵觸和奚落,仿佛藍沐的翻版。
順手翻查來電記錄的時候,藍潼無意翻到了一個奇怪的號碼,貌似網絡電話又像是某個代碼……
(三)
福全記早點齋是本市一家頗富盛名的素食館,藍沐是一名素食主義者,經常都會光顧這家素食早餐館。藍潼記得藍沐心情好的時候曾給過他一打福全記的早餐票,說這裏的早點是全世界的頂級美味,可惜藍潼是個吃麵包牛奶的家夥,所以這疊餐票早早就被他送給了家裏的傭人。
所謂“齋”最多見的是全木結構的建築,福全記也沒能例外,雖說被隱沒在一家大酒店的側角,可那淡雅不俗的精致裝修足以令路人駐足觀望。藍潼抬腕看了看表——五點五十五分,抬腿跨進門的瞬間,他一眼就望到了石純磊正在右側的角落裏焦慮地左顧右盼,扁平的五官是石純磊的標誌,藍潼自信自己不會看錯。
發現來者是藍潼,石純磊的臉上明顯露出些許不快,他皺了皺眉頭:“藍沐呢?他自己怎麽不來?”
“他有點事來不了了,是他讓我替他來的。”藍潼拉開一把仿古的雕花木椅坐了下來,他還不想把藍沐已死的訊息告訴石純磊,他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那麽——你等等。”石純磊懷疑地瞄了藍潼幾眼後從口袋裏取出來紙筆,迅速地在桌上沙沙地寫了起來,他將身子俯得很低,正好擋住藍潼的視線。
藍潼假裝鎮定地要一碗薺菜粥,一碟菜園酥餅。他吃得很儒雅,盡量不弄出任何聲音,事實上他是不想打擾石純磊的思路,他知道他現在寫的紙上有他需要的東西
,可是到底會是什麽呢?薺菜粥有股淡淡的草腥味,藍潼感覺自己的嗓子有點冒火,終究不是喜歡吃的,再美味也是枉然,他苦笑了一下一口氣吞了下去。
石純磊寫寫停停,臉上陰晴不定,突然他抬頭看了一眼門外,臉上的表情顯得明顯焦灼不安起來,他將左手手高高提了起來,擋住了一邊的臉,另一邊的則留出來觀望門外的動靜。動作間他打翻了左邊的一個茶蠱,暗黃色的茶水溢出來滲到了石純磊袖口,藍潼見狀探過頭去遞給他紙巾,石純磊見藍潼探過頭來不悅地將紙飛快地折起來,他折紙的樣子很古怪,先是折成細長的條,然後那長條穿來穿去變幻成了一隻蝴蝶的模樣。
“把這個給藍沐。記住——不許打開它,因為這種折法一旦打開再也沒有第二個人可以折回去,而按照折痕藍沐就能知道我折的是什麽。這是我們的暗號,沒有人可以破解。”古純磊說完揚了揚嘴角匆匆離去,雖然他的表情裝得很篤定,可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的心裏裝了很重的事情。
藍潼抿了抿嘴角,隻字不言,沉默地目送石純磊離開。
其間,藍潼想過要跟蹤石純磊,他想看看這中間到底還藏有什麽其他的秘密,可是還沒等他起身,古純磊就消失在了走廊的盡頭。畢竟人家是常客,通曉這個餐館的具體地形,藍潼也隻能作罷。
這張紙裏寫的是什麽?藍潼明白這裏不是打開紙條的絕佳之地,起身離開。起身的時候,他撞到了一個迎麵而來的人,一個讓人分辨不清性別趨向的怪人,他(她)身著黑色的古怪鬥篷式風衣,那風衣上縫著許多個口袋,口袋裏裝滿了東西,鼓鼓的縫隙間露出半點灰白色,他(她)的臉上戴著碩大的一體式墨鏡,那墨鏡幾乎蓋住了他(她)大半個臉。藍潼一度以為她是個女人,因為她的鬥篷的間隙裏塞滿了微黃的長卷發。可是回眸中的一眼,又讓他否定了自己原本的判斷,他看到她的腳上穿著四十多碼的男式皮鞋。
天哪!到底是世上的人太怪,還是世界變化得太快?藍潼顧不上多想,急急地離開了餐廳。
離這家餐廳南麵約兩百米的位置,有一個舊式小區名叫茗雅苑,裏麵住著藍潼的命中貴人——張誌汜,這個張誌汜並非傳言中張愛玲的老父,他是一名年過七旬的退伍軍人,不用說他的一生是和中國的曆史緊密連接在一起的,一生為祖國立下汗馬功勞,卻拒絕政府任何額外的補助,清貧而驕傲地活著。
(四)
張誌汜既是藍潼的忘年交,更是他的命中貴人。
掰著手指來數的話,他總共為藍潼化解過三次的危難。
第一次,藍潼十一歲剛入孤兒院,孤兒院半夜發生了大火,和藍潼同宿舍的其他七個孩子都遇了難。可是藍潼卻有幸活了下來。因為那天張誌汜去孤兒院講革命故事的時候和藍潼特別投緣,把他領到自己的家裏住了一晚。
第二次,藍潼十五歲被藍昊領養後,在一次學校組織的夏令營中,藍潼被一條毒蛇咬傷,可是因為身處野外,缺乏正常的醫療救助,藍潼命在旦夕的時候竟意外遇到了來此采藥的張誌汜。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老天眷顧藍潼,張誌汜說他正好采到了一些治蛇傷的中草藥,就這樣張誌汜現次將藍潼從死亡的邊緣拉了回來。
第三次,簡直可以說是命懸一線,藍潼高三的時候,遭遇“克米族”,被敲詐光了錢後從一處爛尾樓上推了下來,此樓高七八米。就是這麽湊巧,藍潼掉到了一堆小山似的軟綿綿的廢布料上,布料的旁邊立著張誌汜,張誌汜這次告訴他說自己有預感藍潼要出事,所以,莫名奇妙地來到了這座爛尾樓下,至於那堆廢布料則是一家服裝加工廠一直就堆在這裏的,因為這家服裝加工廠就置身於這幢爛尾樓的不遠處。
張誌汜有預知的特異功能,至少是針對藍潼,藍潼一直深信不疑。所以這一次,他相信張誌汜能給予他獨到的見解。
張誌汜接過那張紙,臉上的表情從剛才的暖若朝陽一下子變幻成了陰雨連綿,他將眼睛使勁揉了又揉,似乎有些不太相信眼前的東西,他沒有開口直接將那張遞還給了藍潼,藍潼在木然中一怵接了過來。
他看到折痕累累的白紙上寫著這麽一段話:
藍沐:
我明天要再去一次壩點。嚴小彥失蹤了,他在失蹤前曾告訴我他將撿來的那些膠片一把火燒掉了。我懷疑他的失蹤和那些膠片有關。
我也曾想快些將那些膠片處理掉,可是我發現我根本做不到,因為它竟然三次被我扔進垃圾筒後又重新回到了我的手上。
也許隻有再次去壩點,才有機會解開這一切,望能與你同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