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換客,就是以物易物的人。

與一般的等價交換不同,在網上易物並不是以物品的實際價值為衡量尺度。

更多的時候,換客們交換的隻是一種心理需求。

這種需求,有時還會被包裹上一些不安份的東西……

(一)

邊呈的食指在陽光下不停地筆劃著一個個的小圈,伴隨著指間傳來的細碎的“叮當”聲,一條不起眼的橙色塑膠帶編成的小金魚鑰匙扣在陽光下起伏跳躍著,這是一種很詭異的橙色,昏黃中透著一種死氣沉沉的灰暗。

這樣的鑰匙圈要是在十天前肯定會被邊呈一把甩開,先別說那爬滿了褐色斑駁鐵繡的鑰匙有多麽的惹人生厭,光是這種顏色土得掉渣又俗得令人側目的古怪小掛飾就已經夠令人倒胃口了。

許多事件之所以出現扭轉乾坤結局,總是因為其中存的某種特殊關聯,比如一名狂熱的神秘物件收藏者遇到一張詭譎的絕版舊唱片,而且舊唱片的主人願意以此和他通過網絡交換,交換的條件僅僅是簡單地代傳一句話。

開始邊呈也以為這僅是個無聊的玩笑,網絡上的各色人等各有各的嗜好,已是思空見怪。可是十天前的一個下午,他居然真的接到了這個叫“工頁人人”換客的電話。

電話裏的聲音很奇怪,甚至分不清男女。不過對方吐字簡明扼要,在時間、地點、事件的精準描述之後就掛斷了電話,其間甚至都沒來得及細細地介紹一下自己。幸好邊呈的聽力向來一級棒,在第一句弱弱的開場白中他就關注到了“工頁人人”四個字。

確切地說從頭至尾他都不曾知曉 “工頁人人”究竟是什麽人?更不可能明白他(她)讓他傳話的真實意圖?就是這樣一個謎一般的人物,卻在七天前那個風和日麗的下午,於一個名為“我為人人”的咖啡館旁邊的一個垃圾箱裏,真實地留給了邊呈那張讓令他至今仍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的絕版唱片。

這張片的歌者叫胡豔,生於三十年代初。邊呈如此熱衷地收藏她的唱片並非是因為她藝名顯赫或是歌聲絕美,而是因為在她出完這生平第一張也是最後一張唱片後的第三日她就意外地死了,她的死狀十分地駭人聽聞,當時傳她是被人用她自己的那張唱片割斷了舌頭而亡,場景可以用血流成河來形容……

這個案子一直沒破,當時還傳說有許多購買了她唱片的歌迷經常能在午夜的留聲機裏聽到她淒厲的哭喊聲。因此那批唱片絕大多數都在當時被銷毀了,留傳下來並且保存完整的專家預言應該不會超過三張。

邊呈自記事起一直都有收藏稀奇古怪物件的嗜好,特別是傳說中被冠以神秘色彩的一類東西,所以當他在換客網上看到“工頁人人”對於張舊唱片的詳細介紹時,他就存有誌在必得之心。何況隻是簡單地傳一句話,此等好事天下少有。

那張舊唱片頗為精美,具體來說——保存得幾乎沒有一點歲月的痕跡。若不是封麵上的1932、頗具時代感的歌名、胡豔那美豔撩人的水綠色無袖旗袍,真有些讓人不敢相信這是七十多年前的老物件,邊呈想如若是一個人應該早已背如山發如雪了。

(二)

解放路與中山路的交界口。

邊呈立在馬路中央,兩眼茫然地四下掃**,工頁人人說站到那個交界口他就會看到一幢名為東方威爾頓的大廈,那座大廈的左側有一條叫人魚巷的小巷子,小巷的末端有一個叫“光明小區”的老式社區,光明小區第14幢404室裏住著邊呈今天想見的人。

可是,眼前的解放路與中山路交界口根本不見什麽東方威爾頓大廈。邊呈記得去年七月的時候他來過這裏,當時他剛懷揣厚厚的求職表跨出大學的校門,身為浩大的應屆求職生中的一員,當時他就像一隻微小的螞蟻幾乎爬遍了這個城市的每個角落,哪怕隻是一丁點有希望被錄取的暗示,他都未曾放棄過。邊呈自認自己的記憶神經一直以來都算得上超巨大,他確定當時自己絕決沒有在這此地看到過什麽“東方威爾頓大廈”。

不知道從哪裏飄來了幾朵濃密的烏雲,天空驟然變了顏色,狂風裹著地上的沙石吹得人睜不開眼睛,四周一下子沉入到了一片飛沙走石之中。“這鬼天氣”邊呈皺了皺眉頭在心裏暗罵道,他硬撐著挪了幾步,可是依舊睜不開眼。無奈下他隻得試著向旁邊的臨街商鋪的位置走去,在步伐的正前方他看到了一家別俱一格的茶餐廳名喚“流光”,茶餐廳狹促的店麵雖說不大卻頗顯古樸精致,竟有幾分三十年代老上海的韻味。

抬腿進門的當口,他看到裏麵居然沒有一個客人。邊呈理了理剛才被狂風吹得雜亂無章的頭發覓了個位置坐下來。屁股剛剛坐定他就發現了一件怪事,匿大個茶餐廳的每一堵牆上都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老照片,從照片的背景來看應該是從二三十年代開始拍攝的,隨著歲月的變遷倒真是有點時代縮影的味道。驀地……邊呈感覺自己的眼前閃過一個奇怪的畫麵,他看到有一張泛著微黃的老照片上居然矗立一幢叫做“東方威爾頓大廈”的大樓,腥紅的牆體、金光油亮的招牌、四周川流不息的人群……畢竟是過時的舊建築,又缺乏太久的時間沉澱,身份顯得有些單薄而尷尬。

這時,一個頭發染成栗紅色的女招待走了過來。

“請問……那張照片?”邊呈站起身來指了指那張照片。

“哦,這些照片呀!它們是我們茶餐廳經理的爺爺從年輕的時候就開始照的,他們一家三代都是攝影愛好者。您一看‘流光’應該就明白了,就是意為流年光陰的意思。這裏麵的照片拍的全是附近這幾條街這些年來的街景變遷,來這裏喝茶吃餐點的客人其實多數都是來懷舊的。”粟紅頭發的女招待說得很是陶醉,看得出身處這樣的工作環境她是很滿足的。

“請問一下,這東方威爾頓大廈到底是什麽時候的事情?現在好像已經看不到了。”邊呈拿起點餐本問。

“這幢大廈十五前確實叫東方威爾頓大廈,高十五層。是當時這條街最高的建築了,就在那一年那幢大廈裏發生了一起驚天動地的悲劇事件,惹得原地產業主為了去晦氣而將大廈改了名字,改成了現在的金曼士大廈了。”

“你是說金曼士大廈的前身是東方威爾頓大廈?”邊呈有幾絲驚喜。

“是的,十五年前是。”

“到底發生過什麽樣的驚天動地的事情?要惹得原地產業主興師動眾地去改名字?我覺得金曼士反而比東方威爾頓土氣多了。”邊呈頗有興致地問。

粟紅頭發的女招待見有其他顧客進門就不耐煩地說:“具體是什麽事件我也不太清楚,當時我還沒來這個城市,就算來了也不沒到記事的年齡,如果您有興趣的話可以問問當地的老一輩人,他們也許有印象。請問先生要用點什麽?”

“一杯檸檬水……”邊呈坐下來有氣無力地答道。

(三)

喝完飲料出來的時候,外麵的天已經亮堂了許多,晴空萬裏的樣子,邊呈苦笑了一下,感覺目前的狀態似乎一點都沒有朝預期的方向發展著——也包括天氣,邊呈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三點四十分,金曼士大廈——他胸有成竹地在心裏默念了幾遍後向解放路的人行橫道走去。

如果不是那名女招待的提示,邊呈是決絕不可能將眼前這一幢高三十四層簇新歐式風格的金曼士大廈與那幢照片中的腥紅土氣的東方威爾頓大廈相提並論的。十五年真的是一段漫長的歲月,加層、改建、重修……也許這幢大廈已經易過好幾次的主了,看來商海萬變還真不是吹的。

“人魚巷”是不可能改變的,邊呈很快就找到了這條狹窄的城中小道,小道之所以稱為小道並不單是因為它的狹窄,而是它的路麵設施也隻夠這級別,邊呈走在這凹凸不平的地麵上有好幾次都差點被絆倒。

接下來的過程倒是比較順利,小道的末端果然有一個老式的小區叫光明社區,低矮的四層建築外牆斑駁格外醒目。邊呈進去的時候,發現一名七十來歲的禿頭老伯正在狹小的保安崗亭裏打瞌睡,玻璃窗裏印出他那淌著口水蒼老得如樹皮皺的臉……

邊呈繞過崗亭朝每幢樓體上那褪成了殘淡紅的樓幢數字看去,11、12、13……14他一眼便望到了那個數字,到底404住著一個什麽樣的人呢?還有自己開口就爆出那名莫名奇妙的話對方又會如何回應呢?聽名字應該是個女人,如果她已婚,不知道這句話會不會惹來她丈夫的一頓海扁?如果真的沒有人開門,自己真要像工頁人人所指示地那樣用那串老掉牙的鑰匙去打開那扇陌生的門嗎?

想到這些邊呈的心裏直打鼓,雖然自己在學校裏也算運動健將,可是要是真和人動起手來還真不知道是不是別人的對手。畢竟離校一年多自己已經罕有運動了,聽說IT業的男人到最後都會得肌肉萎縮症,邊呈一想到這個問題就有些後怕。

404終於在眼前了,第一眼的印像就是房子和房門的身份嚴重不符,雖然他還不慎清楚這種全球銷量第一的“皇室”牌防盜門在當今業界有多少的威風,光是這種細膩到天衣無縫的鋼質平麵及大氣到他隻能在裝修雜誌上才能見到的款式就已經夠讓他歎為觀止了。

按下門鈴的刹那,他那原本設計好的精美台詞已然全部消殞,腦袋一片空白的他在“吱”的一聲開門聲中迎來了一名身著棉質居家服、麵施淡妝的短發中年女子,該女子看到邊呈先是一臉驚詫後又轉而問道:“你是收奶費的?”

“不,我找夏嫘。”邊呈回答。

“你找夏螺?請問您是?”短發女子警覺地問。

“我叫邊呈,是代人來傳一句話,他叫工頁人人。”

短發女子聽罷側身作了個請的動作。

她應該知道工頁人人,或者聽過這個名字,邊呈暗忖她沒有明確承認自己就是夏螺,不過是自我保護意在作祟。

房間不大,十多年前普通兩室一廳的舊格局。客廳裏的擺設和裝修都以簡約和白色為主,不過看得出都價值不菲,兩個房間的門都緊閉著,周圍的空間有些局促。邊呈看到整潔的白色布藝沙發上放著一個精致的坐墊,棕色的純牛皮,這個坐墊的款式非常奇怪好像是車用的、又像是理發店的躺**的、可又不全像。

短發女子見狀馬上過來整理走了墊子,又倒了杯水過遞給邊呈。

“請問您是夏螺本人嗎?”邊呈覺得自己還是應該再問問清楚,雖說隻是代傳一句話,可受人之托終歸慎謹一些的好。

(四)

“是的,請問工頁人人是你什麽人?”短發女子靠在沙發上慢悠悠地問。

“一個——朋友。”邊呈想說網友可是還是沒有說出口。

“工頁人人是他的本名?我怎麽覺得這名字更像是一個人的網名。而且我也沒有聽過這麽奇怪的複姓。”短發女子的嘴角浮上來一絲笑意。

“他隻是我一個朋友的朋友,我和他也不是太熟,而且他隻是讓我來帶一句話,我也不便問得太多。”邊呈不想在工頁人人的問題上繞得太遠,所以撒了個小謊。

“那麽請問,他讓你帶的是什麽話?”短發女子平淡地問。

“他讓我傳的話是——珊瑚複活了,我就來娶你!”邊呈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緊張語速突然變得極快,幾乎是爆出來。

“你說什麽,再說一遍。”短發女子不知道是沒聽明白還是被嚇到了,驚在那裏呆住了。

“他

說——珊瑚複活了,我就來娶你!”邊呈大聲地重複。

“……”短發女子依舊一言未發。

“他說——珊瑚複活了,我就來娶你!”邊呈又重複了一遍,他覺得自己此行的目的就是告訴她這些,那麽三遍之後自己應該就算完成任務了。

見短發女子依舊沒反應,邊呈隻得又開口道:“夏嫘女士,我代朋友帶的話您應該收到了吧,那麽……”

邊呈剛想吐出告辭之意時,突聞靠右邊的一個房間裏傳來一聲沉悶的重物落地聲,接著是一聲嘶心裂肺的貓叫,這應該不是一隻普通的貓,普通貓的叫聲絕沒有如此尖銳,邊呈覺得那聲貓叫裏透出來的似乎是一種無路可退,它一定受了傷,隻有受傷的貓才會在他的叫聲中加入一種嘶啞的接近於低嗚的長音。邊呈很了解貓,因為他家曾養過的貓已經不下於十隻。

這時,短發女子似乎才番然醒悟過來,她歉意地朝邊呈欠了欠身笑道:“非常感謝您邊呈先生,您朋友的話我已經收到了,如果沒有別的事情的話,我想去看看我的貓,它最近到了**期,情緒很不穩定,這幾天已經打破好幾個花瓶了,讓您見笑了。”

逐客令已下,邊呈又已經完成使命,自然就沒有久留的借口。雖然心中記掛著那隻貓,邊呈也隻能順坡下驢告辭走人。

回來的路上,他越想越不妥,便開始一遍遍地回味自己經曆的某些細節,他發現有些貌似合理又不尋常的細節中明顯存在著許多漏洞。比如明明在十五年前這“東方威爾頓”就已經改名,為什麽工頁人人會錯報成十五年前的名字?比如這個夏螺為什麽要反問工麵人人的身份,難道她們本不相識?而聽到工頁人人所帶的話的內容卻先是驚詫,後又因為一聲貓叫而匆忙中斷追查整個事件的始末,是什麽讓她放棄了追問帶話者的原意?還有他確信**的貓叫絕不是在夏螺家聽到的那種,那到底這隻貓發生了什麽事?

“珊瑚複活了,我就來娶你”這句話又有什麽喻義?

邊呈越想越可疑,不經意地他又走到了金曼士大廈的跟前。他總覺得瞑瞑中有人在牽引他走向這裏,似乎這裏才是所有事件的根源。五點整正好是寫字樓的白領下班的時間,金曼士大廈的金色旋轉門如同旋轉木馬般地一圈圈不厭其煩地轉動著,每一格的門縫裏都不時有三三兩兩穿著光鮮的白領湧出來……

保衛處——邊呈的腦瓜子一亮開始拚命往旋轉門裏擠,這個時候的保衛處也許有他急需要找的人。他發現有許多大廈的保衛處在五點後都會換上年長或年邁的保安坐鎮,原因是這類人是頗具背景的,不用言明厲害關係,人人心知肚明,本來就隻是無人時打打瞌睡,誰守都是一樣的,這是尋常人的思維。

對於邊呈而言,他現在需想找的就是這類人。他舉目四望苦苦尋找著“保衛處”的標誌,轉了一大圈都沒能找到目標的邊呈有些沮喪地站在原地不知可否,他剛抬步想再轉一圈仔細找找的時候,卻發現目標人物竟來了一大群。

(五)

一群身著保安服虎背熊腰的年輕小夥架著一個六十來歲的精瘦男子從過道出來,這些人一個個氣勢洶洶麵目凶戾,其中一個肥頭大耳領頭模樣的口裏還罵罵咧咧地不斷噴出來幾句髒話,言語間似乎是要將架在手裏的男子驅趕出大廈的意思。從被架男子反擊的言論中邊呈聽出該男子原本是此地的保安,似乎是因為昨天值勤的時候和一名進駐該大廈的公司總經理發生了幾句爭吵而被開掉了,被架男子斷斷續續還說了許多,是一些無頭無續的片斷讓人聽不出個所以然。

那群保安將該男子往側門一塞就扭身回去了,精瘦男子揉了揉剛剛在抓扯的過程中碰傷的部位,咧嘴皺了一下眉,悶悶地吭了一聲後踉踉蹌蹌地扶著牆根站起來,邊呈見狀上前扶了他一把,他對邊呈抱以感激的一笑後說道:“小兄弟,我想喝酒你有空陪我嗎?”

“當然,當然有空。”邊呈求之不得。

金曼士大廈的側門有一條小道叫日耳巷,掩沒在高樓大廈裏少有人識。瘦個老年男子輕車熟駕地穿行在小巷中,一跛一拐地倒也利索,看得出他經常光顧這條小巷,走了約三百米的距離,他停下來指了指前方的一個小餐館說道:“這個小餐館我經常來,菜色還不錯就是位置有點偏,希望小兄弟不要介意。”

“老伯,別這麽說。一年前比這還不如的餐館我也上過。”邊呈無謂地笑笑。

這個餐館沒有名字,就像許多從外地來謀生的人一樣,許多時候他們的名字連符號都不是,大的企業會給他們一個工號,後來他們的名字就是這個工號。餐館的老板是一個敦厚明快的中年人,大約四十多歲,一臉的笑容滿麵,剛進門就為他們倒了兩杯開水。

“我叫邊呈。請問——老伯姓什麽?”邊呈開口問,他覺得好歹要知道個姓氏,也不白吃了這頓飯。

“我姓白,那個白顏色的白,名字叫光榮。”白光榮是個爽快人。

“白大伯,您以前一直在那座大廈工作嗎?”邊呈避開剛才的尷尬的一幕笑著問道。

“是的,我在那裏幹了十多年了。十多年前我帶著兩個女兒千裏迢迢地從老家來這裏,那個時候我的大女兒十七歲,小女兒才十二歲。後來大女兒為了讓妹妹繼續求學在這裏找了份活幹沒有再上學,我小女兒則考上了這裏的大學,畢業後來到了金曼士大廈的一家外貿公司上班。歲月匆匆彈指間呀。”白光榮說著眼角隱隱閃動著些許淚花。

“白大伯,我想向您打聽一件事,大概十五年前你知道不知道東方威爾頓大廈曾出過的一樁驚天動地的事?”

白光榮撓了撓頭皮沉思了片刻說:“你是說十五年前那個帶著母親跳樓的年輕人?我記得他就是我小女兒後來就讀的那所西開大學的學生。這事後來在西開大學也很出名,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不是這件事情。“

“帶著母親跳樓的年輕人?他叫什麽?還有那一年一共發生過幾件驚天動地的事。”邊呈不清楚到底是不是這件事情,因為驚天動地這四個字實在是有點寬泛。

“就是這一件了,這樣的事情哪能經常發生。我記得那是我到東方威爾頓的第一年,那時候的東方威爾頓也才十五層,不過已經算是當時最高的建築了。”白光榮憾慨地搖了搖頭。

“他叫什麽,為什麽——要帶著母親跳樓呀?”邊呈覺得很不可思議,不過他猜測那應該是一則痛徹心扉的故事。

“他叫項從,當時的報紙曾連續追蹤報道過這個事件,所以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眉目俊秀的孩子,我記得我是親眼看他領著一個瞎眼老婦上樓的,至於他們是怎麽上天台又怎麽跳下來的,我就無從知曉了。”

“項從?”邊呈的腦袋裏迅速鑽出來工頁人人這四個字,恐怖占據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感覺自己的血液流動也開始減慢了迅速。

(六)

“後來我也是看了報紙才知道的,說是一名同校的女生負了他,他才自殺的。帶著他的母親一起往下跳大概為了讓母親免於在這世上再受苦難。這是一個早年喪父的孩子,一直品學兼優,帶著母親來到這個城市求學空餘再打些零工,也許你難以想像一個這樣花季的孩子曾經頂著酷暑去工地背磚頭、一天跑幾十條街去送牛奶、冬天頂著暴雪去一家家地敲門做產品訪問又被一個個白眼給掃地出門……”白光榮似乎忘記了自己適才的遭遇,動情地沉入到了他人的故事中,仿佛是在敘述自己的人生。

“那名女生叫什麽?”邊呈突然問,他感覺自己經找尋到了事情的症結所在。

“這個我倒沒有注意,好像報紙上沒提,具體我也忘了。太久了,如果不是你提起來,我都快要忘了這個故事,悲傷的事情還是少記一些好,這也是醫生給我的建議……”白光榮停下來傷感地歎了口氣。

“白大伯,您的身體怎麽了?”邊呈這才仔細觀其神色意識到白光榮的臉色確實和常人有些不同,可能還不是普通的病。

餐館老板笑嗬嗬地親自托著個托盤搬上來了四五個熱騰騰的小菜,雖然都是些普通的家常菜,不過炒製得確實不錯,色香味俱全。白光榮沒顧得上回答便開始大塊朵頤,一大盤紅燒排骨很快就見了盤底,各色油腥粘貼在白光榮的嘴角,樣子有些滑稽可笑。邊呈將身邊的一盒紙巾遞給他示意他擦擦。

白光榮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抱歉,最近習慣了一個人吃飯了,總覺得吃一頓少一頓……人老了,不中用了。”

“您別這麽說。您的兩個女兒沒時間陪您嗎?”邊呈轉身向老板招招手要了一瓶酒,給白光榮倒上了一杯。

“我不能再拖累孩子們了,為了我的病我的小女兒已經失業了,本來她是一家外貿公司的業務經理,為了能賺取足夠的錢給我醫病,她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被那家公司開除了。今天在電梯口和我發生口角的就是她們原公司的經理,也許看到我他就能想起我的小女兒白倩曾幫他的對手公司挖走大客戶的事情,也怨不得別人……”白光榮痛心地咬了咬嘴唇,身子耷拉了下來無力地靠在餐椅上。

“白大伯您得的到底是什麽病呀?現在醫學這麽發達……”

白光榮打斷道:“血癌,即便配對成功了還有後期巨額的手術費用。小女兒讓我害得失去了工作,而且現在我更擔心我的大女兒……不能為了我這個老頭子,毀了我兩個女兒的前程。”

邊程搜遍了全身將身上僅有的五百來塊錢全摸了出來:“白大伯,我現在身上隻有這麽點,我也知道這點錢對於您的病隻是杯水車薪,可是這是我的一點點心意,請您……”

邊呈還沒說完就被白光榮的一句話咽了回去:“小邊,我說過是請你來陪我喝酒的,你可別把我當成路旁扯著虛幌子騙錢要飯的。”

“那麽白大伯,請你留下我的名片,不管遇到什麽困難請一定記得要找我。”邊呈從身邊背的碩大的黑色皮包裏取出一張名片塞給白光榮,白光榮這下倒沒有推辭爽快地收到了口袋裏。

同時,白光榮口袋突然傳來《義勇軍進行曲》的音樂,他驚了一下掏出手機瞄了一眼屏幕後“喂”了一聲轉瞬臉色巨變,原本少有的血色的臉加劇蒼白,邊呈發現他的手也開始微微顫抖……

“白大伯,發生什麽事情了?”

“也不是什麽大事,老家的老婆出了點小意外,我得馬上回老家一趟。”白光榮有些心神不寧地回答。

邊呈執意要送送他,可是被他一口回絕了,白光榮還乘他上洗手間的間隙離開了小餐館。

(七)

邊呈的姑媽邊淑妍已然五十開外,可是因為未婚未育而且保養得當,看上去隻有四十不到,自從西開大學財務科退下來後她就自己辦了一家小型的家政公司。她的公司就辦在離她居住的蘭亭別苑隻有十來分鍾車程的金冠商務樓,名叫金誠家政。

邊淑妍一直都有收藏各式報紙的習慣,從她參加工作至今的三十來年內,隻要是本市的各大知名報刊,都能在她家的儲藏室找尋得到。邊呈此刻急切想要的十五年前那起事件的具體報道,自然也鎖在那個落滿灰塵的儲藏室裏。

傍晚七點是姑媽下班回家的時間,邊呈提早十五分鍾就候在了蘭亭別苑的大門口,看著一輛輛魚貫而入的私家車,邊呈心理的天平開始有些失衡,想到自己每天黑白顛倒沒日沒夜地編寫程序還買不起這其中一輛車的一輪子,心裏就不禁憋得慌。

這時,遠處一束白光生生地刺向他的眼睛,還沒反應過來一輛白色的皇冠就停在了他跟前,邊呈一看是姑媽邊淑妍的車就馬上跳上了後車座,舒適的真皮坐椅馨香撲鼻的車內空氣清新劑,邊呈伸伸懶腰作了個誇張的深呼吸,他在後車鏡裏看到姑媽的臉有些難看,猜想可能是公司裏遇到了難纏的客戶:“姑媽,您今天好像有些不太高興?”

“還不是公司那一攤子爛事,邊呈今天怎麽有空來看我呀?”邊淑妍停好車後走下來不經意的問。

“我想借您的寶貝一用。”邊呈站到邊淑妍的旁邊作聽話狀幫她拎手提袋。

“寶貝?你不會是指儲藏室裏的那堆灰塵吧?”邊淑妍笑著調侃。

“正是。”邊呈一本正經地點頭。

邊淑妍的家在蘭亭別苑十三層C座5樓512室。一百五十平,前後落地窗式雙陽台,裝修是純正的田園風格,清新雅致中透著一股恬淡閑適之氣。剛進屋子,邊呈就搶過姑媽邊淑妍手裏的鑰匙奔向儲藏室。

打開儲藏室的大門,邊呈竟發現裏麵沒有一絲的灰塵,每一摞報紙都整齊地碼豎著著,而且按照年份順序一目了然。十五年前——應該是1994年,邊呈一把將那標識著1994年的一大疊報紙用盡全力地挪了過來,因為不知道月份,他隻得一張張地翻看,時間一久眼睛又酸又痛……

大概翻到兩百多張的時候,邊呈發現報中竟夾了一張燒焦的相片,相片中有兩個人,一個竟是今天白天看到的夏嫘,照片中的夏螺才二十不到還十分清澀梳著一個長長的馬尾,穿著土得掉渣的一件土布花襯衫,根據照片的泛黃程度看得出是很多年前照的。在夏嫘身邊的那人大半身已經被燒焦了,隻剩下一隻手搭在夏嫘的肩上……

邊呈很奇怪,為什麽會有麽這張照片落在姑媽家儲藏室的報紙裏,再往下翻——他很快就找到了那份報紙:

西開學子協母跳樓,隻為剝開糖衣的愛情不堪一擊

本報訊(記者朱宇)……

邊呈在這篇文章中果真讀到了“西開夏姓女生”幾個字,還有文章中遺書引述的那一句 “珊瑚複活了,我就來娶你”……

這起悲劇的死結就是門第觀念、現實差距、忠貞和背叛。項從是一名來自邊遠農村的貧困學子,早年喪父,隻有一個身患重病的盲母。因為才華橫溢和外表不凡而吸引了本市大的地產商的女兒西開夏姓女生。最後美好戀情輸給了現實,夏姓女生食言背叛了項從投向了他人的懷抱。

項從一時想不開就帶著母親爬上了東方威爾頓大廈的十五樓天台……

珊瑚曾是他們的定情物,他們曾在一個旅遊區的海域將一大塊赤珊瑚買了回來,剛買的時候有一部分珊瑚還是活的,可是沒過多久就都死了。

珊瑚死了,我們的愛情就完了——是夏姓女生曾留給項從最後的話語。

而項從的遺書中最後一句卻是——珊瑚複活了,我就來娶你。這是他留給夏姓女生最後的話語,這句話曾給當時的大眾留下了巨大的遐想空間。可現在這句話留給邊呈的卻是渾身的徹骨冰涼,他感覺自己腦子裏也仿佛加進去了許多冰塊,思緒開始遲頓凍結……

(八)

不對,有東西不對。邊呈突然意識到潛藏在冰山下的重要一點,夏嫘本屬富家千金,那麽為什麽剛才那張照片中的她會是村姑的模樣,難道我看到的夏嫘……

邊呈抬婉看表——九點,邊淑妍在門外叫邊呈去吃宵夜,邊呈應了一聲沒有動,不知道又過了多久,邊淑妍自行去睡了。

十一點,邊呈的手上已經握了兩份報導那起事件的報紙和那張殘破的照片,他躺在客房裏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著。他感覺自己掉進了一個巨大的漩渦,這個漩渦正呈現擴大的驅勢,瞑瞑中有人在一步步引領他進入這個漩渦的中心點……

就在他翻動身體的過程中,他意識到自己睡的床的響動有些不對,翻身下床擺弄了好一陣後他在床鋪的夾縫裏找到了一本比手掌還要小的筆記本,俗氣的土黃色塑膠封麵外描畫著一個扛著稻子的農民,旁邊還立著一頭健碩無比的老黃牛。

這是什麽?邊呈有些不可思議。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這筆記本絕不可能是他姑媽邊淑妍的,她的審美觀絕不可能淪落到這種地步。

打開筆記本的瞬間,他看到了一個名字、一張一黑白照、還有一個農村女孩子十多年的人生經曆。她選擇每一年記兩次筆記,一次是中秋、一次是元宵。這二十多篇筆記裏饢括了她自十七歲至三十一歲的十四年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件……

看著看著邊呈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邊呈就走出了蘭亭邊苑。

他此刻要去見的人還是夏嫘。

光明小區的小公園,一大早就聚了許多晨練的老頭老太太,這些老頭老太太今天一反常態地沒有晨練而是聚在一起竊竊私語議論紛紛。他的腦袋湧上來一陣不祥的預感,不自覺地加緊腳步向四樓跑去……

404大門緊鎖,門洞內一片漆黑,邊呈抬手按了好幾下門鈴,裏麵也沒動靜,他索性伸手擂起了門。

“你是誰呀?”對麵出來一個睡眼惺忪穿著條紋睡衣的中年男子。

“我找夏嫘——有急事。”邊呈心焦地說。

“夏嫘。你是說那個半身癱瘓的神經病呀,她死了。昨天夜裏跳的樓,現在早就拉到殯儀館裏去了。”中年男子懨懨地說完後打了個嗬欠走進門去。

“死了?”邊呈的腦袋一片空白。

在七重天殯儀館西首,邊呈見到了兩個夏螺。

殯儀館西首的場地是用來出租給有需要的人士充當靈堂用的,配合整套的頂級殯葬服務,當然這些都是需要支付高昂的租賃服務費,並非是普通人能夠消費得起的。邊呈遠遠就看到了昨天那個短發的中年女子,隻見她正低著頭獨自焚燒著一堆金鉑紙製成的元寶,神情淡然。

靈堂的正中安放著一具精致的水晶棺材,裏麵躺著一名清瘦娟秀的女子,紙一般的素顏仍未能掩蓋她的天生麗質——細長的眉眼、桃花染就的唇、水漾的肌膚……

“白蘭。”邊呈淡淡地叫了一聲。

短發女子抬起頭並沒有避閃邊呈的目光,她一邊燒著元寶一邊說道:“承認我是夏螺,隻是為了讓真正的夏螺免於再受刺激,可沒想到她還是沒能逃過這一劫。”

邊呈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將懷中的那本筆記本掏了出來丟到了白蘭的麵前。

“你……你是怎麽得到它的……”白蘭瞪大眼睛盯著那本筆記,一時說不出話來。

(九)

“你一再讓我重複那句所謂項從帶的話,隻是為了加速夏螺的病發,以便如你所願地從那個你為她精心準備好的位置跳下去。至於那隻貓相信是被夏螺病發時用什麽砸到了,才會發出這樣撕心裂肺的叫喚,或者它真正的恐懼有一部分也來自主人突發的情緒失控。為什麽……你到底為什麽要這麽做?”邊呈問。

“從項從母子之死到她父母車禍雙雙身亡,這麽多年她一直都活在痛苦之中無法自拔。雖然她的精神分裂症早在幾年前就治愈了,可是她依舊患有重度的抑鬱,大把大把的治療藥物一直都沒能驅趕走她的心魔。她曾無數遍口口聲聲地告訴我死亡才是她解脫的唯一出路。她活得太辛苦了,我隻是帶她去她想去的地方而已……”白蘭自圓其說。

“你應該是為了那些她已然簽字贈予你卻因為贈予方還健在而無法生效的財產吧,你怎麽就這麽等不及……”

“我別無選擇,因為時間正在一分一秒地啃噬我父親的生命。”白蘭糾結地閉上雙眼,眼角淌下來兩行清淚,她靜靜地跪在夏螺的麵前直至警車將她帶走。

就在當天,金誠家政公司的總經理邊淑妍也被帶上了警車……

十多年前,白蘭跟隨父親從老家廣西山區來到了青州這個沿海城市,那一年她剛滿十七歲。因為家境貧困,母親又久病在床,她隻得輟學將求學的機會讓給了妹妹,自己則在這裏當起了家政保姆。她的第一任雇主就是邊呈的姑姑邊淑妍,邊淑妍一生未嫁隻緣寄情於當時的西開大學校長薜開誠,礙於社會地位薜開誠一直都無法給邊淑妍以應有的名份,也許邊淑妍並不在乎這些。

白蘭在邊淑妍家說好了白天上工晚上回自己家,幹的也就是一些非常輕鬆的活,比如幫她收拾收拾屋子、喂喂魚、遛遛狗,邊淑妍因為同情白蘭的境遇十分照顧她,相處久了兩人情同手足。

不過一年後的一件事情卻成了以後微妙關係的導火索。一夜白蘭因為落了一件東西在邊淑妍家回來取,她知道每晚這個時候邊淑妍都會泡一個小時的泡泡浴,所以白蘭就沒有驚動她而是自己開門進了屋,後來她竟在浴缸裏見到了兩個人影……

雖然白蘭一再聲明這件事情至死她都會爛在肚子裏,當時邊淑妍也對此深信不疑,可是處事謹慎的薜開誠卻無法將這塊心中的石頭放下,他經常為此事夜不能昧食之無味,從大學的校長到後來成為政府要員,十多年的時間他一直耿耿於懷。

因為薜開誠的這些表現,邊淑妍也覺得這事如同裝了定時器的炸彈般讓她心神不寧,為了買個心安她隻得用高薪一直養著白蘭,直至自己開了家政公司還聘白蘭為特別助理。

後來,公司裏來了一單業務——就是夏螺。由於當時人員緊張,夏螺的情況又特殊,邊淑妍就將白蘭派到了夏嫘家。隨著白蘭經常地夏邊家兩家的走動,信息一流通,再加上白父惡疾纏身的催化,邊淑妍就看到了一個除掉白蘭的最好契機。

工頁人人、珊瑚複活我就來娶你、絕版舊唱片、兩個夏嫘……所有事件的推進、細節的設計安排,乃至道具的調用……全出自邊淑妍一人之手。

本來,邊淑妍計劃著等這事圓滿解決後,明年等薜開誠退下來倆人就正式公開關係去馬爾代夫渡蜜月……隻可惜她再也無法等到這一天了……

(尾聲)

兩個月後的一天,邊呈在一家數碼廣場淘貨的時候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話筒裏傳出的竟是白光榮精神抖擻的聲音:“小邊,還記得我嗎?我是白光榮。”

“白大伯,您好嗎?身體怎麽樣了?”邊呈激動萬分,因為當時忘記留下白光榮的聯絡電話他到現在還為自己一時疏忽而耿耿於懷。

“好——很好……手術很順利,手術費是我小女兒發動網絡善心人士為我募捐的,感謝社會感謝成千上萬的愛心人士,要不然我這老命可能早就沒了。對了,我的大女兒在兩個月前打來電話說她去國外賺錢了,要十五年後才能回來,說是和人家勞務公司簽定了長期合同,她留給了我一個號碼,說是一個叫邊呈的朋友介紹的,我一看竟然和你留給我的是同一個號碼,真是無巧不成書呀。”

邊呈愣了一下,想起了白蘭曾在被警方帶走之前和他說過這麽一段話:“在這個城市唯一讓我掛念的是我的老父,可是我又沒有一個可以依賴的朋友,現在我就要身陷監牢了,有個請求……”

“是的,白大伯是我給白蘭介紹的一家涉外勞務公司,她現在人在舊金山,一切都很好。幹的是技術工種,已經升作組長了,她也很想你……”邊呈說著說著已淚流滿麵。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愛叫親情,它從來不吝付出、不計得失、榮辱與共,隻是我們在享受或擁有它的時候切勿忘記了它原本的純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