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林斜暉,殘照臨苑,此間熱鬧終是歇散了幾分,皇後遣了宮人將娘子們一一送回,又見楚薑與楊郗二人說得歡實,喚來說道:“本宮心中也藏了兩個好的,本是不願意便宜了你兩個,瞧你二人這回老實,本宮便也願意與兩位老夫人說上一聲,後頭成與不成,皆要瞧你們自個兒了。”
二人立即一臉喜色,連連拜謝。
此情此景,旁人或會以為不過是皇後對小輩的疼愛,殊不知這又是一場世家對皇權示好。
婚姻大事,一國大將的嫡長子,一朝丞相的嫡長孫,來央著皇後賜婚,起碼周朝立朝以來,是從未有過的。
楚薑心中不過略想了想,也能明白是那張連弩的敲打,經過陳詢的解說她也知道了那張連弩的威力,知其甚至能拆卸成精巧部件,便於攜帶,一旦上了戰場,不過一刻鍾便能組為連弩,其弦之堅,能禦敵於數百步之外,且有連發數矢的優勢。若對上胡族,其最具威力的便是騎兵,而以此弩作戰,漫天箭雨襲來,胡塞之外又城樓可避,不可不謂之神器。①
且不說旁的世家有些什麽心思,起碼從楊氏、左氏兩位老夫人向天子請求為家族兒郎賜婚,便已是表態了。
楚薑忽又聽皇後對楊郗二人道:“今日宴罷,你兩個還要本宮送一場不成?”
左八郎嬉皮笑臉,“不必勞累娘娘,我與七郎去陛下麵前謝個恩就自個兒乖乖滾了。”
皇後眉開眼笑,笑罵一聲才離去了。
楚薑與虞少嵐忙也跟上,皇後卻體貼她們今日玩得不痛快,叫她們在這禦苑裏玩上些時候再回去,這正中了虞少嵐心思,才看到諸人離開便有些懊惱道:“還想著今日那陳王孫能來,未想人影也不見一個,我在東宮,他在章台值守,怕是往後也見不著了。”
“少嵐姐姐也不必急於一時,他人來了長安,難道還能跑了不成?”
虞少嵐觀她如此篤定,奇道:“要是真跑了呢?我聽那連弩威力雖不小,可畢竟神器,恐怕難以製成,長安已有了一個齊王,哪裏還需得一個陳王孫?”
楚薑神秘一笑,拉著她坐在亭子裏,“我說他不會跑,就是不會跑,至於齊王,連裝瘋的招數都想出來了,又何以為懼。倒是少嵐姐姐你,今日娘娘召您來此,是什麽目的你莫非瞧不出來?”
虞少嵐麵上一紅,眉宇間帶著淡淡的愁意,“那時殿下為了叫你籌謀,才謊稱是為我求藥,卻被陛下誤會了,傳我召見,此次娘娘必也是如此,九娘,我心頭有些慌,我不是……不是抱著那樣的目的才來長安的。”
她隻是想要待在太子身邊,卻並不想做他的姬妾,這種想法說出來,怕是會叫人恥笑她矯情的。
楚薑不知如何疏解她的愁悶,隻是拍拍她的手道:“無論你做什麽,必然有你的道理,人生不過數載,唯有快意最難得,少嵐姐姐該要拋卻那些負擔,為自己活一場,我想當初虞大夫人送你離開金陵,應當也是如此想的。”
她沉默片刻,忽而笑了一聲,倚在欄杆上良久未言。
正有一宮娥疾步過來,形色匆忙地喚著她,“虞女史竟在這處。”
虞少嵐認得是東宮婢子,好奇道:“你怎來了?”
“殿下遣婢子來的,他從紫宸殿裏回宮,路上瞧見了娘娘的儀仗,卻未見女史,以為女史出了什麽事,便叫婢子來瞧瞧,婢子在苑裏尋了一圈未見著,可是急壞了。”
虞少嵐失笑,“你回去稟告殿下,說我與九娘說會兒話就回去。”
“可是殿下,此刻就在外頭等著呢!”
她不由有些驚奇,急忙起身向楚薑告了聲抱歉便匆匆離去。
楚薑看她背影翩然,莞爾一笑,坐下從亭子外拉了一支合歡把玩,輕喃道:“果真是情一字,不由人。”
倏爾簷角輕響,她見著一枚落石掉落,向四周看去,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不遠處的廊子上,其處無宮人,有著一叢巨大的芭蕉遮掩,瞧著十分隱蔽,她提著裙擺就要過去,亭外宮娥正要跟上,被她揮手叫住。
陳詢一身皂衣,昏黃之中實在有些隱蔽難見,他看著楚薑朝自己跑過來,雪青的綾裙拂過青綠,眼中帶著歡愉,似一點秋水在瞳。
那樣坦白的情意,令他不由向外踏了一步,伸著手欲接她。
可她卻落在了廊下,與他隔著一尺,讓朱紅的漆木與將明還暗的石榴宮燈落在二人之間,她忽歪頭問道:“你便是陳王孫?”
他按下笑意,收回手來,配合道:“我是,娘子是誰?”
她稍向前一步,抬頭看他,“我是楚薑,字明璋,行九。”
“某姓陳名詢,字子晏,家中最長,楚娘子,初次見麵,不勝歡色。”
一欄芭蕉牽引風聲,催動石榴燈上係著的一縷紅綃,陳詢抬手拂開,定定望著楚薑。
林欒初見,她一身月白衫裙,孤傲地望著山野,明明體貼,卻處處嬌貴,又機靈萬變,多智近妖,分明是北國來客,又若春風橫渡。
楚薑微仰著頭,粲然一笑,“陳詢,幸會。”
疏影側落朱欄上,冷翠落芭蕉,她的袖子拂過,葉子便抖了抖,“今日未婚郎君們來這苑裏,都是衝著小娘子們來的,陳詢,你來做什麽?”
他也欺身低頭,在芭蕉葉底,話音落在她耳側,“我來見心上人。”
她側頭,看到他眼瞳明亮,似有火光在其中,生了玩鬧的心,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襟,故作惡聲惡氣,“你這小南蠻,誰人是你心上人,你竟要仗著這張麵皮子,引誘我這未經世事的小女子?”
說罷她腳下一滑,跌出了這芭蕉叢的遮掩,陳詢立刻將她拉到廊子上來,她卻怪笑一聲,笑斥道:“小南蠻膽敢拉我的手?”
陳詢便也陪著她玩鬧,神色卑微地鬆開她,低下頭來,對麵這惡娘子那肯放過他,竟伸手輕輕拍著他的臉,語氣輕佻,“瞧你生得這樣好,倒是……”
“楚明璋,你在做什……唔……”
二人陡然一驚,忙向人聲處看去,竟是楊郗與左八郎,正在拽著劉鈿,掩著她的口。
而三人神色,皆是驚詫不已。
楚薑哪知這麽隱蔽的地方竟也能被撞見,訕訕收回手來,低罵陳詢,“你的耳力不是好得很?怎麽有人來了都聽不見!”
“我的耳力再好,也聽不見百步之外的細碎腳步,九娘,你該向他們解釋解釋你的輕薄言行。”
他分明就是在得意。楚薑心想。
又看見那三人近前來,頭一回失了伶俐,便暗中掐了他一把,“公主認得你是不是?是不是你在外頭招蜂引蝶招惹了她,才讓她看見你我這麽生氣!”
陳詢不想她竟禍水東引,啞然道:“九娘,我是落魄王孫,你是得勢貴女,這場景任誰見了也是你孟浪輕薄我,但凡有點良心的,都不會坐視不理。”
“你還狡辯!”
“我不過搭了她一回車,本以為她早該忘了的。”
劉鈿氣勢洶洶地跑過來,看他們還在低聲交談,氣道:“戚……陳王孫,你不要怕她!本公主為你撐腰。”
楊郗與左八郎也跟了來,楊郗第一時間便擋在楚薑身前,討好道:“殿下,明璋她也是不懂事,一時糊塗,您可別聲張了,這叫外人知道了,這……”
他目光轉到陳詢臉上,倒是猛地被驚豔了一回,又警告地看了楚薑一眼,才拍著陳詢的肩道:“說出去,陳王孫麵上也不好看,對吧!”
陳詢被他拍了拍,對劉鈿道:“多謝殿下好意,先前是我麵上落了隻蚊子,楚娘子好心替我拍開,並非她……欺負我。”
楚薑卻覺得聽著怪,這話怎還有些委屈,越過楊郗看向他,被左八郎一把往後拉了去,他不如楊郗那樣嚴厲,而是帶著她低聲道:“九娘你……你真是這個!”
劉鈿瞧見左八郎豎起的大拇指,本就因陳詢的解釋生氣,這下直接繞過陳詢與楊郗,一腳踢上了左八的大腿,“都是你帶壞的!”
左八捂著大腿無辜地看向她,“殿下,我怎麽了?您也不能這麽欺負人啊!”
楚薑忙向後靠了一步,躲在楊郗身後,細聲細氣道:“表兄,我懵懂無知,是……是陳王孫勾引我!”
楊郗錯愕,側頭看向陳詢,心道果然,這人沒了親族,定是要尋個依托,他這表妹如此得寵,怪不得他要如此,真是賊子**心!
陳詢看他目光逐漸憤怒起來,往旁邊移了移,卻被他一把揪住了衣領,“陳王孫是吧!獻圖有功是吧!也不看看……”
劉鈿見了又是一怒,上前一把拍開他,“楊郗你做什麽!你還敢在本公主麵前欺負人!”
沒討到公道的左八郎容不得自己被忽視,一瘸一拐地摻進兩人中間,“殿下且說明白了,無緣無故地踢我一腳作甚?便是陛下踢我也是有個因由的,殿下您……”
“為什麽踢你,你心中不清楚?那些秦樓楚館的醃臢地……楊郗你站住,你往哪兒去?”
“我教訓那小子我,什麽王孫,老子……”
“你在誰麵前稱老子?我今日把話……”
“殿下您就能隨意踢人!我是要定婚的人了,踢壞了怎麽辦……”
楚薑與陳詢隔著爭吵得糊塗的三人,對視一眼,不明白怎麽就發展成了這樣,卻見他們吵得歡,不約而同地提起腳步,還不等落下,就聽到三道錯落的話音,“站住!”
楚薑悻悻回身,低頭訥訥:“我是被引誘的。”
陳詢也慚愧卑微,終於承認道:“是我蓄意勾引。”
看著劉鈿眼裏,何不是她楚明璋仗勢欺人,逼著這可憐的王孫應了下來。
楊郗眼見如此,自是他天真的表妹被引誘了,豈不見那下流坯子自認卑鄙給應了。
無辜的左八郎卻誰也不幫,隻是捂著他的大腿淒慘地落下淚,“我的新嫁娘啊,為夫無緣英姿,將來上不得高頭大馬,豈不是辜負你新妝相侯,讓你平白被四鄰笑話!”
楚薑都嫌他有些吵,上前虛虛扶著他,“八郎,我有良方,必不會叫你瘸了。”
劉鈿冷冷看向她,“楚明璋,我可真是不曾料到啊,好的你不學,這些偷雞摸狗的本事,你比左八還厲害!”
楚薑謙虛地聽著她訓誡,滿臉的羞愧,“殿下可別說八郎呀!免得他又訛上您。這回是我被這陳王孫勾引,我真是羞愧,回家後我便斷絕情愛之念,去觀裏做姑子去。”
“殿下,您聽著了?”楊郗憐愛地拉過表妹,心痛道:“她哪裏經過這些,怕是見到這陳王孫長得好,被他引誘幾句就糊塗了,這都要做姑子了啊!殿下,我祖母最疼的就是她了,她要是做了姑子,楊氏與楚氏都得翻了天去。”
楚薑低著頭,吸吸鼻子,“殿下,我知錯了。”
陳詢在一邊實在覺得有趣,奈何麵上還要裝作可憐,在劉鈿看來時更是一臉的愧赧。
劉鈿也知道楚薑人品,卻不願相信眼前這俊美郎君竟會如此下作,楚薑卻還添油加醋道:“殿下,您難道也被他勾引過嗎?”
她立刻急著撇清,“本公主持身清正,哪裏會像你這般被輕易引誘。”
可心中卻想起來當日他攔自己的車,又想起來他是梁王府的幕僚,裝得也是淒慘可憐,現在又成了陳王孫,自己去禦林軍找他想要問他與劉嶠是否有些什麽商量,他還避而不見,果真是……
她情緒變化得飛快,瞬間便怒目向他,“果真是一個詭計多端的賊子!”
陳詢羞愧得頭也不敢抬,“是,殿下教訓得對。”
劉鈿又看向楚薑,“下回不要再……不要再隨便給人拍蚊子了,你是母後教導過的,傳出去也有損廣陽宮的顏麵。”
“殿下的訓導我記著了,往後絕不再犯。”
她這才滿意起來,惡狠狠地瞪了陳詢一眼才離去了。
左八郎還沒從她那裏討到說法,一瘸一拐地跟上去,“殿下,帶我去太醫署……”
楊郗拉著楚薑離去,離去前又是一句警告,“往後陳王孫該要知道檢點,不是誰都能胡亂勾引的。”
我是可以的,楚薑在心頭加了一句,被拽走時向後勾了勾手指,口中卻問道:“表兄怎回來了?還帶著殿下。”
“我跟左八在路上遇見她,她今日躲在這兒看未來的梁王妃,娘娘卻是讓她看著小殿下們,未曾召她進禦苑,她丟了陛下賞她的一隻釵子,怕這裏清幽不敢獨來,又不願叫宮人們知曉怕鬧到娘娘那裏去,遂拉著我們……”
陳詢望著她袖底柔荑,更覺心頭愛慕之重,聽著二人交談聲漸漸遠去,正欲離開時聽到有衣料擦動的聲音,辨了辨之後心中有了底,倚在柱子上靜靜看著人出現。
作者有話說:
①塵仔瞎叨叨:這裏的連弩,參考的是曹魏時期的機械發明師馬鈞改製諸葛連弩,從連發十矢改為連發五十矢。不過後世對諸葛連弩和改製後的弩一直爭議很大,認為根本不可能實現,但從《三國誌》描寫的一些人物對諸葛連弩的描述來說,其實連弩的威力真的挺可怕,連慣見眾多武器的西晉名將劉弘看到諸葛連弩直讚“神弩”就可見一斑。《武備誌》也記載過,明人研製出了具有巨大威力諸葛連弩,後來清人在此基礎上,改製成彈弩,威力非常符合諸葛連弩的描述,可惜因為熱武器的問世,這種弩不被重視,又失傳了……好吧,這麽大段廢話的目的是想說本文畢竟虛構,就搞個大殺器吧,不要去深思它究竟能不能搞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