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真是騙得本王好慘啊!”
陳詢挑眉,看來人負手立在身前,淡淡一笑,“梁王殿下,您這話,陳某實在聽不明白。”
“不明白,哈哈哈,先生是要裝糊塗?”劉嶠發笑,目光卻森冷,“難不成你當這天下,盡是傻子不成?”
他直起身來,拍了拍手,“起碼殿下您,不是。”
他的淡定無疑令劉嶠更為惱火,張臂攔住他,“陳詢,不過一個楚九娘,竟值得你為了她與本王反目?”
陳詢搖頭,“殿下,你我之間本就各取所需,今時各得其所,殿下還有什麽不滿?”
劉嶠憤怒地低吼,“各得其所?本王要被趕去那不毛之地,你權勢美人在懷,這叫各得其所?陳詢,你所行江匪奸商之事,本王早有證據,你那江寨所在,也不是什麽世外隱蔽之所,什麽天災人禍……”
他緩緩抬頭,滿眼的笑意,“殿下盡可試試,看看是您設計毒殺魏王的事情先暴露出來,還是我先被趕出長安。”
劉嶠自然忌憚他,被他風輕雲淡地樣子再次激怒,對著他背影冷冷道:“怎麽楚九娘你也不顧?”
“殿下若傷她,陳某……不,是她。”陳詢回頭,“她心眼小,怕是會叫殿下您,步了魏王的後塵。”
劉嶠看他離去,額上青筋迸起,腰間的一塊玉佩瞬間便被他捏碎。
六月初,在酷暑中煎熬的長安人聽到了天子對於太學試舞弊案的判決,參與舞弊的士子入學名額作廢,流放日南郡,期三年。
顧晟與陸詡褫奪官職,遣返回鄉,終身不得再入仕。
對顧陸二人的懲處並不算嚴重,天子也有意留情,甚至有好事百姓懷疑這是因為楚太傅的夫人將要生產了,天子為了叫楚太傅趕上產期,才如此定下來。
可這看在被驅離出京的陸詡眼中,卻遠不是家族一人被降職這麽簡單,他出城時那些在高樓上笑看的北方世家,望向他的眼神,便似要上前來撕咬他的肉一般。
前來送行的陸十一看到父親眉眼憂色,安撫道:“父親,不要擔心。”
陸詡看向年輕的兒子,落下兩行淚來,“約兒,這長安群狼環伺,你千萬謹慎,萬勿如為父這般,落得個想要證明清白也無處可去的地步。”
在陸十一身後,是因怕孫顯仍在暗處觀伺,戴著鬥笠不敢露出麵容的陸十九,他紅著眼睛哭道:“父親,皆怨孩兒,若不是我輕信他人,怎會……”
陸十一抬手打斷他,“父親,您且安心回去,顧好族中,長安有我在,十九弟我也會管教好。”
陸約拍拍兒子的肩,“我已求了楚太傅,他會寫一封引薦信,送十九郎去徐大儒門下讀書,適時你要指派幾個剛勇的仆人看著他,不要讓他繼續任性妄為了,還有顧十一娘,我已將退婚書寫好,你挑個日子送去顧三夫人那裏,不要耽擱了人家,為父……未能立身作訓,卻要累得我兒如此,實在枉為人父。”
陸十一看得心中作痛,與弟弟一道勸慰他許久,見衙役催動,許久才分別了。
回程路上路過楚宅,見到熱鬧盈滿門庭,仆婦們在興高采烈地向外散著鮮果糖點,遂知道是顧媗娥產子了。
陸十九放下車簾,失神低喃,“我在金陵時便寫好了賀詞,太傅若得子有一副,若得女有一副。”
“十九弟,太傅很喜歡你。”陸十一是個好兄長,從一旁案屜下拿出紙筆來,為他研好了墨,“你寫下來,我替你送進去,太傅他,他幫了你我良多,不論如何,也該送上一聲祝賀。”
陸十九以為他是在說楚太傅認出他筆跡,助他們調換了試卷的事,卻不知道自己這個從來孤高的兄長也能有如此敬佩楚太傅的一日,他連喜歡人家的女兒,都不肯言語討好低微幾句,隻會小心翼翼地與楚九娘的兄長們交友。
陸十一卻笑著催他,“寫吧,等我出來時,為你帶一包喜果子。”
他這才動筆,片刻便寫好了兩紙,“我不知太傅得的是兒是女,便都寫了,十一哥,太傅若問起我,他如此忙碌,應當不會問起我……”
“這是十九郎寫的?”楚崧拿著一首賀詩,麵上帶著歡喜,吟了一句,“自今一落人間後,即見新枝壓舊枝。①我瞧著是有長進了,這詩靈動了幾分。”
陸十一應道:“他得了太傅這句,定要欣然數日了。”
楚崧將詩收起,“他也是赤子心性,等過幾年,讓他實實在在地自己來考一回。”
說完又看向陸十一,目中帶著深意,門外又傳來動靜,他便隻是道:“三郎就將要回府了,你留下來用膳……”
“十九弟還在門外等我,幼琰先告退了,等滿月酒那日,幼琰再來賀。”
楚崧知道他今日是送了陸詡離京,想要明白他心境,便也不再多挽留,目送他出了門。
陸十一帶了一包喜果出門,正見到楚薑與顧妙娘手上提著幾隻長命鎖,從一道長廊上說笑著過來。
廊前的榴花已經盛放得極為靡豔,遮著兩位小娘子的笑靨。
她比之初見時,更要康健了,這是很好的事。陸十一心道。
去年似乎也是這時節,石榴半吐,他坐在書房中,從湘妃竹掩著的軒窗,不停傳進來女子笑聲。
十九郎笑話他眼高於頂,誰也看不上。
他卻故意撞落了幼弟的書冊,回望那一眼,見到穠豔一枝。
顧妙娘看見了他,撞了撞身側的楚薑,“是十一郎。”
楚薑抬眼過去,正見他溫潤一笑,便也笑著遙遙點了點頭,見他轉身離去,“陸司直應是來尋我兄長,不過他們兩個都不在,想必失望得很。”
顧妙娘癟癟嘴,“失望才好,偏我失望怎麽行?他將十九郎藏起來,我幾次去他門上,都說沒有十九郎的蹤跡,害得他家門房都以為我對十九郎情根深種,那小屁孩,我對他情根深種?要不是因為我十三妹妹有遺言交代,我……我早就,早就回金陵了。”
楚薑聽她幾次提到了顧十三娘的遺言,卻連顧媗娥也不知道那遺言說了些什麽,她隻深藏在心,誰也不肯告訴,隻說那是十三娘要說給陸十九一個人聽的。
卻見她情緒收得也快,舉著長命鎖歡快地說:“不必說那小子了,先將這些個鎖帶去給我小甥兒。”
楚薑很為她身上這股活潑所動,隨她說笑著去到顧媗娥院中,看見顧三夫人站在廊前與青驪說話。
顧妙娘有些不高興地嘟囔了幾句,“怕不是為著我四哥來的,姐姐剛剛生產,又聽她胡言亂語,定然月子也坐不好。”
楚薑明白她的心情,卻知道顧三夫人畢竟是娘家人,當初一並來了長安,後來顧媗娥對顧府也從不曾少了禮節,可也說不上熱絡,如今顧媗娥產子她若不來說出去也不像話,也擔心如顧妙娘所說,她真是為了顧晟求情而來。
二人走近時,三夫人已經看見了她們,等她們見了禮便拿過她們手上的幾隻長命鎖看了看,讚道:“這幾隻打得倒是好,跟我們南邊匠人的手藝頗有不同。”
顧妙娘在她眼皮底下可不敢表露不滿,笑著說了是在哪家鋪子打的。
三夫人點點頭,也不曾多說些什麽,叫她們且進去,又交代起青驪一些坐月子要注意的瑣事來。
楚薑回頭看了她一眼,想到她往常為顧氏如此盡心奔走,有些不信她這般風輕雲淡。
然而一直等到日暮宴罷,顧三夫人離開之時,似乎毫無要提起太學試舞弊案對顧氏的影響之意,她見分別時顧媗娥似鬆了一口氣般,也知她也一句未在顧媗娥麵前提起。
越是如此,她越不安心,便接過了送她的任務,行至湖邊,三夫人忽然出聲,“九娘可是有話對我說?”
楚薑從見她第一麵起,就知道她頗有智識,遂沉吟道:“叔外祖母,母親她性情柔順,又剛剛產子,恐怕並不適宜做什麽勞神的事。”
三夫人側頭,本來就生得有些上揚的眉因微微挑起更顯得犀利了,“九娘,你以為叔外祖母是個如虞巽卿那般不擇手段的人嗎?我經曆過的痛,我怎會叫你母親也去曆一場相似的劫。”
楚薑毫不掩飾自己的愕然神情,她看了又是一聲笑,站定在一樹楊柳旁,問出句不搭邊的話來:“九娘,你在宮中,可有見過那位陳王孫嗎?”
楚薑點頭。
“那他生得如何?像不像他的父母?”
楚薑猜不到她問話的目的,看她目光久久停留在湖麵,良久才回道:“有見過南陽王的人說,他生得與南陽王十分相像。”
三夫人回眸,目色懷念,“是嗎?”
楚薑難免要猜疑其中莫非還有一段舊事,卻隻是聽她歎道:“南陽王啊,死得多麽可憐。”
“叔外祖母,您曾為他求過情嗎?”
她搖頭,眼睛裏泛起了悲意,楚薑上前扶住她,感受到她臂上傳來的顫抖,關切地望著她。
她淒然發笑,“九娘,你這樣聰慧,你覺得那陳王孫真如陛下口中說的那樣寬仁嗎?”
“叔外祖母。”她低喚道,“南陽王死得可憐,可是事情已經過去了,您該翻過前事才是。”
三夫人看向她,目中有隱約的淚光。
柳枝輕拂,西沉的一抹日映在湖麵上,三夫人眼中的淚被粼粼的湖水蓋過光芒。
“我不曾為他求情,不曾為伏王妃求情,滿金陵城,除了死去的羅瞻,沒有任何一個人為他們求情。”她微微歎息,從湖麵的倒影上看到自己的滿頭烏發像是衰白了,怔然抬手摸了摸。
“九娘,顧氏也沒有能耐再做些什麽了,我與你說這些,是為了告訴你什麽呢?我隻是常在午夜夢回時,想起南陽王與長兄教我們騎馬,那時候我不過跟衿娘一般大,在會稽山下,我們在馬上,他與長兄一人牽著幾匹馬兒慢慢地走,順著剡溪,來來回回,我們在馬上唱曹娥江的詩賦,南陽王博學,還要字字糾正。
我們那時還不叫他南陽王,隨著長兄叫他粲哥哥,叫著叫著,族裏不知多少娘子愛慕上他,可這樣的愛慕,卻並未在他枉死的時候化成絲毫的援求,我們連對夫婿歎上一聲可惜的勇氣都沒有,連去廟裏供奉一個牌位都不敢,九娘,這樣的我,怎麽敢去恨些什麽?”
楚薑看到她目中的悲哀,驀地明白了她今日說這些的目的,試探問道:“叔外祖母是懷疑,是陳王孫設計陷害了顧少傅嗎?”
三夫人怔然,“是他不是他,又有什麽分別,顧氏如今最好苟延殘喘,難道還能有什麽還手的招數不成?本就是顧氏欠他的,他能報複回來,也是他的本事。”
楚薑莫名從她語氣中感受到一絲快意,納罕非常,她為宗婦,怎會不為自己的家族著想?
三夫人仿佛看出她的想法,“九娘,他的手段,如此高明,連你楚氏族中都對你母親頗有微詞了,若無你父親擋著,楚氏也會同旁的世家一樣,開始排擠攻訐顧氏,顧氏懼怕了,為兒孫計,隻能避讓,如何還敢來連累楚氏?你可知虞氏的境況?”
不等楚薑回答,她就淒然道:“你或是不曾留心的,虞氏的主事人幾乎死光了,隻有年輕的幾位郎君在極力撐著門庭,可我細思來,死的那幾個,沒有一個是無辜的,他們與南陽王一道習武,一道讀書,卻……將虞巽卿的話奉若聖旨,陳王孫對他們所為,還不及他們所做一半,他……”
她情緒逐漸崩潰,微微佝僂了身軀,“他是南陽王的長子啊,我出嫁時伏王妃還帶著他來給我添妝呢,小小郎君話都說不清,還嬌聲嬌氣跟著王妃念催妝詩,攏了個團子大小的發髻,念一個字腦袋晃一下,發髻也跟著搖,真是惹人愛,我就……就那麽狠心地看著他們死去了,怎還敢……求他不記仇呢!滿金陵的百姓,都這麽看著他們死去,屍骨就在長江裏,無人打撈……”
楚薑忍住鼻頭的酸意,非為感她之情,隻是心疼陳詢,他要忍住不對那些冷眼旁觀的人下手,心頭該經了多少的苦痛折磨,他眼睜睜看著母親弟妹被斬首後推入長江,岸上冷眼看著的,都是他父親用命護著的百姓,是他父親曾經的友人,是他喚過姑姨叔伯的人,這些人卻連淚也不敢掉一滴。
三夫人的低泣聲漸漸收了,湖畔下人們都遠遠站著,低著頭不敢見她的失態,她擦幹淚,與楚薑分別著離去了。
她腳下不時地踉蹌催得楚薑心頭酸楚更重,這些遲來的歉疚,能為她的晏師兄帶來絲毫撫慰嗎?
她顧自搖頭,這不能的,那個七歲的小郎君就這麽看著親人盡去,他在那滾滾的江水畔,連一聲對他親人的歎息都不曾聽到。
如今這一個站在她麵前的陳詢,是如何度過了那些思念親人的日日夜夜?
她站在湖水邊,看著水麵上那些漣漪想他在藥廬裏的日子,想他是如何撐起了那江寨,他習父親的劍法時,是不是也曾抱著劍哭泣,聽先生每喚他一聲,是不是就要想起他母親叫他子晏……
不知過了多久,日頭下去,晚風起了。
她看著湖麵波瀾,心頭的思念比任何時候都要來得重,她從來沒有這麽想見他,要溫柔地抱著他,傾訴自己所有的情意,她要帶他見她父親,見她兄長……
作者有話說:
①宋代晁說之《王順之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