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薑對陳王孫一見傾心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長安,驚詫之餘,長安人對那位陳王孫更為好奇了,不知是何等容色,竟能讓身份高貴的楚九娘癡迷如許。

人性喜獵奇,在這般喧騰之間,梁王的婚訊竟未能激起多少浪花,更無需提顧氏與陸氏的幾位官員被禦史連篇彈劾的事了,雖皆是瑣事,卻也為實情,或內宅陰私,或街鄰口角,甚至連十年前的一樁傷人案也被翻了出來。

陸十一聽著謝倓將彈劾的那幾位禦史的身世一一講來,麵無波瀾。

看得劉嶠直稱奇,“陸司直當真豁達,陸賓客十年前走馬傷人的事都已銀錢了事了,這回被翻出來,害得他被貶潮陽,司直竟也不為族叔惋惜?”

陸十一淡笑,“殿下說笑了,陛下聖裁明斷,豈容下臣置喙。”

劉嶠從他風輕雲淡的臉上看不出什麽來,揮手叫謝倓退下,勾著笑拍了拍手,“不愧是東宮棟梁,此言一出,連本王也敬服不已。”

冰缸裏有碎冰裂壁,動起清淑涼氣,陸十一看著劉嶠麵上薄涼,微微一笑,“殿下,還未來得及恭賀您大喜。”

“本王的喜事尚不急,那陳王孫的喜酒才好喝呢!”他提起陳詢時眼中滿是嫌惡,毫不遮掩,又對陸十一哂笑道:“他竟是攀上了楚伯安,本王聽說楚九娘裝了一回病楚伯安就心疼了,正在打探陳王孫的身家呢,若他得勢,隻怕將來陸氏在朝堂上的存身之地更不好說了。”

陸十一不喜歡他提起楚薑時的眼神,別開眼看向冰缸裏升起的白氣,“有殿下在,區區落魄王孫,又算得了什麽。”

劉嶠大笑,起身看向樓下,赤日紅塵裏,綠陰池樹在炎威之下也顯了靡態,都人苦夏,盡避炎蒸,樓下隻有稀疏行人,他似乎可憐他們,低低謂歎起來,“這都什麽天了,怎還有心思出門呢?”

陸十一目光稍暗,按在盞蓋上的手緊了緊。

楚府中,休沐在家的楚曄兄弟坐在妹妹屋中,看著緊閉的帳子,無奈地又喊了一聲,“三哥答應你,不再去找陳王孫的麻煩了,這大熱的天,你憋在裏頭再有個好歹可怎麽好?”

帳子裏傳出甕甕一聲,“六哥呢?”

“你先出來把藥喝了,我便答應你不去尋他。”

“你先答應,我再喝藥。”

楚鬱窩著氣,被兄長瞪了幾眼才應下來,麵前那銀絲錦綃的帳子便一下子拉開來,楚薑一張得意的笑臉出現在二人眼前,隨著帳子打開,一股涼氣從中襲來。

“往後等他成了兄長們的妹夫,隨便你們怎麽為難他。”

楚曄兄弟看著帳中那張小幾上擺的藥碗跟冰盆,又氣又笑。

“三哥,我就說又是花招,這回我非要去找那……”

“六哥,他武藝很好呢!”楚薑笑著打斷他,將曾經方祜對陳詢的吹噓說來,“他曾孤身打虎,還會製弩,六哥不是好奇虞氏槍法?他可是跟著虞大將軍學過的,比六哥找的那些個耍得正宗多了,他還能穿牆過巷……”

楚曄二人不知陳詢就是那位在藥廬裏挾持過楚薑的方晏,看她這樣吹噓,楚鬱皺眉道:“打住!你從前又不曾見過他,怎麽知道他會這些?”

楚薑羞澀地捂住臉,“我叫沈當去打聽的,他在禦林軍中,武藝可是佼佼呢!”

二人一陣無言,正還要說上她幾句,便有婢女進來,說是宮中來人,要請楚薑進宮。

楚鬱一喜,“定是娘娘知道了,有娘娘在,什麽王孫侯孫你皆不要想了。”

楚薑卻對他眨眨眼,匆匆在鏡前照了一眼便提著裙子小跑出去,語氣十分興奮,“六哥等著吧,這個王孫我要定了。”

楚曄經過太子的一番開導已經想通了許多,拍拍錯愕的楚鬱,“放心,明璋定能說到做到。”

楚鬱不解地轉頭,微張著唇,眼神裏是從未有過的迷惑。

叫楚薑意想不到的是,一並進宮的還有楚崧,兩人坐在馬車上,顧忌著車外的宮人,楚崧故意冷哼了一聲。

楚薑見父親裝作不理自己,也笑著不作聲,然而心中卻泛著絲絲甜意,便掖著笑靠在車窗上,透過竹簾看街上,眼中帶著從未有過的歡暢。

楚崧頭次得見她這樣的神情,什麽稀世的紅珊瑚、琉璃刻的屏風、百年難得一見的海珠,這些奉給她,也未見她這樣的歡喜。

她第一次脫離了沉靜,像個嬌俏的小女兒,分明已經很是故作鎮定了,可是還彎著眼睛,手指搭在車弦上輕輕地敲打著。

楚崧心頭泛起酸澀,沉默許久,輕喚了女兒一聲,“明璋,你說他好,父親便也認他好。”

楚薑微愣,歡喜地抱住父親的手臂,“當真?”

“當真!”

車外宮人聽見裏麵傳出的笑聲,麵麵相覷,皆心有感慨。

紫宸殿中,陳詢站立在殿前,被皇後冰冷的目光看著,生平第一次,有了怯意。

殿中除了皇後與天子,還有太子與劉鈿,劉鈿是為了叫楚薑不落入賊子之手,太子卻是要來助楚薑一把,他心中甚至懷疑,楚薑與陳詢之間,必有外人不知的聯係。

以她的心計,若真的看上了誰,必會暗中使手段,絕不會令自己的私事淪為街頭巷尾的逸聞趣談,而如今的情形,若說這陳詢沒有拿捏了她什麽把柄,連他也不願信。

天子將皇後的神情看在眼中,執起她的手拍了怕,“梓童,可曾累了?”

皇後對他溫柔一笑,“不過粗坐,哪裏廢了神,況且尚有陳王孫這般才俊在前,妾瞧著便亮眼,哪裏能累著!”

她後頭那句話說得輕,天子卻能感受到其中隱約的不滿,倒未覺冒犯,隻是虛笑一聲,“陳子晏這才貌,確實也難得。”

陳詢未曾抬頭,初進來時劉鈿那挑釁的神情便已經令他猜到了皇後的態度,卻未聽她多說什麽,倒是太子關切了幾句,他正思索著,就聽殿外通傳楚崧父女到了。

他心中一動,見一道月白身影掠來,裙裾擦撩著他身上的鐵甲。

楚薑拜倒行禮,陳詢此時才是將她看得分明,見她剛被天子喚起便看了自己一眼,清淩淩的一雙眼裏,盛著一湖漪瀾。

二人的眼神交匯不過一刻,眾人都看在了眼裏,皇後的眼神瞬間便帶了點冷意,天子關注著她的動靜,對著王內官點了點頭,便有兩個內監送上錦席,供楚崧父女坐下。

楚薑看隻有陳詢站著,遂對著天子行禮道:“多謝陛下,九娘站著便好。”

她話音剛落,皇後便朝她覷了一眼,“坐下!”

天子這才是信了楚薑對陳詢許了情意,看楚薑延宕著跪坐下來,輕笑一聲,對陳詢也賜了座。

皇後見楚薑看到陳詢坐下後顯見地心情好了些,更為不悅,天子不願她再動了怒,清了清嗓,沉吟道:“今日召伯安與九娘入宮,不過私事,近日京中流言,連朕亦有耳聞,有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九娘閨閣女兒,陳王孫也初至京師,若說兩情相悅,自也是美事,可若是旁人口舌添減,怕也毀殺。”

楚崧頓首,“不過小女任性,竟煩累陛下與中宮,臣之罪也。”

楚薑也麵露慚愧,天子便笑道:“若此說來,倒煞有其事。”

楚崧正待要答,天子卻問向楚薑,“九娘,流言之中,可有幾分是真?”

她抬頭看了眼皇後,見她目光深沉,心虛地別開了臉,“回陛下,流言句句是真。”

“你可想好了說。”皇後輕聲道。

她頓首道:“明璋不敢胡言。”

皇後有些失望,看向一邊靜默的陳詢,“陳王孫呢?你可知流言如何?”

陳詢在聽到楚薑說“流言句句為真”時,心跳便已然不能自抑,他似乎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血液在沸騰,而為皮囊挾裹,隻叫他情意洶湧卻不得出。

他剛開口,與他的聲音一並響起的還有楚薑的話音。

“陳王孫不知道流言,娘娘不要責怪他,都是明璋的錯。”

“臣知曉流言如何,恐煞毀楚娘子清譽,雖喜極卻不知何以對。”

兩人說罷,皆是一愣,抬頭看向對方,又似羞怯,方低了眉。

在旁人眼中,何不是戲文裏的巧鴛鴦,傳奇裏的知心人。

天子開懷,指著二人對楚崧道:“伯安,你瞧瞧,這雙金童玉女,這都掖著情,念著彼此呢!”

楚崧笑得有些勉強,“正是,正是。”

皇後見此,望了劉鈿一眼,她正欲出聲,忽見陳詢目光擦來,不過一瞬,她剛想嗤笑,不妨見到了他腰間露出的一塊玉璜,那是,是她送給她二哥的,怎麽……

皇後見她怔愣,便向天子道:“陛下,九娘少不知事,妄下定論,恐有不妥,況且這位陳王孫曾在禦苑裏有不良行徑,還是細細斟酌才是。”

楚薑也知劉鈿會告狀,早便想好了說辭,惶恐道:“娘娘,當日禦苑初見,一見斷腸,是明璋行為孟浪,才叫公主誤會了,後來陳王孫去府上,明璋恐他早忘了我,又擾他一回,求娘娘不要怪罪陳王孫。”

皇後因她的神情而有所驚訝,劉鈿也因那塊玉璜改了說辭,她深知陳詢若能拿到那塊玉璜,那他在梁王府中必然不是尋常幕僚,若他說出了更多梁王的隱秘之事,後果絕不是自己能夠承擔的。

“父皇,母後,對於陳王孫的說辭,多是兒臣妄言,兒臣並未見陳王孫行事不妥,隻因與明璋生隙,見她心悅陳王孫,才狂妄出言,今見明璋與陳王孫情孚意合,兒臣才知自己險些便要誤了一樁佳緣,實在懊悔,而口出惡語,毀傷王孫清譽,是兒臣之錯,求父皇母後責罰。”

皇後素知劉鈿性情,她倒是真能做出這樣的事。

天子看她麵色,知她態度和軟,笑說了幾句,兼之太子在旁勸說,她看著陳詢,終是順眼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