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少了偏見,皇後卻不曾疏忽了,問起陳詢慣常喜好、可有近身之人。

“回娘娘,臣性粗野,並無文雅之好,略會些武藝,由來無近身服侍之人。”

皇後點點頭,對這個回答倒是十分滿意的,卻在天子意欲賜婚時笑道:“陛下,明璋身子雖說好了些,可此時未必擔得起家婦之責,還是侯上些日子,等她年歲大些再提也不遲。”

楚崧心頭感激不已,倒是說得溫順,“臣亦同娘娘之想,明璋的病,還該養上幾年,況她上頭兩位兄長婚約都已定下多年,尚未迎娶,明璋也不該越了去。”

天子本想說不過先締下婚約,婚期往後再談也不遲,又一想皇後與楚崧不過嫌棄陳詢家底薄,自己真要賜婚,楚崧未必敢推辭,卻未免傷他。

而見座下那一對兒雖分坐兩席,瞧著卻實在般配,便也應了皇後的話,又道:“此等小事,本不必登上殿堂細說,隻是陳王孫親故盡去,齊王又失了神智,實在少了個長輩替他張羅,朕念他之苦,思他之功,又是朕要他安居長安,便也要為他做一回主。”

眾人心中俱生錯愕,從中品味出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

天子既然當著太子與楚崧的麵說了這番話,必然也會在朝中提起,那陳詢便不是一個落魄王孫這般簡單了,也絕不會隻是禦林軍中一個小小士兵。

時已向晚,天邊流雲燦若丹霞。

殿中除了劉鈿反應頗大,其餘個個皆是人精,反應都是平淡,天子看在眼中,自有了打算,便沉吟道:“伯安與太子留下,陳王孫,也留下來。”

楚薑這才毫不遮掩地看了一眼陳詢,被皇後嗔了一眼,忙低下頭。

等到她們出了殿門,劉鈿立刻繃起臉:“母後,阿鈿先告退了。”

皇後本欲斥責她誣陷陳詢的舉動,一見楚薑在旁,想她二人素來不對付,不想她失了麵子,便也允了。

楚薑也想效仿,被林姑姑拉住了手腕,“九娘這是趕著回去瞧弟弟?”

她看著林姑姑笑眯眯的臉,心知皇後要追問了,撐起笑,“不是,是想著娘娘若不忙,我也與娘娘說幾句話。”

皇後神情鬆動幾分,走了幾步才問道:“你在金陵當真沒有見過那陳詢?”

她為欺騙皇後而心生愧意,卻知道與陳詢的相知相識絕不能與她提起,否則太子必會知曉他就是所謂的會稽水匪,也會知道她父親曾猜疑過陳詢身份。

“娘娘,我說是一見傾心,您必然不信,可我,隻是那一眼就喜歡上了他。”

“明璋,不要騙我。”皇後停下來,回身注視著她,“若為私心,你與陳詢成婚,對東宮有百利而無一害,可是我仍不讚同,他身家單薄,性情未知,與你哪是良配?”

楚薑咬著唇,微微搖頭,眼神認真,“娘娘,他隻是站在那裏,就跟旁的人都不一樣,他一身布衣,就是比那些錦袍華裳要好看,我從來沒有這般喜歡過什麽,是人也好,是物也好,隻有看著他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也不過是個俗人,才知道除了纏身的病痛,我喜歡的郎君也會令我心脈緊促。

娘娘,我很喜歡他,管他是鐵匠也好,木匠也好,是漁夫樵夫還是獵戶,我都喜歡他。”

皇後被她如此坦誠的剖白給嚇到了,定了定心神,才神色複雜地問她,“你可想好了說,婚嫁不是兒戲,夫妻可是要過一輩子的,一時的新鮮,總會被瑣碎散落的樁樁件件給消磨,明璋,他若野心勃勃,你的抱負,便將不值一提,史書上不會記你名字,隻有楚氏女嫁陳詢,夫榮而妻貴,史官至多記你閨中靈秀,你的所有智慧,全將成為你丈夫的登天梯。”

她笑得篤定,“娘娘,不會的,若連一個落魄王孫都敢壓我的功勞,旁的人豈不是更不許我出頭?”

皇後微愣,明白她所言不假,半晌才笑了起來,“也罷,若你將來反悔,有我在,也有回頭的路。”

楚薑見她總算鬆了口,由衷歡喜起來,想要送她回宮,皇後卻笑著搖頭,“你父親一時半會兒怕是回不了,你繼母初生產,該是有個貼心人在身邊,你先回去吧,我在這裏看著你出宮。”

楚薑知她從不與自己虛言推拉,便也不再推辭,向她行了一禮,由宮人領著向外宮走去了。

直至她身影漸成一粒,皇後才返身,林姑姑看到她嘴角的笑,笑問:“看來那陳王孫,倒也並非不好。”

皇後撫著袖上的落月紋,含笑搖頭,“我隻是在想寶月若是還在,必會比我苛刻,也必然會被她幾滴淚就給說動了。”

林姑姑看她感懷,便也斂了笑,隻聽她輕歎,“寶月總嫌宮闈太深,她怕來入夢時再也找不到我在哪兒,可是廣陽宮比未央殿顯眼了這許多,我自移居,還不見她來,如今明璋這樣違逆,她會不會來夢裏與我生氣?”

林姑姑聞聲,目中泛了淚,似見昔日小女兒亭台閑話,笑撲流螢,而年華倏忽,經年數載,夢沉從未見故人。

夜露沾濕窗沿,楚薑正欲入睡,忽聞窗外一聲輕響。

阿聶警覺地向門外看了一眼,口上叮囑道:“女郎可要謹慎些,此時最好不見,郎主要是知道了,明日會否將女郎門窗全鎖起來也未可知。”

楚薑被她防賊般的神情逗笑,“我們可是陛下金口說下的一對佳人,不怕,你回去歇了,叫采采守門就是。”

阿聶聽她搬出了天子,終是無奈地出去了,去前卻叮囑采采務必不要出了屋子,好好盯著。

楚薑便執著羅扇開了窗,見到一支木雕的蘭花簪,她撚在手心,那扇子向外撲了撲,便有一個健壯的中年婦人從一旁的樹後出來,“女郎可是喚老奴?”

她強笑:“我開窗吹吹風,外頭蚊蟲擾人,我扇扇。”

那婦人才離開了,楚薑便道:“馬阿嫂,我想聞聞茉莉,你去幫我折幾朵來可好?”

婦人應下離開,她又清咳一聲,忽然便有一道人影從窗中翻進來,顯得十分狼狽。

惹得她低笑,俯下身望著他的眼睛,“這是誰?”

陳詢抬頭,用額頭輕輕撞了撞她的下巴,“是你的情郎。”

采采坐在門口的矮塌上,見此情景忙捂了眼睛,小聲提醒道:“遠些,女郎離遠些,不然我要喊聶嬸子了。”

楚薑大笑起來,正好那婦人折了幾支茉莉回來,聽到笑聲問道:“夜深了女郎還這樣有興頭,可要出來走走?”

“我逗采采玩呢!”她將扇子蓋在一邊坐著的陳詢臉上,與那婦人說話時,羅扇不時輕動幾下。

陳詢感受著陣陣酥麻,似是她的指在他眉眼處流連,而那婦人的聲音還不歇,非要問楚薑茉莉藥用的功效。

門口正對著的采采看得麵紅耳赤,心一橫舉起燈對那婦人道:“馬阿嫂,明日我寫一張方子給你,夜深了,女郎也該歇了。”

“是,老奴說得忘性了,女郎歇好。”

“不急,我左右睡不著。”她說著將扇子拿起搖了搖,陳詢與采采同時鬆了一口氣,不妨那隻木簪又晃在了陳詢眼前,一點點地輕敲著他的發冠。

采采當即起身來扶著楚薑,“女郎,該歇了。”

那婦人這才離去,采采生怕別人察覺屋中還有人,眼疾手快地關了窗。

陳詢靠著牆,仿佛是被人追殺了半日終於見了活路一般,喘了一口氣,“多謝采采。”

采采不作聲,而是不悅地看向楚薑,“女郎,往後可不要在郎主與三郎六郎麵前說起婢子知情,不然……”

“好采采,我絕不說。”楚薑將她輕輕推出門去,臨了還保證道:“我們說正事,真的。”

陳詢靠坐在窗前的地上,看她回身也沒有要起來的意思,活像是被吸了精氣一般。

楚薑看他目光緊緊跟著自己,便蹲在他麵前笑問:“師兄不怕陛下夜裏傳召?”

他伸手抽走她手中的扇子扔在一旁,“值守數日,也該是我休沐之日了。”

楚薑不信,“禦林軍裏慣會欺壓弱小,你又是初來的,他們怎肯容你休息?”

陳詢低笑,“我這不是攀上了你?”

她頓時便笑倒在他肩頭,腳下不穩,與他跌坐在一處。

陳詢飛快地接住她,起身抱著她,將她置在書案上,耳朵卻被她輕輕揪住,“你個小南蠻,真是好的不學盡學壞的,不好好在陛下麵前奉承著,怎麽買宅子、買莊園?”

他伸臂護住她,笑謔道:“九娘便如此急切?”

楚薑難得在他麵前紅了臉,又梗起一口氣,嘴硬道:“我是怕你將來將先生跟方祜接來長安後,他們沒個住處。”

“這便不必擔心了,隻要你不想住皇宮,旁的宅邸我都能設法給你買來,莊園更好說了,皇家的我都能給你要來。”

楚薑輕擰他麵頰,“小南蠻口氣倒是不小,我要是想住梁王現下那宅邸,你如何弄來?”

“九娘可真是高估了我的道德,我與他也算狼狽為奸了一些時日,一座宅邸罷了,還能比他的爵位重要?”

“那我若要現下住的宅子,你又待如何?”

“我也不怕委屈,就怕楚太傅不肯我入贅,適時還有九娘多替我美言幾句。”

“不要這座了,要金陵那座皇宮!”

“一把火燒了,給你建座幹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