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朔,正是梁王迎親的吉期。

天家娶婦,即便是將要去國的藩王,所鋪陳的燈彩,已足夠令百姓們咂舌。

時為午後,炎氣正蒸,百姓們仍舊舍不得錯過這一場熱鬧,熙攘地擠在街道兩側,瞧不清車中新婦,便對梁王吆喝了起來。

劉嶠滿麵喜色,對著百姓們一一點頭回應,因其陷害太子之事隻為朝臣知,百姓們尚不知這眼前這儀表堂堂的皇子已然惹了天子的厭嫌,隻是豔羨這排場。

韶樂之聲直來至禦街前,早有宮人披掛紅綢引道,自東門而入廟見先祖,後又跪拜帝後。

因皇子婚儀繁瑣,屆歸梁王府時,已是繁星照路,而梁王府中張幕結采,宴飲歡聲震天,劉嶠與新婦合巹對拜過後,便赴身宴中。

馮采月坐在青廬中,由仆婦伺候著卸了釵環,換了身常服,滿麵酡紅,小聲問著導引女官之後禮儀。

女官笑答道:“王妃不需緊張,不過明早入宮朝見需留侯些體力。”

女官話中有話,令她更為羞怯了起來,聽著外間的陣陣歡聲,又是喜又是憂,喜是得嫁良人,憂是初為新婦,恐做不到盡善盡美,不由想起來她父親叮囑的話,隻叫她百依百順,好生伺候梁王,旁的皆不需管,自有大道等著她。

她父親說得篤定,可她母親卻叫她務必行事謹慎,若去國之後,在藩地要盡心規勸梁王安守本分才是要緊。

她也不是愚笨嬌兒,自然能明白梁王對東宮所為,不僅為當今天子所惡,將來東宮登位,他們更會被棄遺偏僻,若是那般,倒是更好了,梁郡雖遠離京邑,卻是富饒所在,遠離了這些權力爭鬥,也好過在京中煎熬。

想起梁王,她臉上紅意更重,那般軒昂男兒,怎能困在這長安失了鬥誌呢?等去了梁郡,自有封地要他打理,等東宮與天子消了偏見,或還將令他領兵出征,堂堂公子,本就不該陷於陰謀爭鬥中,梁郡沃野千裏,大有施為之處,或修橋搭路,或築堤種柳,隻要治民安樂,處處皆比長安好。

她還陷在甜蜜的遐想中,忽聽到外麵有一陣明顯區別於歡笑的喧鬧,忙叫侍女出門去看看。

“王妃,好似是宮裏來人了。”

女官恐她著急,安撫道:“宮中賞賜多,或是陛下與娘娘又賞了些奇珍。”

不想她話音剛落,劉嶠便闊步進來,麵色森嚴,又揮手叫屋中其餘人都先出去,馮采月看他如此,也顧不得什麽羞怯了,起身問道:“殿下,可是出了什麽事?”

“宮中來人,母妃忽生惡疾,我要進宮一趟。”

馮采月驚駭不已,傍晚拜見之時還見謝昭儀神采奕奕,而觀劉嶠神色,似乎情形十分不好,卻已容不得她多想,劉嶠正換下一身吉服,她趕緊取出一身燕居服來替他穿上,又將自己散落的頭發挽起,“妾隨殿下一並入宮。”

劉嶠深看她一眼,便也點頭應下,牽著她匆匆出了門。

宴上賓客皆知情形不好了,看到梁王夫婦離府之後也都二三散去。

劉呈出了梁王府,看見二人的馬車才剛剛離開,與身邊隨行的楚曄與陸十一對視一眼,便輕歎一聲,“二哥這婚成得真是一波三折,回宮吧!叫車夫快些,趕上二哥他們。”

說罷便登上馬車,又邀他二人共乘,楚曄與陸十一皆吃了些酒,都是要回東宮值守的,便也不再推拒。

雖入七月,尚未有秋信,馬車兩側的簾幕都敞著,夜風正大,不一會兒便將三人身上的酒氣吹散了去,劉呈看著前方的馬車,伸出一根手指對著點了點,方笑道:“二哥太急了,趕這樣快,也不怕驚了新婦!”

楚曄道:“謝娘娘有急,梁王急切也是應該的。”

劉呈便也似明悟了一般,叫車夫將車趕得更快些,卻始終追不上梁王,便隻是遠遠綴著。

謝倓看見在後方的車,提醒了一聲,馮采月回望一眼,正欲開口,卻感受到勒住自己的那隻手上濡了汗,她不由撫了撫劉嶠,“殿下,娘娘會沒事的。”

劉嶠勉強對她一笑,然而並未叫馬車緩一緩,全也不顧身後是太子儀駕。

終於來至宮門前,他們下車時,劉呈三人也到了。

“二哥,二嫂。”劉呈倚在車窗上,溫和地喚了一聲。

馮采月頓時感受到丈夫牽著自己的手更緊了一點,忽而被他鬆開,見他回身向太子行了禮,便也隨著他一道施禮。

劉呈卻擺擺手,“二哥與二嫂先進宮去吧,謝娘娘有急,不要耽擱了。”

劉嶠便托了一聲失禮,又急切地進了宮門。

馮采月這回沒有被他牽住,有些跟不上他的步子,隻得小跑起來,總算跟上了他,“殿下,發冠斜了。”

劉嶠恍然,頓下步子正要整理,她便抬手為他正了正,又主動地牽起他的手,“好了。”

長寧宮中人聲喧沸,天子與皇後坐在殿前,不斷聽到內殿稱急,劉鈿伏在殿門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皇後看得不忍,也紅了眼眶,“白日裏還好好的,都與妾商量明日該不該給新婦加些重禮,怎麽忽然就這樣了。”

天子眉眼也帶著焦愁,沉了一口氣,叫宮人們將劉鈿扶起來,“阿鈿,過來,不要驚了太醫們診治。”

劉鈿哭得渾身無力,被宮人扶至帝後膝下後,又趴在皇後膝頭哭了起來。

梁王夫婦來時,剛要拜見,天子便擺手道:“不必耽擱了,你去看看你母妃。”

劉鈿聽到這句,更是要昏厥過去,馮采月一見便心中有了數,怕是謝昭儀這回是真不好了,不然天子也不會說出這句話來。

劉嶠神色悲痛地點點頭,步子踉蹌地朝著內殿去,她忙上前攙扶著,進到殿中便見到圍在榻前的眾多太醫,個個麵色凝重,再走近幾步,就看到昏睡的謝昭儀麵白如雪,襟前隱有些血跡。

“我母妃如何?”劉嶠問。

“回殿下,昭儀氣息微弱,脈搏也漸弱了下去,眼前尚不明娘娘這急症的原因。”

劉嶠沉著臉,問向殿中宮人,“是何時有的症狀?”

“殿下與王妃離宮之後,娘娘與陛下、皇後娘娘還有諸宮娘娘、公主們一並宴飲,宴上還十分精神,可回宮後便覺胸悶氣短,不過半個時辰便吐了幾口血出來,緊急召了太醫來瞧,未等太醫到,娘娘便昏睡過去了。”

他立刻便紅了眼,定定看著謝昭儀,半晌未言。

馮采月也悲切不已,分明先前還是個鮮活的人,眼前靜靜躺著的,卻沒有一絲活氣。

忽聽身邊人低喃道:“母妃曾說,等我們去了梁郡之後,她就不要再裝扮了,便將她的首飾華服一半給你,一半給阿鈿,要我們在梁郡為她建一座小院,她說她幼年跟隨外祖們躬耕,還記得如何種地,要在小院裏親手種些蔬果,等我們有了孩兒,便能同她幼年時一般去菜地裏玩耍,親自瞧四時造化。”

馮采月不知謝昭儀竟曾說過這樣的話,聽得越發心傷,連著內殿宮人們的低泣一並傳到了殿外,這番話便也傳到了天子與皇後耳中。

皇後一手拍撫著劉鈿的背,餘光看見天子神傷,隱隱明白了謝昭儀母子這是要做什麽,急症,無人害她,怎會有急症?

哪怕她口口聲聲憧憬就藩之後的日子,看在皇後眼中,有前事的鋪墊,她可不會輕易信了,今日怕又是衝著東宮去的。

而她膝前的劉鈿聽到那番話,忍不住要向內殿去,皇後瞧她跌跌撞撞的樣子,又見劉嶠夫婦出來,便拉住她道;“你二哥都出來了,”

再等上些時候。

時已是寅時,天幕乍見一點輕藍,又含著模糊的黑,劉嶠聽到蟬聲,望了眼天色,餘光見到天子伸手將皇後額前的一縷發撥去耳後。

他低下頭,攜著妻子坐在了下首,目中幽深起來,正有內侍來添水,待其侍奉了帝後的茶水,他輕輕擺手道:“母妃宮中常備葛花飲,給我和王妃熱一盞來。”

尚未從哭泣中醒神的劉鈿懵懵懂懂中聽到這一句,過了片刻,忽疑惑地朝他看過來,長寧宮中從不備葛花飲,哪裏來的葛花飲?

劉嶠捕捉到她的眼神,對她輕輕搖搖頭。

她忽然有了絲不好的預感,看向那個來添茶水的內侍,隻見到他背影離去,那不是,應當不是,她母妃宮中沒有這樣的宮人!

她轟然起身,將天子手上正要入口的茶掀翻,茶水落了天子滿身。

“父皇,不要喝,不要喝!”

不過瞬間,天子便看向了劉嶠,目中暗色明顯。

皇後也意識過來,趕緊起身護在天子麵前。

劉嶠看著便笑了一聲,“父皇母後真是鴻案相莊,阿鈿也孝順,隻是你將二哥想得糊塗了,哪裏就,需要下毒呢!”

天子大怒,“何必步你長兄後塵?”

“不,父皇,我與長兄不同,禦林軍是擋他的,卻是,幫我的!”

他話音才剛落下,長寧宮外便有刀甲撞擊之聲衝來。

於此同時,有鐵騎錚錚,響徹長安街道,有一騎,落在了楚府門前。

門房見他,喜不自勝,“竟是大將軍回京了!聽著街上的那動靜,還以為是宮中急命呢!”

“我回得急,聽說你家太傅要給明璋定下婚約了,我正路過了,來看看明璋。”

“呦,這會兒九娘怕是睡下了。”

“無妨,叫醒就是。”

門房看著眼前威嚴的大將軍,不敢信這話竟是從他的口中說出,長安誰不知道楊戎最是心疼外甥女,怎會舍得從睡夢中將她叫醒!即便是對那未訂下的婚事不滿,也不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