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簾風動,有燭微明。
楚薑被喚醒,懵懂輕問:“可是天亮了?”
阿聶笑道:“還蒙蒙的,是大將軍回京了,路過府前想著見女郎一麵,應是急命,怕是不能在京中耽擱的,不然也不會舍得這時辰叫女郎起身了。”
她這才回了點神智,略略梳洗了一番,換了身單衣出門去,甫一踏出房門便聽見了一陣整齊的腳步聲,間有馬蹄聲響起,似是由街道上傳來。
她微蹙了眉,不待多想便見到楊戎,正站在廊前笑看著她。
“舅舅怎回京了?”
楊戎笑道:“王命急宣。”
“是見了陛下就要走嗎?街上的兵馬又是怎麽來的?難道是北境有急?”
楊戎經她一連串的問也不生惱,接過阿聶遞上來的帕子擦了擦麵上風塵,“離京之期未定,舅舅隻是順道看看你,也接上你與你父親進宮去罷了。”
楚薑疑惑不已,想請他坐下說話,不想他卻擺手笑道:“不該耽擱了,宮中陛下與娘娘等著呢!”
“娘娘與陛下急召父親還說得過去,召我做什麽?”
楊戎便笑道:“正是商議你與那陳王孫的婚事,我來得急,去得也急,怕是隻有今夜留駐,陛下便允了……”
聽著府外傳來的陣陣聲響,她心中生出一絲不安,微微後退了一步,“可是舅舅分明說是順道看我,為何又變成了是陛下允了?您怎不問問那陳王孫如何,就答應要商議婚事了,舅舅,您在做什麽?”
楊戎知她聰慧,並不驚訝她的排斥,收起笑道:“舅舅做的,自然是為了你好,明璋,隨我進宮去。”
楚薑自然不允,院中的侍女們也都看出不對,卻猶豫著不敢上前,楊戎軍伍多年,不過幾步便抓住了她的手,帶著她向外走去。
阿聶嚇得不行,帶著婢女們一道上前去想要救人,卻被楊戎身邊的士兵拿著刀給挾持住了。
楊戎看了眼阿聶與采采,複對她道:“明璋,阿聶與采采能不能活命,全看你肯不肯聽舅舅的話了。”
楚薑一見此形勢,立時便放棄了掙紮,“舅舅,您叫他們收起刀,我隨您進宮就是。”
楊戎這才滿意起來,出院門時聽見阿聶的哭泣聲,忽扔下一句:“你們待在院中不要胡亂奔走,外頭亂起來可不分你是誰家的仆婦。”
他這句話或是好心,卻叫楚薑瞬間明白了過來。
天子對她父親的信任遠勝她舅舅,他挾兵馬自淮左而來,如此大事,她父親絕不會不知情,若說動亂,京中的動亂,最大的就是皇家之亂了。
梁王今夜大婚,婚後便要去國,終於還是不甘心,而她舅舅,在諸皇子中,從來都對梁王有所偏睞,如此,才好解釋了他今夜的舉動……
“舅舅,您糊塗,你從淮左來,怎會沒有人發現呢!”
楊戎聽她語氣如此冷靜,反笑道:“我奉命而來,發現又如何?”
“您奉的誰的命?梁王?”
楊戎沉默了一瞬,未再多言,拉著她向外走去,看見了等在府門口的楚崧。
楚崧神色自若,見到來人溫潤笑道:“內兄嚇著明璋了。”
楊戎見他父女二人一樣的淡然,一麵叫身前後士兵去將他挾持住,一麵將楚薑塞進一輛馬車中。
楚氏的部曲都圍在府門處,先因楚薑在他手中而不敢上前,此時見到家主也被拿住,更忌諱起來,楚崧便笑道:“大將軍不會傷了我們,府中卻要你等盡心護衛。”
說罷就被士兵們塞進了車中,楚薑一見父親倒也安心了,扶著他坐在車中,本想低聲說話,楚崧卻對她搖搖頭,對車外楊戎道:“內兄,梁王賊子野心,卻無一處過於東宮,內兄此舉實在糊塗。”
楊戎又被說了一句糊塗,霎時麵色鐵青,仍舊一言不發。
楚薑隻要一想到此事的後果,便覺害怕,梁王若謀反成功,必會清算東宮諸臣,他若失敗,她舅舅也無活路,便又出聲勸道:“舅舅,我不明白您為何要幫梁王?不管那座上是誰,您都永遠是柱國大將軍,為何要犯此謀逆?況且宮中尚有禦林軍,您帶來的這些兵馬,實在不足以敵,不如救駕去……”
楊戎絲毫不為她的話所動:“明璋,你太天真了。”
楚崧見他頑固至此,歎道:“內兄,天子欲用寒門,竟也叫你恐懼至此麽?”
楊戎勒著韁繩的手一緊,“我不及你,幾個兒子無一敢有出息,亦不及你自私,為報君王,棄置家族。”
“內兄,陛下又何時說過要對世家下手?”楚崧因他的態度也急了起來,“內兄焉有事敗的可能?可有想過楊氏會如何?而今內兄掠我父女前往宮中,是為了保我們,還是為了害我們?”
“自是為了保你們。”
楚薑一聽,頓知不好,向窗外看去果見街道上有幾列士兵從相反的方向而來,似乎是要去往楚府。那兵甲,正是梁王未被收回兵權時所統領的振武營中所有的,當初被移交到了兵部尚書李其手中,如今看來,這李其也隨了梁王……
她頓時便激動起來,扒著車窗,急得要掙出去,“舅舅,他們要去做什麽?衿娘還在府中,還有我繼母跟弟弟,我繼母的妹妹也在,舅舅,您叫住他們!”
楚崧冷冷質問道:“內兄期我活命,竟要屠殺我家小?”
楊戎深知梁王要做什麽,看到他們如此激動,便策馬叫住了那幾列士兵。
楚薑父女得見他們折返回來,終於緩了緩心神。
“我已令他們回返,他們不會有事!”
“那便放我回去。”楚薑喊道:“我不信他們,梁王恨極了我與父親,怎麽會輕易放過她們,她們若能平安,我在府中自也會平安,舅舅若不肯帶上她們,我即刻便跳下車去。”
楊戎目光微沉,“明璋,胡鬧也該要分清狀況。”
“什麽狀況?如今的狀況是劉嶠要殺我家人,我的舅父要為虎作倀!”
楚崧卻並不多話,趁著楚薑不察移去車外,楊戎及士兵來不及抓住他,便見他沿著車轅滾了下去。
然而他畢竟不是武人,被幾個士兵給製住了,楊戎又下馬將楚薑也給塞回車中,拿過栓馬的繩索將她父女二人皆綁了起來,又撕了車簾堵住了他們的嘴。
麵對二人敵視的眼神,他別了眼去,“我會叫人去護著楚府,隻是楚伯安你該記著,寶月是要你活到九十九歲的,你辜負她的情意便罷了,可若早一天死了,我絕不會放過你那繼室與幼子。”
楚薑看到父親身上摔出了傷,眼裏蓄滿了淚,卻什麽也做不了,想到家人可能出事,更是悲由心生。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了下來,她聽見了一道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父親,宮門已開。”
她表兄竟也參與其中了!
楊戎的聲音響起,“明璋與你姑父在車中,帶他們個僻靜的地方待著。”
楊郗應聲,等待楊戎帶領兵馬進入宮城之後才掀開車簾,連綿的火把照映之下,見到楚薑淚汪汪地看著他。
“明璋,怎麽還被綁起來了,唉你這……姑父怎麽還受傷了?”
楚薑祈求地望向他,楊郗看出她眼中的意思,卻隻是叫士兵將他們抱下馬車。
楚崧看著清淨的宮門,心中莫名覺得詭異,從楊戎的舉動,似乎禦林軍已經倒向梁王,可禦林軍中雖有不少世家子弟,他們害怕天子對世家下手,與梁王同謀再正常不過,但是其餘的都是天子從各處軍營中擇挑的寒門將士,他們的忠心毋庸置疑,梁王的振武營即便強悍,也不會在這麽短的時間就攻破宮門。
怔然間,他想到了魏王謀亂之時,突然倒戈的數千士兵,想到了魏王手底下的吳質在倒戈時所說的那句“我大周將士所效命者,唯陛下一人。”
他早便明白,軍心是朝著天子的,一時間惱恨自己先前不曾想起來,忙掙紮起來,支吾地喚著楊郗。
楊郗看他有傷,終是不忍,扯開他嘴中的布團,便見他急不可耐地喊道:“去將你父親叫住,魏王之鑒在前,陛下不會不防備,七郎,去將你父親叫回來!”
楊郗一怔,望向宮城中,敞開的大門內,早不見了他父親的身影,隻有向內衝**的士兵,他定了定神,不信天子知道,“姑父,有魏王之鑒,梁王也不會愚昧不明的。”
“七郎,你信我,立刻帶人進宮去護駕!你父親會毀了楊氏的,快去,不然……”
“呦,這不是楚太傅嗎?都這時候了,還危言聳聽呢!”
楚崧看過去,見到馮舍人與兵部尚書李其並肩過來,這聲奚落正是馮舍人發出,隻見他走近幾步,目光忽而放到了楚薑身上。
楊郗對他並不喜,上前一步擋住他的視線。
馮舍人看他一眼,知道事成之後自己比不過楊戎的功勞,可是一想到自己是梁王的嶽丈,對他的冷眼也不甚在意了,又看了一眼楚薑,冷嗤一聲“不過如此”,才與李其一並走進了宮門中。
楚崧還要催喝,楊郗便先行打斷道:“姑父,您與明璋便待著這客舍裏,事成之後,我再來接你們。”
“七郎,禦林軍不會……”他話未完,便又被布團給堵住了嘴,而後與楚薑一道,被安置在了一旁客舍中。
天已微亮,父女二人對視,目中俱有悲色。
忽而窗戶上傳來一陣響動,楚薑忙抬眼看去,看到戚三撬開了窗翻進屋中來,陡然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