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當回到金陵時正是傍晚,在園中過了一道月洞門時正撞見了楚崧迎麵過來,一行人便止了腳步,“見過太傅。”
楚崧知他一行是楚薑的人,對於這個女兒的事,他事無巨細皆要一一過問,對他們便也多留了份心,“之前你們離去,可是明璋交代了什麽事叫你等去辦?”
沈當點頭,“女郎不放心族人們,吩咐我等暗中護送他們,如今事畢便歸來了。”
楚崧微微頷首,“明璋心細,之前與我說過你們幾人都是文武皆修的,她雖隻是一介女兒,說一句話也抵數多男兒,你等為她籌謀不必憂心前程,以後若遇為難之處隻管來我這裏。”
沈當未料他能與自己溫聲說這些,有些惶恐,“是。”
楚崧便叫茂川遞了塊令牌給他,“這是楚氏賓客令牌,執此令即為楚氏門生,在外行事也會便利不少。”
沈當卻不曾接過,拱手退卻道:“太傅,我等當初與女郎所說,隻為女郎一人驅使,這令牌某不敢接。”說完心中還忐忑,不知他會否動怒。
他聽了反而一笑,神色間多了幾分讚許,“這樣也好。”
待兩廂別過,茂川還疑惑,“郎主,沈當這一行人,出身雖蓬戶桑樞,倒是讀過儒經的,說起本事不算超脫,這般半壺子水滿的,最恐會心術不正,怎能放任他們在九娘身邊?要不要奴著人盯著他們,別叫他們誆騙了九娘。”
“安心。”楚崧擺擺手,神色愉悅,“難得明璋有幾件想辦的事,由她去便是,總不能事事都困著她,任她做得怎麽樣,就算招來麻煩也不怕,她長在我眼跟前,聽了不少陽謀陰謀,敢做才好,往後若不是沈當來尋你相幫,就不要多過問他們行事。”
而沈當別了他後也心有惴惴,等回稟楚薑時便如實相告,楚薑看他不安,安撫了一句,“父親不會多說什麽,你們若是接了那令牌,他才要疑心你們的忠心。”
“原是慈父之心。”他感慨了一句。
楚薑看他身形潦草,便叫采采遞了張濕帕子給他,“此次讓你們去辦這事雖不是什麽難事,我卻知道你們的為難,一時恐傷了他們,一時又擔心被他們發現。”
沈當雙手從采采手中接過帕子,未來得及擦拭便拱手表忠心,“能為女郎效勞,是吾等之幸,那七百金……”
“我不問那下落,你也不必說。”
“謝女郎信賴。”他心中的信服又多了一分。
“我父親近來一直在為我求醫,那位隱居東山的神醫總是沒有蹤影,去山上尋人也尋不著,你們先歇上幾日,過幾日去探探這神醫究竟是有幾分本事,連我繼母這般生長金陵的人,竟也不曾見過他。”
沈當看向端坐屋中的少女,見她神色鎮定,臉上既無病人急於求醫的迫切,也無自認不治的絕望,隻是一派平靜,好似她隻是好奇那神醫的本事,這樣簡單的差事,他竟不敢接了。
“女郎,太傅身邊人的本事,自然比我們要強些,想必那神醫的本事不假。”
楚薑唇瓣翕動,眼神從他身上移開,轉而去看采采煎藥,半響未曾開口。
沈當猜不透她思緒,手上那帕子被他擰得滴了幾滴水,濡濕了廊上地板,他用眸光看著蹲在藥爐前的采采,期盼這平素活潑的婢子能說幾句話,然而這小婢隻專心扇著扇子,眼也不曾抬。
院中霎時靜了下來,隻不時響起蒲扇動風的動靜,夾雜著藥爐中炭火燃燒的輕響。
沈當竟然從這小娘子身上感受到了威壓,這是他十分意想不到的,就在他額上一滴汗珠劃進眼中,引起一抹刺痛時,才終於聽到一道清淩淩的聲音響起,“我父親行事,少有用陰謀,尤其事關我的病症,他是萬不肯冒然的,唯恐得罪了神醫,季甫,你應當不是這樣的人,上乘的本領也好,下流的手段也罷,隻要不傷天害理,我相信你們都敢使出來。”
這下他再不敢推說,趕緊應了下來,采采也起身來藥送他出去,二人出了院子,沈當便向她請教起來,“冒昧請教娘子,女郎平素可是不喜歡旁人置喙?”
采采輕笑一聲,說得恬淡,“倒也並非,隻是今日事涉女郎的弱症,又是郎主心係著的,那神醫若是假,郎主失望,女郎也失望,闔家都會失望,故而女郎方才才會多想了片刻,卻不是怪罪郎君的意思。”
沈當心有戚戚,“哎”了一聲,又叫她留步不必再送,心中懷了幾分計較回了住處與陳翁商議起來,誰知陳翁聽完竟有了幾分悔意,哀歎道:“竟是攤上了麻煩,還以為世家貴女頂多也就驕傲蠻橫,最多叫我們做幾樁違背良心的事,這一個竟是行事處處瞞著父母,瞧著是個心有機謀的,這樣最是麻煩。”
可見在陳翁心中做幾件壞事犯下的罪名,還不如違背父母來得大,沈當倒不如此作想,而是躊躇滿誌,“陳翁,我們應當慶幸搶先做了女郎身邊的第一把刀,這小娘子絕不可小覷,平日瞧著是個溫柔嫻靜,似是隻會在父母麵前撒嬌的嬌弱小娘子,正經威壓起來,氣勢也唬人,如今我們隻管做好眼前事,絕不會受到辜負。”
陳翁已然年老,隻想給手底下跟隨的兄弟們謀個前程,看沈當這樣也放心下來,又聽了他幾句勸,便決心不再幹涉他行事。
且說沈當出了院門後,一直靜坐在楚薑身後的阿聶才艱難地開口,“女郎,瞞著郎主行事,是否不妥?”
她並不知道楚薑讓沈當去荊州做的事,隻能隱約察覺到她跟采采有事瞞著自己,也不願惹她生氣去問起,然今日卻叫她明明白白聽了這吩咐,實在讓她心中不安。
楚薑回給她一個安心的笑,“不會的,父親知道我為了求醫這樣盡心高興還來不及,怎會怪罪呢?”
阿聶被她的笑容哄得心中安定,又想起顧媗娥來,便提議道:“何不叫夫人也幫著問問?夫人雖是吳郡人,可是幾大望族皆是在金陵城中置宅安家,勞她去打聽打聽,豈不是事半功倍?”
“父親定是請母親問過了的,哪能一事多勞?我再去問一遭,豈不是懷疑她不曾盡心?”
她脫口而出,“若是神醫,那些久居金陵的,又是望族,哪會不知呢?恐就是問得不盡心才……”說著她便訕訕捂了嘴,輕呸一聲,“是奴小人之心了,不該妄自猜測夫人。”
楚薑也不盼她能一夕之間就改變對顧媗娥的看法,看她眼中添了絲惶恐,便拉住她的手,由衷道:“阿聶,旁人家的女兒,嫁去夫家,定不想被當作外人的,何況這家中還有我們幾個這樣大的孩子,她的不安不比我們少,我們這樣的家族,兩族聯姻求的是什麽,你我心中都有杆秤,心中隻說那點內宅陰私、男女風月實在荒謬,若她隻是個愛爭夫寵、嫉害繼子女的,顧氏安敢叫她嫁來?她現下定是比誰都想要求得神醫來治我,說不定,整個顧氏都正在想法子。”
阿聶連連點頭,“是,是,女郎的話奴記住了。”
卻正如她所說,顧媗娥也正與青驪說起那方神醫,青驪身後一個婢子正回稟道:“五夫人回虞氏問過了,並無一人受過神醫醫治,六夫人也回去陸氏問了,隻有陸氏一位族老見過那神醫,隻說姓方,旁的再說不出個詳細來,至於那句不醫治世家望族之人,那位族老也不知緣由,問神醫的出身由來,也一並不知。”
顧媗娥鎖眉思索了片刻,又問青驪,“既是不醫治世家,想是世家得罪過他,可有百姓受他恩惠?”
青驪答得為難,“有是有的,方神醫在山中結了不少善緣,山上的獵戶、樵夫,便連婦孺那般沒有武力的,隻要一見著錦衣華服的要入山,就要跑去山中告知那神醫,三夫人說八郎領了人去山中找見了那藥廬,隻一座院子在,一個人影也沒有,問山中住的其他人家那神醫的情形,不管是否受過他恩惠,都閉口不言,可觀那情形,便知東山之中無人不敬愛他了。”
顧媗娥了然點頭,推測道:“我生來二十二歲,皇宮也進過幾回,卻未見過他,往最年輕的想,當他是天生的醫聖,又出身杏林之家,能入皇宮做太醫,少說也是年青人,往老了想,若是少些天賦,拜個師多學幾年,進宮時便該是五六十歲,連各族長輩對他也知之甚少,他在金陵顯名想來時日也甚短,至多也隻一兩月,應當不是金陵人士,卻留在了城外東山,或許是有牽掛,如今年歲應當在五旬至八旬之間,這年歲扮個樵夫老農,在山間行走任誰也認不出來,尋他何其難也!”
青驪叫屋中其餘人盡數出去,跪坐在她對麵,“這樣的人,竟叫郎主知道了蹤跡,難道是有意為之?”
“這倒不知了,但是夫主也是毅力非凡,聽茂川說,他為了九娘,已是半個醫者了,我們在金陵居住多年不知那神醫的神童,是沒有要緊處,世家若有重疾的,自會尋昔日那些曾在宮裏做太醫的,他們發了話治不好的,也就不去治了,哪會去想十多年前的一個隻現身月餘的神醫,也隻有夫主這般的,到了這地,定是叫人去民間探訪過,聽說有個醫術超凡的便立即上了心,又執著於此才叫這神醫之名又現世了。”
青驪看她說起楚崧時情思茂茂,便也一笑,“三夫人說族中仍會盡心,叫您隻管好好與郎主做夫妻。”
顧媗娥一羞,嗔道:“三嬸的話必不是如此。”
“話裏意思卻是這樣的。”
她羞意更甚,故意抹過此事,“那位姓方的神醫,倒是叫郎主顧忌頗多了,茂川說六郎前月剛征募的兩千步兵正要尋個練兵處,見那東山不錯正要向太子提起,就被郎主按下,雖夫妻不多日,尚知他清白名,九娘能叫他如此作為,倒可見這個女兒於他是個命根了。”
說著她眉間又隱現一抹愁緒,“夫主所思甚多,為太子籌謀,為女兒尋醫,偏這兩樁都不好辦,我此時才後悔了我從前的高傲,若是閨中結交多幾位小娘子,也不用事事都要托娘家人去問了。”
青驪替她不平,“哪是夫人高傲,原來金陵的世家女子,哪一個不是飛揚跋扈,夫人那些年受過的奚落可不是因您高傲。”
“也不是個個都奚落我,虞氏有幾個妹妹也和善溫柔的,我還記得和慧妹妹,隻是她婚後便隨夫婿回了吳郡,說起來倒是有四五年不曾見過了。”
“倒是忘了跟夫人說,今日三夫人說四娘也回金陵了。”青驪急忙道,“說是虞六娘到了擇婿的年紀,四娘放心不下這妹妹,便自吳郡趕了回來。”
顧媗娥驚喜不已,青驪見了便提議道:“新婚已過近一月,夫人也該獨自宴客了,不若挑個日子作個宴,邀幾位娘子夫人過來,正好九娘跟十四娘也要久居此地的,結交幾個友人也好閑時解悶。”
她一下子猶豫起來,“會不會驚擾了九娘?還是等我問過夫主之後,詢了她的意思再行事。”
“還是夫人想得周全,若是得成,不如就在端午那日……”
等到晚間楚崧歸來,用罷晚膳,兩人在院中納涼時顧媗娥便說了此事,他乘著燭火色聽她聲音娓娓,也生出些感激來,牽著她在廊上一張小幾前坐下,“明璋在長安時並無交好的小娘子,你看她現下瞧著康健,實則還是要精心嗬護著,還是多謝你為她這樣著想。”
顧媗娥每每與他獨處時便格外心安,此時便也微微靠在他肩上,瞧著天邊那一刀月,“妾是明璋跟衿娘的繼母,繼母也是母,總要擔起做母親的責任,這事不值當夫主的謝。”
楚崧攏著她的手,心中寬慰,卻是顧慮良多,歎道:“衿娘愛熱鬧,她是求之不得,明璋,實則也是愛熱鬧的,卻最湊不得熱鬧,人多了我怕她氣悶,吵了我怕她頭疼,更怕有人說話氣著她了叫她臥床,這些在她小時候,都是偶有發生的,媗娥,你這份心意實在是好的,可是明璋,是我珍惜愛護著,才讓她小心翼翼地長大了,她最是不能往熱鬧堆裏紮的。”
顧媗娥輕撫著他的背,輕喃著,“夫主,妾明白的。”
楚崧受到她安撫牽唇一笑,說起舊事,“陛下有位八公主,小時候跟明璋也常一處玩耍,有一次明璋在午睡,她為了逗她拿著一節柳枝去她鼻尖撓癢,那柳枝上卻還殘了一絲柳絮,被明璋吸入,那回連陛下都驚動了,兩個孩子也由此生分。所以對明璋來說,一切玩樂都隻是錦上添花,交好與否也都不重要。”
他也實在體貼,不想顧媗娥失望,“你若有交好的,盡管請來府中做客,愛做些什麽遊戲玩樂也隻管玩,若怕明璋孤寂,叫她在一旁瞧著便是,隻不能叫她也去玩,騎馬、射箭、投壺,這些她都愛看。”
顧媗娥倚著他寬厚的肩,一時竟不知如何言表,隻順著答了幾句,側頭看到他堅毅的眉眼,她乍然想著,這世上的軒昂丈夫莫不過如此了,袖中一覽,隻是清風明月,肩上一挑,大的是山河家國,小的是一方庭院。